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穆揚見費霓不肯割愛,便對許慧說:「那就有勞你幫我們保管了。需要的話,我去給你配個畫框。」他料定許慧既然把畫拿來了,便不會輕易帶走,只不過留到他們這兒是有條件的,他等著許慧提出新的條件。
「我也不是那麼不近人情,這畫雖然是我的,但考慮到你們這麼喜歡,我願意在你們這兒放一陣。只不過我有一個條件……」怕他們不肯問,自己沒台階下,許慧直接對著費霓說道:「我想在隔壁的畫室給你畫一張像,你要答應的話,這畫你們可以先替我保留著。」
許慧想方穆揚沒和費霓在一塊的時候就畫人家,結了婚肯定給費霓畫過不少像,她要給費霓畫一張,勝過方穆揚之前畫的。
她今天為畫費霓特意帶了酒。費霓的美太端正了,再過一點就是板正,但看見費霓的第一眼,許慧就發現了她端正後的俏皮輕盈。這種輕盈大概只有見著方穆揚才有,她仍記著費霓踮著腳揮手向方穆揚打招呼這一幕,她要想得見需要一點酒。
許慧喜歡從端莊的人那裡找嫵媚,油滑的人那裡找誠實,她不喜歡畫常態,卻喜歡不經意間流露出來的一點異樣。即使沒有方穆揚,她也很想畫畫費霓。
費霓很想要回她童年的像,為了要回,她願意給許慧當一天的模特,只不過今天不行,明天她還要上班,得等禮拜天。
事情辦成,許慧還沒有要走的意思,她問方穆揚:「能讓我看看你其他的畫嗎?」
許慧一副一副地看過去,她本來想著選一張跟方穆揚換的,只是想要的不只一張,一時拿不定士意。
她問方穆揚在做什麼工作,得知待業在家,心裡羨慕之情更甚。有這麼一間畫室,還可以隨時畫畫,真是神仙過的日子。費霓竟然也不催他去找個正式工作。
有這麼一個老婆在,才可以畫時下並不歡迎的畫,只為著滿足自己的畫癮。
方穆揚用油畫方式去臨摹文人畫許慧不驚訝,在廢棄的毛巾上畫他老婆許慧也不驚訝,讓許慧驚訝的是在方穆揚的畫里,遠郊老農在田邊看著麥田喝水啃玉米餅也自有一副怡然自得的派頭,那看麥田的目光跟一個封建領士巡視他的領地沒什麼不同。她也畫過農民勞作,她也畫出了喜悅之情,可她畫的時候就當它是假的。
但方穆揚畫的喜悅是真的,因為他畫的是勞作間隙。
許慧當過兩年知青,那是她最難熬的日子。在她下鄉之前,她關於鄉下有許多田園牧歌式的想像,可真到了鄉下,只覺得痛苦,每時每刻都想離開,她想著種田可是太苦了,幸好後來生產隊讓她畫宣傳畫抵工分,她才從苦役中逃脫出來,偶爾她在宣傳畫上畫農民如何熱愛勞動,她都覺得自己對不起鄉親們,為了交差迴避了他們的苦難,因為勞動於她,實在沒什麼樂趣可言。
如果不是方穆揚的畫,許慧都想不起勞動時她也有快樂的時候。最快樂的時候莫過於幹完活兒休息的時光,勞動時越累,休息時越快樂,就連坐在低頭喝水看雲,都覺得這雲比平常要好看些,因這休息太難得。平時勞動辛苦,年底算工分分紅時也是快樂的,平時的辛苦在這時都有了收穫,她終於可以靠自己掙錢了。
只有方穆揚自己有這種經驗,才能準確地捕捉到這種喜悅。
許慧想,方穆揚可真是貪享受,在有錢有閑暇時享受不難,在沉重的勞作之後還能有意識的享受難得的悠閑時光才難得。她以前總想著離了鄉下,離了宣傳隊,她要如何如何畫自己想要的畫,而方穆揚不脫離這些也能畫他想畫的,他隨時隨地都能享受。
許慧對方穆揚說:「你願意拿這張畫跟我換么?」
所有畫里,這幅畫是最適合參加美展的,其他的好是好,但不符合時下審美。如果方穆揚打算拿這幅畫去參加美展,勢必是不會給她的。
方穆揚猶疑了幾秒,同意了。
許慧收穫頗豐,高高興興地走了。方穆揚送走了許慧,跟費霓一起欣賞自己幼時畫的畫。
費霓打量著畫中的自己,問方穆揚:「你是怎麼畫的這個?印象里你沒怎麼看過我。」她很喜歡這張畫,如果對她沒有足夠多的觀察,絕對畫不出,可如果方穆揚一直觀察她,她又怎麼會沒有任何知覺。
「別說以前,就是前些天你給爸整理手稿,我在背後看你,你不也沒察覺么?」
更別說她以前打蒼蠅的時候,她眼裡只有蒼蠅,哪裡裝得下他?
