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回來的幾樣傢具根本填不滿方家的新房子,老方並不急著置辦新傢具。家裡沒請保姆,穆老師已經開始工作,老方閑人一個,等著安排工作,雖然他有手稿要抓緊謄寫,但因為他的時間很機動,家務自然就落到了他身上,這樣的情況下,他當然希望家裡越空越好。
禮拜天,費霓隨方穆揚去公婆家。多年沒工作的人一朝有了職業恨不得一心撲在工作上,穆老師剛恢復工作,這些天連禮拜天都在學校里過,學生里有的基礎太差,有的連初中生的知識儲備都沒有,這些人跟不上她的教學,她只好利用休息時間強制給人補課。
老方這些年都在為他這張嘴犯的錯誤買單,好不容易出來了,見著兒子兒媳一張嘴又沒收住:「你們媽媽一直勸我回來之後要謹言慎行,結果她倒好,剛工作不久,就強制給學生補課,也不怕再被樹成白專典型,讓學生給轟下台。不過,我也能理解你媽媽,好多學生基礎太薄弱,有的甚至還不如初中生,就算強制補課也跟不上你媽的教學。大學選拔制度必須得改了。」
費霓忍不住問:「爸,您看高考有可能恢復嗎?」
老方因為自信兒媳不會到外面亂說,忍不住又發表了一番見解。通過和兒媳幾次見面,老方判定她是一個嘴嚴的人。至於自己的兒子,更不必說,其實在最艱難的時候,他希望小兒子和他劃清界限獲得更好的生活,但逆子愣是沒有。
在這方面,方穆揚比他的哥哥姐姐有優勢,因為外人都知道他們父子不睦,而且方穆揚和工人家庭的小孩兒玩得好,時不時還拿家裡的錢去請客,跟那些小孩兒「均貧富」,他自己偶爾才抽的中華煙也被方穆揚偷偷拿給了門房抽。這於方穆揚是很理直氣壯的,他媽媽為了同資本家徹底劃清界限,把姥姥留給他的存款定息黃金房子以及房子里所有值錢的東西都給捐了。方穆揚因此認為他對家裡的錢也有和父母同樣的支配權,他想怎麼花就怎麼花,想花多少就花多少,花的時候也用不著爭取父母的同意。
老方記得,逆子雖然想著法的花他們的錢,但其實對錢啊黃金定息之類的根本沒概念,得知房子被捐了,他第一想法是他姥生前最愛的玫瑰怎麼辦。過了幾天,老方聽說,老岳母的房子招了賊,財產並沒有損失,只是花園裡的玫瑰被人挖走了,好在這玫瑰也正準備清理。老方並沒在家裡看見玫瑰,但他認定是小兒子乾的,因為玫瑰被挖走的第二天,方穆揚的衣服變得又臟又破。他和妻子誰都沒追究這件事,反而給方穆揚買了一身新衣服,他們準備對這個孩子更好一些。沒幾天,方穆揚偷拿了家裡的戶口本把他的新衣服送到信託商店賣了,又過了些日子,家裡的收音機也被他給拆了,老方只好又對兒子恢復了以往的教育方式。
老方發表完見解後又說:「學習也不一定要局限在學校里,在家裡也可以學嘛。如果你和穆揚需要有問題的話,可以隨時來請教我和你媽媽。」
費霓自然是願意的,但方穆揚對請教他的父親毫無興緻,連表面功夫都懶得做。
方家本來就不小,因為沒幾樣傢具就更顯得大。老方帶兒子兒媳參觀他們的家,走到一間朝陽的卧室,裡面什麼東西都沒有,老方指著這個房間說:「以後你們就住這間。」
老方是個很有責任感的父親,這麼多年一直對逆子疏於教育,有了機會自然要補回來,況且他現在也沒工作,正好可以隨時督促兒子學習。
方穆揚和費霓都不應聲。方穆揚自然是不願意和父母同住的,就算他們的房子比自己的好一百倍,他也不願意。費霓不願意,是因為她一旦從制帽廠分給她的房子搬出來,就缺失了擁有這房子的正當性,房子是廠里分給有需要的職工的,她長期空著,說明不需要,那這房就得讓給別人住。搬出來容易,再搬回去就難了。
老方並沒有催他們馬上搬過來住,要等家裡的東西置辦齊,還得一段時間。
新房的衛生間很齊全,可以洗熱水澡,廚房還沒置辦灶具,書房只有一張大書桌,上面擺著老方的書稿。
老方寫的時候只顧著自己寫得痛快,根本沒想過以後,這些稿子跨度十來年。之前的稿子丟失了,他冒著風險又偷偷地根據記憶用草紙默寫了下來,他覺得自己總得留下些什麼,其間雖有許多次中斷,但最終還是堅持了下來。一面普通信紙盛了三千字,不戴著眼鏡一個字一個字仔細辨認,根本認不出寫的是什麼,他的情況又不允許他一直盯著看,他的視力越來越差,醫生告誡他不能過度用眼。他前些天動了找人謄寫的念頭,但一直沒物色到可靠的人,只好自己一天只整理一點。
