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穆揚請假去接他的父母。
去之前,他問費霓能不能先給他五十塊錢,他給父母買兩件春天的衣服帶過去。
「他們要是穿得太不好,沒準不好意思見你。等我見到他們,再把錢要回來。」現在已經是暮春,他上次郵過去的過冬衣服也沒辦法穿了。
「你就沒一句正經話。哪有送人東西還跟人要錢的?何況是自己爸媽。」
去年冬天,在他父母剛有工資不久,方穆揚就去信一封,說他的工資不夠用,讓他們給他寄五十塊錢過來。隨五十塊錢寄過來的還有一封信,讓他勤儉持家,切不可大手大腳。方穆揚一看就知道是他父親執筆。他拿著五十塊錢又添了一些給他父母各買了棉猴棉褲棉鞋郵過去。他父母將近十年沒工資,以前連生活都將將維持,更別說做新衣服。原先的衣服大都隨房子成了別人的了,這十年里還有衣服穿已經算是不易。如今有了工資,沒票也買不到衣服,恰好他在外事飯店有工作,換兌換券比以前方便一些,可以不用票買衣服。棉衣寄過去不久,他又收到一封信,信上說他寄來的棉衣很合身,得子如他,老懷甚慰,但他畢竟已經成家,把錢票都花在父母身上不是很好,以後切記不要再為他們破費。
「上次老頭子特意來信,讓我不要為他們破費。」
「話是這麼說。可你把東西送出去,又要人家給你錢,還不如不送呢。」
費霓很乾脆地給了方穆揚一百塊,讓他再給他父母添兩雙鞋。給的時候費霓有些肉疼,但轉念一想,反正就這一次了,他父母有了工資,以後也花不著他們的錢。窮家富路,費霓怕方穆揚路上錢不夠用,又去銀行取了趟錢,那錢是她父母給她的嫁妝錢,她留著備用的。
方穆揚臨走的時候,費霓給了他五張嶄新的票子。
「你哪來這麼多錢?」
「我結婚時,我爸媽給我置辦傢具的錢。」
「那我可不能要。我怎麼能花咱爸媽給你的嫁妝錢?」
「拿著吧。」一同塞過去的還有費霓拿錢跟人換來的全國糧票。
「到那兒吃飯用自己的糧票。還有,看能不能想想辦法給你爸媽買卧鋪,年紀大了經不住坐長途火車。「
「也沒多老,至少老頭子坐一宿火車也沒問題。」方穆揚只要了全國糧票,「就算買卧鋪票,也用不著咱們的錢,光是我媽一個人的工資就比咱倆多,花他們的。」
「你可真好意思。」
「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誰掙得多就花誰的。」
費霓還是把錢塞給了方穆揚,又用糕點券買了點心裝在餅乾筒里讓他帶著路上吃,行李袋裡還裝著方穆揚用大紅袍煮的茶葉蛋,光是吃的,費霓就給方穆揚裝了大半個袋子。
方穆揚看著茶葉蛋笑道:「要是老頭子知道這茶葉蛋是用大紅袍煮的也不知道是什麼心情。我以前用他的金駿眉煮茶葉蛋他可氣壞了。」
方穆揚到了火車站,又坐汽車才輾轉到父母現在生活的小縣城,一提他母親的名字,廠里的人就告訴了他地址。
老兩口這幾年一直在農機廠接受改造。方穆揚的母親原來是機械工程系的教授,她在大學學的文科,那時她的丈夫老方在學校里極出風頭,寫的詩很引起過一陣風潮,有一陣子各大學校的話劇社都在排他寫的劇本,她自知在這方面比不過老方,就轉到工科學機械,此後一直未變過。農機廠的人知道她的履歷,遇到問題經常來請教她,其他人解決不了的難題,到了她這兒往往能迎刃而解。穆老師雖然出身不好,是被改造的對象,但在廠里卻受到普遍的尊重。她的丈夫老方因此也受到了一些連帶的尊重,被人尊稱為「穆老師的愛人」。在以前,別人總是介紹穆老師為「方校長的夫人」,老方據此認為,此地的人淳樸善良,卻沒有文化,不僅沒有讀過他的劇本看過他的文章,就連他廣為傳頌的那幾首詩也沒人知道,因而有一些小小的失望。
這次也是妻子先收到調函,他本人雖然恢復待遇,但具體職位還要等通知。
如果不是小兒子要來接自己,他並不著急回去當閑人。
多年未見,方穆揚和他們分別的時候,正處在青春期,正是變化最大的一段時期。但乍一見,方穆揚還沒叫爸媽,他的父母就認出了他,那樣的長相和笑容,只能是他們家人
幾雙眼睛聚在一起,都說不出話來,還是老方先開了腔:「你怎麼比我還高了?」
家人四散的時候,方穆揚還在上小學,老方還以為他長身體的時候營養跟不上,個子也不會太高。三個孩子里,他們夫妻二人最放心不下的還是小兒子,本以為靠著自己的庇護加教育,小兒子再不成才,也能平安長大,大的兩個孩子要麼工作,要麼已經上大學,只有他一個,只有小學畢業,又是個惹禍精,沒有父母在身邊,也不知道鬧出什麼事來。
然而還是健康長大了,也沒鬧出什麼大事,還有了工作,結了婚。
老方見兒子穿的是自己最能拿得出手的襯衫,只有胳膊肘有補丁。
方穆揚拿出給父母買的新衣服,讓他們換上。
老方看見兒子給自己買的夾克衫和襯衫,第一反應不是自己有了新衣服,而是問:「你哪來的錢和布票?」老方打眼就知道這些東西不便宜,看這樣式,八成是賣給外國人的,他的兒子他知道,小學畢業,剛工作加上補助也就將將三十塊錢,哪有錢買這些。無論是錢布票還是兌換券,他兒子都不太可能有。
「錢是你兒媳給我的。那是她爸媽給她的嫁妝錢。」
老方既覺得兒子孝心可嘉,又深有恨鐵不成鋼之感。躺在醫院的時候靠人照顧也就算了,如今能工作了還要拿人家父母給的錢給自己爸媽買衣服。好在很快他就會補發工資,逆子也不用老花兒媳的錢。
「你現在做什麼工作?」
「服務員。」
「服務員?」老方並沒有追問他是哪兒的服務員,光是這三個字,就足夠讓他失望了。服務員雖然也勉強算是工人階級,但終究是差了些。
穆老師瞪了自己老伴一眼,「有正式工作已經很好了。」穆老師對自己的小兒子全無期待,她本以為小兒子雖然頑劣,但有他們在,再差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可是後來他們竟然成了兒子的累贅,以方穆揚這樣的出身,能找到工作養活自己,她已經足夠欣慰。
方穆揚發現自己的母親風度不輸當年,只是明顯見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