費霓在廠里本來克制著興奮,見到方穆揚,怎麼也遮掩不住了。
往常她看到方穆揚會馬上跳上自行車后座,可今天她好像忘了回家,在廠子門口和方穆揚說自己收到錄取通知書的心路歷程,說話的時候她一直仰著頭看著方穆揚,她本來就覺得方穆揚好看,今天更覺得他賞心悅目,看到他,也沒心情去看天是什麼樣,雲是什麼樣。她每句話都很輕快,活潑得簡直不像她。
廠里其他人看見費霓對面的人,即使不認識,也猜出是費霓的丈夫。即使是對感情很遲鈍的人,也能看出費霓眼神里含著怎樣的一種感情,對面的人不是她的丈夫便是她的情夫,而這清明世界,還沒人敢公開地這樣看自己的情夫。這眼神擱別人未免有些肉麻,可費霓年輕,漂亮又是端莊的那一種漂亮,她看的人,也是一個乾淨漂亮的年輕人,不認識他倆的人看了,還以為電影廠在廠門口取景。
要不是車間同事跟她打招呼,費霓幾乎忘記了她在廠門口。她對著同事笑笑,坐上了自行車后座。路上,她回想自己在廠門口的舉止,不覺有些難為情,光是回憶都覺得不好意思。她本想摟著方穆揚,可惜天還未全黑,手只能規規矩矩地扯著車后座。
兩人去下館子,費霓表現出了罕見的大方,她點的菜太多了,反倒是方穆揚攔著她說夠了。等到菜上來,她又不吃,只是看著方穆揚,方穆揚察覺到她的目光,也抬起頭看著她,他倆就這麼對視著,費霓沒憋住笑,喜悅從眼裡漫出來,周圍有旁的人,費霓覺得點了菜不吃卻對著看實在太傻氣了,被人發現了太難為情。她低下頭,催方穆揚趕快吃,一個勁兒地給他夾菜,夾完菜又忍不住看著他。
方穆揚抬起頭看著費霓笑:「我有這麼好看么?」
費霓重又低下頭,夾了一筷子菜,往自己嘴裡送。
咬到嘴裡,才意識到自己吃了紅辣椒。辣椒很辣,辣出了費霓的眼淚,方穆揚問她怎麼了。
費霓不說話,只是紅了眼圈。
要不是費霓的嘴愈發紅了,方穆揚幾乎以為她是喜極而泣。方穆揚忙要了水給她喝。
費霓小口喝著水,方穆揚看著她的嘴唇笑,費霓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方穆揚從未見費霓這麼高興過,跟小孩子過節似的。
他騎車帶著費霓回家,騎得很快,彷彿背後有人追。夜裡街上沒人,費霓肆無忌憚地摟著方穆揚,摟得很緊,幾乎要把他摟疼了,像小孩子得到人生第一個洋娃娃,捨不得放手。
費霓很慶幸方穆揚在她前面,看不見她傻笑,只有月亮才看得見。
費霓特意在友誼商店買了巧克力,分給車間的工友,工友們說小費就是大方,別人結婚也就是分些雜拌糖。費霓因為平常蒙劉姐照顧,特意單獨給了劉姐一包巧克力。
制帽廠新換了領導,新領導鼓勵廠里員工考大學,考上大學的職工不僅登上了黑板報,名字還一遍遍出現在廣播里,廣播員正是汪曉曼。汪曉曼雖然和費霓的關係不算多親密,但和人聊天時,經常會主動提起費霓,說她以前有個特別要好的鄰居現在考上了某某大學,彷彿與有榮焉。
制帽廠都知道費霓考上大學了,上的大學還很好。
食堂的師傅給費霓打菜時總要多給她打一勺,還把菜湯過掉,每勺菜都很實誠,她家孩子今年就要高考,想借費霓的筆記用用。
費媽很是高興,大兒子小女兒小女婿都考上了大學,她的高興之情無處安放,不僅掛在臉上,就連買菜做飯逢人打招呼都會溢出來,只恨這好消息知道的人不夠多。當初費霓沒辦婚宴她就覺得遺憾,現在她終於找到了再辦宴席的機會,她要給孩子們操辦一個升學宴,費霆得知後,忙把自己撇出去,他對自己的母親說,您就別把我摻進去當電燈泡了,給小妹重辦婚宴我倒可以忙。費媽於是拍板,開學前給小女兒小女婿置辦婚宴。
費霓心裡並不是很同意,都結婚一年多了,重新辦婚宴多奇怪。可她母親提出來了,說明這是她的一個心結,她也不好為了這樣一件似掃媽媽的興。她把母親的決定告訴了方穆揚,方穆揚倒是很贊成。
「我恨不得所有人都知道咱們結婚了,順便讓你的同事親朋也認識認識我。」他受夠了別人叫他葉科長,一次也夠受的。
方穆揚主動把辦宴席的差事攬到自己身上,他聯繫了紅案師傅和幫廚,紅案大廚和方穆揚是舊相識,剛退了休,等閑不接私宴,要不是方穆揚找他,絕不會接這種搭棚的酒席。大廚不光給方穆揚面子,還打算給他長面子,列的菜單里竟然有開水白菜。方穆揚跟大廚說開水白菜這種展現技術的菜就不要做了,需要雕工的菜也不需要,他擬了一個菜單給大廚,都是些家常菜。大廚看了菜單不屑地說,這種菜色還要請我。方穆揚說,越是簡單才越能體現您的水平。大廚聽完便對方穆揚說,行,你是個懂行的。
