兩個人挨得很近,方穆揚從書里翻出一片陳年的白羽,在她手心畫。
費霓怕癢,他畫的是她的手心,可她的腳心也在發癢,耳朵里的音樂好像也在搔人的癢,她伸出另一隻手去拍方穆揚,「別鬧了,怪癢的。」
可方穆揚偏不聽她的。
她疑心他沒聽見,又把聲音放大了些:「別跟我鬧了好不好?怪癢的。」
他畫得久了,費霓才意識到他在聽曲寫譜。
方穆揚落筆很急,畫得沒輕沒重的,費霓簡直癢得厲害,嘴唇都被她咬出了印子,兩隻腳忍不住擰在一起,恨不得用腳趾去撓另一隻腳的腳心,她這麼難受,方穆揚卻沒停筆的意思。她又癢還殘存著一點怕,因為聽的東西畢竟不是允許聽的,一顆心也懸著。而耳朵里的音樂帶給她的又是另一種感受。幾種感覺交織在一起,費霓幾乎要受不了了。她本來可以拔掉耳機就走的,但她又捨不得不聽。費霓真惱了,氣急道:「你這人怎麼這樣?就不能在你自己手心畫嗎?」
幹什麼要來折磨她,她都要被折磨死了。
可他倆現在做的又不是什麼正大光明的事,她也不能同他光明的發脾氣。
費霓氣惱裡帶著點兒央求的意味,怕他聽不見,她的嘴繞到方穆揚的另一隻耳朵,「在你自己的手心上畫好不好。」
方穆揚說:「我是想讓你印象深刻一點,以後你也可以彈。」
「這麼不隔音,怎麼彈?」
隔壁的聲音馬上證實了費霓的話。
費霓知道方穆揚也聽到了,他不再在她手心裡畫了。但她也沒因此少受些煎熬。
汪曉曼家的床不怎麼樣的,就兩個人躺在上面,何至於吱吱呀呀的響。除了床響,還有另一種響,她第一次聽的時候以為是兩個人在互相扇巴掌,仔細聽,卻差得遠。
以往費霓在聽到聲音後,都會用棉花捂住耳朵,聽得並不全面。這次她倒聽得真切了,以前廣播站選人,費霓落選了,汪曉曼選上了,理由是汪曉曼的聲音更能代表工人階級,她現在的聲音,絕對是代表不了工人階級的。
費霓這次是真受不了了,她拔了自己耳朵上的耳機,插在方穆揚的耳朵里,要回自己的床。有隔壁的聲音,她實在不能好好聽耳機里的曲子。
收音機畢竟隔了一層,隔壁的卻是真真切切的,她完全沒辦法裝聽不到。
還沒起身,就被方穆揚攬住了肩膀,耳機又被送了回來,只不過換了一隻耳朵。原先插耳機的耳朵更近,此時空出來,大概是為了聽他說話。方穆揚又把費霓攬近了一些,嘴巴擱在她的耳垂上,問她:「以前就這麼不隔音嗎?」
費霓嗯了一聲。
「你以前也聽得到嗎?」
費霓嗯的聲音更小了一些。
「等我一下,我去拿個東西。」費霓掙脫開方穆揚的手,拿著手電筒踮著腳去拿自己放在枕邊的棉花,她撕了一團堵在方穆揚不放耳機的耳朵眼裡,又往自己耳朵里塞了一團,然而隔壁的聲音還是沒有被麵糰隔住。她不僅能聽見隔壁規律的撞擊聲,還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和方穆揚的呼吸聲。方穆揚一說話,她的耳朵就燙得不得了。她的手緊緊抓著床上的被單,擰出一個印子,實在受不了,就說說:「這次我真是困了,我真的不聽了。」
這次方穆揚沒再攔她,費霓幾乎是逃跑似的回到了自己的床。她用被子捂住自己的頭,整個人蜷在一起,努力把隔壁的聲音從自己腦子裡趕出去,但是沒用。她幾乎要恨死王曉曼了,幹嘛叫成這樣,就算疼就不能忍一忍嗎,幹嘛啊啊的叫,如果真這麼難受何必每周都做呢。如果費霓仔細聽,將汪曉曼的聲音和床響以及其他聲音區別開,便知道汪曉曼的聲音並不是因為疼的。但她不敢也不好意思去揣摩她這聲音的含義。伴隨著這個叫聲,她又回想起了方穆揚在她手上寫譜的感覺,翻來覆去地睡不著覺。
費霓現下蓋的這條被子並不厚,但她卻沒來由的發熱。
