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一周,穆靜都沒有看到瞿樺。結婚的壞處之一,就是她原先的宿舍床位被分配給了別人,她現在只能躺在瞿樺的床上。卧室的門鎖著,窗戶開著,任窗外的風吹進來。
穆靜最終決定,還是把弟弟接過來,等他有了自理能力,再讓他離開,這也算間接為父母盡孝心了。弟弟躺在醫院裡,他們想要照顧也是有心無力。家裡三個孩子,如今和父母聯繫最緊密的還是弟弟。弟弟一病,這個家就徹底散了。
她想起弟弟,費霓應該是離開他了,把信寫到醫院也不會人收,她要想把他接過來,必須得親自回去一趟。就算弟弟沒恢復記憶,在一塊兒,彼此也是個安慰。記得以前,有別的大院男孩子跟著她找她搭訕,她弟弟見了,從背後拿彈弓偷襲人家,打完了就跑,他在家裡被父親練出來了,逃跑的功夫比打架的功夫還要好。她一直他會把自己照顧得很好。
她把接弟弟的時間定在奶奶手術之後。弟弟來了,自然要住在瞿家,為著這個,她必須得在瞿家做孝順兒媳。她和瞿家人一樣希望手術能成功,手術失敗了,短時間裡瞿家是沒有心情歡迎一個拖油瓶的。
奶奶的手術是在一周後做的。
手術前,穆靜沒和瞿樺說上一句話,瞿樺甚至連看都沒看她一眼。他們已經一周都沒說過話。穆靜希望的是,瞿樺能夠忽略她,這樣她便能安心地工作,可她並不想得罪他。她根本不知道怎麼得罪了他,她當時完全沒有反抗的意思,是他把沒系扣子的她留在房間,連話都沒說一句就走了。她甚至有些後悔跟他結婚,揣摩他的心意是一件太過困難的事,而離婚的代價她是付不起的。
全家人等在手術室門外,手術最終是由瞿樺主刀,手術本來預計最多五個小時做完,結果門外的人等了八個小時。中間勤務員送來了食盒請他們用餐,穆靜對婆婆說:「您多少吃一點。」而她自己完全沒有吃飯的胃口。她的焦慮程度一點不輸於瞿家人。
她的公公在手術室外踱步,踱得穆靜心亂。老瞿本是不同意手術的,給一個八十歲的老人做這樣大的手術,風險可想而知,是他的母親堅決要嘗試,因為保守治療已經起不到作用。確定了手術之後,他就找人聯繫各醫院的專家,他問那些專家們成功率能不能達到百分之百,沒有人能保證百分之百,無論是從病人年齡還是病重程度,連百分之六十的成功率都沒有人敢保證,面對老瞿這樣一個病人家屬,沒人敢給老太太做手術,他是一個武夫,又是個難得的孝子,誰知道手術失敗了,他會怎樣的震怒,誰也不願意去承擔這個危險。
唯一願意做這個大手術的只有瞿樺。比瞿樺經驗豐富的專家都不敢做這個手術,老瞿對這個手術更沒了底,可老太太此時已經不同意保守治療了,老瞿答應手術由兒子來做。隨著等待的時間越來越長,他的心情也越發地煩躁,他固然是不信任兒子的經驗,另一方面則是不相信手術會成功,他的母親因為他的兒子死在手術台上,別說別人,就連他自己也過不了這個檻。
穆靜的婆婆勸老瞿去休息一下,老瞿焦躁地嘆了口氣,「你自己去吧。」婆婆也沒再勸,她自己哪有心情去休息。她心裡也為兒子捏把汗,手術成功了當然好,要是不成功……她看著穆靜的側臉,想起了當年的妍妍。自妍妍去世後,瞿樺就再沒交過女朋友,他結了婚,她以為他終於能過上新生活,可……
他們等得太久,久到醫院的副院長請他們去休息。穆靜的婆婆以前是醫院的護士,院長和她是舊識。
穆靜站在手術室門口,等待著她的丈夫出來。她的婆婆勸她坐會兒,她說不用了,就這麼站著,站成了一個雕像。瞿樺這麼急著娶大半是為了說服奶奶做手術,如果手術不成功,瞿樺以後看見她則是雙重的刺激,她不光像他的前女友,看到她或許也會聯想到他的奶奶。想到這兒,穆靜連苦笑都笑不出來,她發現,她是害怕和瞿樺離婚的,比她想像得還要怕。
從手術室出來,瞿樺抬眼就看見穆靜在笑,他從來沒見她這麼笑過。他的父母還等著他報告好消息,而他的目光盯著穆靜的臉,穆靜偏過去,他又看到她的側臉。
瞿樺的父母當然是高興的,老瞿主要是為了他的母親,而他的老伴則是為了兒子。老瞿見了兒子,第一想法是虎父無犬子,他的兒子拿了手術刀也是比那些熬資歷的老頭子強的,他們推脫不敢做的手術,被他兒子做成功了。他今天向兒子奉獻了許多笑容,而他的兒子好像不當一回事兒。瞿樺讓他的父母回去休息,大孝子老瞿堅持要在醫院裡陪著,瞿樺完全不為他父親的孝心感動,「您在這兒能做什麼?您在病房裡守著,反而妨礙大家工作。」老瞿待要發火,看著兒子被汗浸濕的白大褂,這得出了多少汗,才能濕到這個地步。他決定今天不跟兒子計較,穆靜這時適時地說了話,她請公婆先回去休息,她陪在這兒。
今天院里領導跟食堂打了招呼,不僅要給手術室的人留飯,還要給他們現炒幾個菜。穆靜攔下了往食堂去的瞿樺,將手裡的食盒向他晃了晃,「你去把衣服換了,飯就在休息室吃吧。」