「你為什麼畫我?」她隱約知道,但她想聽方穆揚親口說。
「因為你有意思,我總忍不住看你。」其實是費霓先看他的,他開始以為費霓是老師派來的細作,一到下課就盯緊他,看他是不是惹事兒,末了他才知道費霓是觀察學習他怎麼打蒼蠅以便學以致用,因為他捉住的蒼蠅一向很多。可他自己是不打蒼蠅的,他在瓶子里設了餌等著蒼蠅自投羅網,要不是費霓老盯著他,他還發現不了這個看起來很聰明的女孩子其實笨得可愛,每天都特別努力抓蒼蠅,卻經常一隻都抓不到。
「你那時畫了不少人吧。」
「你是我畫的人里最美的。」費霓落在畫上的時候,方穆揚才意識到她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方穆揚那時眼裡只有兩種人,不分男女,不分美醜,只分他想畫的,他不想畫的,他有探究慾望的不光想多看幾眼還要落在畫紙上,沒有畫紙,他在課本的空白處也要畫一畫,就算沒紙沒筆,他還可以在腦子裡畫。沒探究慾望的長得再美他頂多多看一眼,畫是不會畫的,倒不只是因為畫紙顏料有限,而是因為沒有熱情,像他這種沒耐性的人,連續幾個小時干一件事是需要極大熱情的,否則根本幹不成。
「你就哄我吧。」
「怎麼又不信我了?」方穆揚的手指很耐煩地幫費霓理頭髮,「就算不信我,也要自信,你見過比你長得美的嗎?」
「又說昏話。」費霓伸出指頭去戳方穆揚的額頭,「是不是我上班的時候,你都在外邊畫畫?」剛才許慧要去的畫,看畫畫的時間,明顯是方穆揚辭去工作複習的時候畫的。
方穆揚去親費霓的眼睛,「你可真是擁有一雙慧眼。」考前,他連著照顧了費霓幾日,費霓言語間很是不好意思,他要是考不上,費霓沒準覺得是她的病耽誤了他,倒不如讓她認為是他一直沒好好複習。考壞了,也跟她的病不相干。
「你白天在外面畫畫,等到我快下班再坐在書桌前哄我?」
「我沒有哄你。」
方穆揚並沒說他白天在家複習,只是費霓下班回家看見坐在書桌前的方穆揚覺得理當如此。
費霓不跟方穆揚計較往事,他是去畫畫了,又不是去干別的。
「我看你這次考上的可能性不大。」費霓為照顧方穆揚的自尊心,斟酌著用詞,「趁我還記著高考題,我先寫下來,你再做一遍,我看你哪兒不會好針對性地幫你複習。」
費霓士動在方穆揚臉上親了下,「我必須現在整理出來,要不然就忘了。」
費霓上午考完試,下午又坐在桌前繼續埋頭苦寫。
方穆揚心疼她,士動提起之前費霓的承諾:「你還記得嗎?你說考完了我想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等晚上好不好?」費霓低聲同方穆揚說「晚上都聽你的,你說怎樣就怎樣。」
方穆揚站在費霓後面給她捏肩,「我是想讓你歇一歇。」
費霓的臉有些發紅,她不免陷入了自我懷疑,是不是因為她喜歡那件事兒,方穆揚一向她提要求,她就馬上想到那方面去,儘管方穆揚有時並沒有那種想法。
方穆揚的手勁兒恰到好處,費霓綳著的一股勁兒卸了,整個人軟了下來,幾乎要失去了意志力。
她還要趁著這股勁兒把高考題都寫一遍,只能把方穆揚趕到別處去,「你不是要洗照片嗎?」
方穆揚給費霓泡了茶,臨時搭了個暗房,去洗照片。洗照片是其次,他士要是趁著這個功夫回憶自己做的考題,他考前臨時抱佛腳記了不少,考試時派上了用場。可這記憶時效性很短,現在費霓再考他,他恐怕連考場上會做的題目都忘了。他要想不起來,等待他的將是漫長的補課。
費霓憑著回憶把高考題重寫了一遍,方穆揚本想趁著還有記憶,把題給做了,不料費霓卻大發慈悲,讓他休息兩天再做,理由是他這段時間太辛苦了,不僅要畫畫複習,還要照顧生病的她。
方穆揚則堅持馬上做,就連兩人去看電影的路上,方穆揚都在做題。費霓說題,方穆揚馬上給答案。
湛藍的夜裡,費霓坐在自行車后座,整張臉被圍巾抱住,只露出一雙眼睛。
費霓的眼睛含著笑,方穆揚的成績並沒她想得那樣糟糕,真是件好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