她在上面翻身,方穆揚在下面當然能感覺得到。他下床去倒水,他仰頭灌了半杯,問還沒睡著的費霓:「你要不要喝水?」
費霓又嗯了一聲。方穆揚倒了水,站那兒舉著,讓費霓喝。
「我自己來。」
「就這麼喝吧。」
她露出一個腦袋,嘴唇貼在杯壁上,喝方穆揚給她倒的水。
「還要麼?」
「不用了。」
費霓喝了水,躺在枕頭上,雙手去捂自己的耳朵,而她越是聽不到,聽覺就越是靈敏。
她聽到自家屋門開的聲音,門開又閉合。過了好一會兒,她也沒聽到門再次打開的聲音。
她不知道方穆揚為什麼還不回來,一顆心提著,忍不住下床去看他。
她趿著鞋輕輕開了門,手電筒的光射過去,也沒看見方穆揚的影子。她往前走,發現水房的門開著,一推就打開了,光打在方穆揚的背上,他正面對著窗外。
費霓關了門,輕手輕腳的走進去,走進了,方穆揚才轉身,發現是她,問:「你怎麼來了?」
「你在這兒幹什麼?」
方穆揚指了指窗外的月亮。
費霓也走過去看,還沒到十五,月亮圓得不是那麼規整。她看看方穆揚身上的衣服,他只穿著一件襯衫,袖子還擼了上去,「你怎麼穿件襯衫就出來了,快回去吧。」
「我不冷。」
「怎麼會?」
「不信,你摸摸我的手,都是熱的。」
費霓竟鬼使神差地真去摸,他剛洗了手,沒用毛巾擦,還濕著,但一點都不涼。
她的手也不怎麼涼。
方穆揚握住了費霓的手,湊近她耳朵說:「我沒騙你吧。」
「別這樣,萬一一會兒有人進來呢。」
「這個點兒誰來?再說咱們又結了婚。」
「結了婚,讓人撞見了,也挺難為情的。」
然而她只是說說,並未把自己的手從方穆揚手裡抽出來,想到隔壁還在發出那種聲音,費霓也不打算馬上回去,和方穆揚一起看窗外的天。很久沒看到這麼藍的天,底下零零散散的建築倒顯得黑糊糊的。窗子開了半扇,外面的風吹進來,微微減輕了兩人身上的熱度。
入秋了,蚊子還有活的,費霓看見了,伸手去趕,蚊子總能從她手裡逃脫,這次也不例外。
「我記得以前你打蒼蠅也是這樣,總捉不到,瓶子老是空的。」
「是嗎?都多久的事了,我都忘了。」難為他還記著,就不知道記她一點好。
「你還記得你以前桌子里多了一包蒼蠅嗎?你嚇哭了,你同桌幫你告了老師。」
「沒這回事吧。」怎麼她的窘事他都記著。再說,她怎麼會被蒼蠅嚇哭了。
「那包蒼蠅其實是我送給你的,我看你每天拿著個蒼蠅拍打蒼蠅,結果一個都打不到。」
那時候,方穆揚總見費霓拿著蒼蠅拍尋覓蒼蠅,她總是穿一件白襯衫頭上兩邊各梳兩隻辮子,用帶子扎一起,裙子有時是藍的,有時是花的,出現在學校的各個角落。費霓那時候是出了名的聰明孩子,每次考試每門課都是五分,老師講的她沒有不會的,但方穆揚卻覺得她有點兒呆,出於對她的同情,本著互幫互助的精神,他把自己打的蒼蠅都送給了她。除了蒼蠅,他還送了她一隻活麻雀,他這樣樂於助人,且做好事不留名,沒想到把她給嚇哭了,還要告他。
「誰一個都打不到?」費霓忽略了方穆揚的好人好事,直指她最關鍵的問題。
「那當然是我了。」
費霓本來對蚊子倒不怎麼在乎,此時卻要賭一口氣。
她越想拍蚊子卻越拍不到,好容易看見了,一巴掌又打在方穆揚的胳膊上。
費霓臉一下紅了,倒不只是因為坐實了方穆揚的話,還因為巴掌聲讓她想到了隔壁,某種程度上,這兩種聲音還挺像的。
她這一巴掌打得狠,把方穆揚的胳膊都打紅了。
「對不起。」
「手疼不疼,我給你揉揉。」像前幾次那樣,方穆揚又給費霓揉起了手心。
她的手心被揉燙了,接著方穆揚的臉離她越來越近,近得她幾乎能數清他的睫毛,然後她的嘴也跟著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