自上次不歡而散後,兩人還沒說過一句話。總有一個人要來結束尷尬,瞿樺不做,只有她做。她比瞿樺更重視這樁婚姻。她當時太想抓住這根救命稻草,卻忘了和出身好的人結婚也不能保證她什麼,結了婚還能離婚。她無論是想主動維持還是結束這樁婚姻,都是困難的。而這於瞿樺很容易,他不用付出任何代價。她當時太急著想要和瞿樺的好處,現在想來劣勢簡直可怕。瞿樺隨時可以找借口跟她離婚,而且把原因歸在她身上是很容易的事,而他找的原因對她很可能是致命的,這隻看他屑不屑於做,除非她拿到他的把柄,否則主動權一直在他手裡。
她不能跟瞿樺離婚,尤其她的弟弟又要來,她更不能跟他離婚。
奶奶的手術一結束,她一部分的作用就完成了。
現在她必須在一定限度內取悅他,讓他覺得這樁婚姻是值得的。她知道男人精神上的痴情最終只會落在精神上,精神上的支柱和滿足生理需要的完全可以是兩個不同的人。
現在是夏天,飯菜並不怎麼涼,穆靜坐在瞿樺對面看著他吃,她把水遞過去讓他喝,這間房裡只他們兩個人。
穆靜一口飯都不吃,她筷子的功用只為給瞿樺夾菜,就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諂媚得多餘,她憎惡這樣的自己,卻沒辦法不這樣做。等弟弟生活能夠自理,她可以報名去支援三線,離開瞿樺,這種日子就可以結束了。瞿樺問她怎麼不吃,穆靜說她不餓,她扭頭去看窗外的景色。她的頭髮貼在臉上,她剛才也出了汗,急的,別人急的理由都是能說得出口的,而她的說不出口。
穆靜又去給瞿樺添了一杯水,她不去看瞿樺的眼睛,只盯著杯子說,「今晚回家吧。」她的聲音很低,低得只有瞿樺能聽見。
這很出乎瞿樺的意料,「我還以為你不希望我回去。」
「怎麼會?」穆靜腦子裡琢磨措辭,想著怎麼說合適,「可我也不能每天都催你回家去,那樣好像……」好像她對他的身體有迫切的需要,雖然那於新婚夫妻實在是很正常的。
她是為自己的諂媚臉紅,但瞿樺一時誤會了。穆靜的臉紅對他是一個刺激,他鎖上門去吻穆靜的嘴,他的興奮傳染給了穆靜,穆靜感染到了危險。他的吻比上次在卧室更具有侵略性,穆靜比以往更真切地感受到了一個外科醫生手指的靈敏度。這樣的瞿樺完全在她的經驗之外,這是休息室,他的同事隨時會來找他。瞿樺一台手術做了八小時,長時間的精神高度集中,即使手術結束後也沒完全放鬆,沒有什麼比現在做的事更能讓他放鬆的了。只有現在,他暫時拋卻了壓力。
穆靜不得不提醒他,「這是在醫院。」
「沒人會來。」
然而穆靜堅持,「回家好不好?」
「我今天回不了家。」瞿樺仍接著吻穆靜的臉。
「是你的,又跑不了,急什麼?」
瞿樺從沒想過穆靜會說這樣的話,他給穆靜一粒粒繫上扣子,穆靜任由他給自己系。她的臉越發紅了,但這紅的原因和瞿樺想的是兩樣。
穆靜臉紅的原因大半是她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她為自己感到害臊。
穆靜幾乎是逃出醫院的,出了醫院,她的臉仍是熱的。
她一面害臊,一面又放了心。等奶奶好了,她便可以去接自己弟弟了。
奶奶手術的第二天,穆靜天還沒亮就起來做飯,灶上熬著粥,她調了餡兒做湯包。勤務員小秦來廚房做飯時,穆靜的包子已經捏好了,小秦很年輕,管穆靜叫靜姐,他看著穆靜包的包子在心裡感嘆,這小包子他一口就能吞一個,跟這包子相比,他之前做的實在太粗糙了。
穆靜對年輕的勤務員說:「今天的早飯我做。」
「靜姐,你做的包子真好看。」粥也很香,比他做得好多了。
「一會兒好了你也嘗嘗。」
「那怎麼好?」
「有什麼不好的。你多大了?」
「二十一。」
比她弟弟還小。穆靜又想起了自己的弟弟。
小秦管老瞿叫首長,管老瞿的夫人叫阿姨,管瞿樺叫二哥。他和這家人相處得蠻好。
包子蒸好了,穆靜揀了兩隻湯包讓小秦先吃。小秦說這麼行。
穆靜同他說:「我不說就沒人知道了。」
「那也不行。」
穆靜想這小秦可真實心眼兒,要是她的弟弟,哪兒管這個,她對小秦說:「我是第一次包,你嘗嘗看怎麼樣,要是難吃,今天就換你做。」
小秦接了任務,這才嘗了一口湯包,他頭一次這麼文雅地吃包子,只輕輕咬了一口,湯汁流出來,他不好意思地看著穆靜笑了笑,對著穆靜說:「真好吃。」
勤務員以前只覺得穆靜好看,但她的好看是有距離的好看,沒想到她這麼親切。
到了早餐時間,穆靜的公婆坐在餐桌前,看著桌上的早餐,小秦當然不會有這種手藝,這個孩子做的飯和他的心眼一樣實。
「我今天早上想做點兒粥給奶奶和瞿樺送去,手藝不算好,您也嘗嘗。」說著穆靜給自己公婆各盛了一碗粥,請他們吃自己的包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