老方並不指望初中沒畢業的兒子和高中文化程度的兒媳看得懂自己的稿子,但還是很慷慨地讓他們看。
費霓發現稿子里有許多無意義的片語,當她把這些詞在心裡念出來,她發現這些片語都是有意義的,它們雖然用漢字寫出來,但其實都是英文單詞的蹩腳音譯。以她公公的學問,當然可以譯得更像一些,但他寫的時候太謹慎了,即使寫給自己看的稿子,為防其他人發現,他不僅在表述時經常用英文,英文不好好拼寫而是用音譯,音譯又故意翻譯得不準確。
隔天,方穆揚又騎車去父母家,去取她讓穆老師在圖書館借的書。
方穆揚不僅收到了書,還從老方那裡收到了一個紙包,裡面是兩百張十元的大團結,老方讓他把過去花費霓的錢趕快補給人家。
「老花人家的錢,當心以後在媳婦面前抬不起頭。這錢你一定要給費霓,不要私自拿去花了。」
方穆揚笑:「我比她高,抬頭就看不見她了。您這麼信不過我,為什麼不親自給她?」
「欠債是欠債,心意是心意,這個還是應該你來給。」
方穆揚買了兩罐鮑魚罐頭,一罐給了父母,另一罐拿回了家,回到家,他第一眼見到的不是費霓,而是一個男人,這個男人他還不認識。
他開始以為男人是費霓的朋友,經費霓介紹,他才知道男人原來是報社的,特意堵到他家門口來跟他約稿,請他在報上連載連環畫。
費霓為客人煮了紅茶,方穆揚回來的時候,茶杯已經空了,費霓給他加了些茶,同時又在小碟子里放了些點心端過來,讓方穆揚和來客慢慢談。
她自己走到高架床下的書桌,埋頭看方穆揚給她借回的書。
她看書時很貪婪,書將她把自己和別人隔絕開。
這些天,方家好事不斷。方家落實了房子補發了工資,方穆揚的事業當然也是很好的,如今也有報社的編輯主動找上門來越高,她很為他們高興。可她自己,這一年好像沒有什麼進展,她做的工作還是和一年前一模一樣……
方穆揚很快結束了和客人的談話,具體事項他自己去報社談。
送走客人,方穆揚走到費霓身後,一邊翻書,一邊問她:「你覺得這書怎麼樣?」
費霓剛要說話,書頁一翻,翻到一張十元紙幣。
「誰這麼大意?把錢放在書里。」
「我覺得不只一張,你再翻翻。」
一本書費霓竟然倒出了十多張十元紙幣。
方穆揚笑:「什麼是書中自有黃金屋,這大概是了。」
費霓從方穆揚的笑容時隱約猜到了錢的來路,「發稿費了?」
方穆揚又拿出那個紙包,打開給費霓看。
二百張十元大團結放在一起,這麼多錢,費霓只能想到一個來路,她問方穆揚:「你爸給你的?」
方穆揚仍沖著她笑:「這不是我的錢,這是你的錢。老頭子讓我還你的錢。」
「還我?」
「前些天,你花錢為他買了衣服,又給他置辦了東西。他還你的。」
「哪用了這麼多,我花的加起來還不到兩百塊。」費霓想了想說,「還是把這錢還給他們吧。」
方穆揚去掐費霓的臉,「你這個小財迷,你讓我交工資的時候可沒那麼大方。」
現在,方穆揚每月工資的三分之二都要交給費霓保管。為了證明他沒說謊,還要他出據工資單。稿費倒還是只要交一半就可以。
費霓也笑:「你的錢跟別的怎麼一樣呢?」
「老頭子現在不缺這點錢,你還給他,他也沒地兒花。他手上這麼多錢,愣是一件傢具都沒添。咱們不幫他花,這錢撂著也是撂著。」方穆揚拿了一摞錢給費霓,「這樣吧,這一千你留著,剩下的我給他添點兒東西。」
「也行。」費霓想起中午哥哥跟自己說的事兒,「我哥中午來找我,問你能不能給他畫張沙發和櫥櫃的設計圖?我想著咱們有現成的,就直接答應明天給他了。」
「沒問題,不過你們不是有櫥櫃和小沙發嗎?沙發大了也放不下。」
「我也不知道,明天我順便問問他。」
方穆揚並不准備慢慢選擇,他拿著老頭子的錢去了信託商店,買了紫檀書桌椅和書櫃五斗櫥。
他連著去了幾趟信託商店,家裡傢具就滿了。剩下的錢方穆揚又高價換了兌換券,去友誼商店買了兩台電扇,夏天到了,他父母家還沒電扇,而他自己家,也沒有。電扇加上地毯薄毛毯涼席一起送到了他爸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