賓客名單定了,方穆揚便開始準備請帖,他在每張請帖上都畫了簡筆畫,畫上都是他和費霓,每張姿態都不一樣,充分顯示了創作的多樣化,畫完了讓費霓寫字。費霓看了方穆揚的畫,忍不住笑,他的畫太活潑了,活潑得有些不正經,為了中和這種不正經,費霓的字寫得很嚴肅。每張請帖的畫都不同,字卻像拓下來的一樣,連字的間隙都是一致的。
請帖送出去,方穆揚又開始布置婚房,他買了紅紙,費霓照著方穆揚畫的樣子剪喜字,剪完喜字,又按方穆揚的畫剪兩個人的剪影。方穆揚本打算找別人幫忙剪的,費霓說她自己來就行。方穆揚體諒她沒剪紙基礎,畫的粗枝大葉的,然而兩人神韻卻在,三張剪影各有各的不同,最後一張剪影費霓眼神里對方穆揚的愛意簡直遮擋不住。而平時的費霓是很能遮的。
費霓告訴方穆揚,那張遮不住的貼在卧室里就可以了,讓別人看見怪難為情的。
費霓開始說不辦,可說辦了,她簡直像準備高考一樣準備他們的婚宴,一點兒容不得馬虎。
婚宴是在他們的小院辦的,雙方家長都來了。本來家長講話這個環節時間並不長,可老方生生把這個時間增加了一倍,拉長了客人的等待。
老方現在又恢復了以前的地位,多的是人請他講話,而他不想講。外人對他的追捧讓他產生了誤會,以為兒子也很愛聽他的話。
老方完全不提逆子有什麼缺點,只說逆子和兒媳是多麼般配,順便談了一下對他倆未來的展望。講到動情處,老方眼圈不由泛紅,好像今天才要把兒子嫁出去一樣。
而被他嫁出去的兒子看上去毫無留戀,迫不及待地想要奔向新生活。
方穆揚剛剛對著眾人宣誓完他的已婚身份,卻又馬上要過上未婚生活。
費霓的學校和現在的住處隔得很遠,方穆揚倒是離得近,可以隨時回家。
方穆揚建議費霓住在他父母家,那離她的學校近,他還可以隨時來看她。她要住校,他們要到周末才能見面。費霓想了想說,起碼第一年得住校。
費霓如此堅決,方穆揚只得答應,轉頭去幫費霓置辦住校用的東西,他置辦得太多,自行車根本帶不走。老方上班都不用自己的專車,這次兒媳去學校,他卻提出叫車把費霓送過去,費霓覺得這樣太惹眼,還是把方穆揚的自行車作為唯一指定交通工具。
開學前一天,方穆揚騎自行車送費霓到學校報到。
他先把費霓送到宿舍,費霓同宿舍的人早就到了,只剩她一個。宿舍里也有結了婚的女同學,只她一個人帶丈夫來收拾床鋪。方穆揚把費霓要做的事全都代勞,費霓只好在一旁看著,她想起自己包里還有巧克力,主動分給大家吃。
同宿舍的人都猜測費霓二十歲上下,方穆揚年紀估計和她差不多,兩人雖不像,但都是漂亮人,結婚的話好像年齡小了些,一定是兄妹了,看他這麼體貼,應該是哥哥。
有一女孩子對費霓說:「真羨慕你有這麼一個哥哥。」好看還體貼。
費霓只好親自為方穆揚證明身份:「他是我愛人。」
於是還沒開學,費霓宿舍的人就知道她結婚了,愛人叫方穆揚,對她很好,連床都要給她鋪。
方穆揚給費霓置辦的東西太多,把費霓安頓好,他又回家取剩下的行李袋,剛騎著自行車到費霓學校門口,就被記者攔住了。
記者以為方穆揚是這個學校的新生,加之他看上去意氣風發,很符合記者對採訪對象的預設,他攔住了正要去女生宿舍的方穆揚,請他談一談被錄取的感想。
方穆揚告訴記者,他不是這個學校的,他的愛人才是,他是來給他愛人送東西的。
他指了指記者身後,「我愛人就在那兒。」
記者扭頭就看見一個漂亮女孩子在笑,背景正是學校大門,在他看來這是一個滿懷希望的笑容,他用相機及時捕捉到了這個笑。今天真走運,頭版的照片有了,得來全不費功夫。
費霓剛才和舍友說她想去樓下轉轉,實則是到樓下等方穆揚,見到有人拍照,她一時有些錯愕。錯愕並沒停留太久,等方穆揚走過來,她臉上的微笑就又回來了。
記者走過來對她自我介紹。他是一家大報的記者,想對費霓進行專訪。
第二天的報紙證明這個記者並沒說假話,費霓以一個青春朝氣充滿希望的大學新生形象出現在報紙的頭版,她的笑容在頭版格外醒目,報道還提到了她即將在美院讀書的丈夫。不過她的丈夫只佔到了半行字,剩餘的都是她之前對高考的渴望還有對未來的展望,看到這張報紙的絕大多數人都不知道她的丈夫叫什麼名字,只知道這個女孩兒有多優秀。
費霓的名字甚至傳到了美院。方穆揚報道當天,不只一次聽到周圍的學生猜測這屆新生里誰是費霓的丈夫,答案五花八門。不知道是誰這麼聰明,還把他納入人選之一。
方穆揚走在小路上,聽著旁邊人的提議,許慧揮舞著信封向他跑過來,「方穆揚,你的畫過美展初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