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沒吃飯吧。」機器廠食堂的飯菜比學校里的要好一些。她指了指食堂,向瞿樺介紹廠區,廠里的工人同穆靜打招呼,穆靜沖人笑一笑。
瞿樺見到了一個新的穆靜,現在的她很鬆弛,除了面對他。
瞿樺本以為結婚之後,穆靜的處境好一些,她會變得不那麼緊張,可結了婚她也沒有半點安全感。他娶回家一個演員,拿以前和前男友相處的那些話術來應付他,只不過她以前說的是真的,對他則是假的。婚姻沒有改變她,工作改變了她。
「去招待所吃吧。」
「這裡的食堂比分校食堂好不少,不用去那麼遠。」
「我今晚住在招待所。」
穆靜不由笑了。
瞿樺覺得這笑很熟悉。
當年他在妍妍的介紹下看過方穆靜的相片,上下臉極其分裂,下半張臉那努力平易近人的微笑掩不住她眼裡的不屑,儘管他從沒見過她,但奇異的是,他第一眼就直覺感到了她的傲慢。雖然他當時也承認,方穆靜還是有幾分恃才傲物的本錢的。他實在不理解妍妍為什麼會喜歡這樣一個人,除了誤會沒別的解釋。妍妍從沒模仿到她表情的精髓,只模仿出了她下半張臉的微笑。妍妍和他們不一樣,永遠能看到別人好的一面。
後來他們遇到的時候,方穆靜進步了許多,把對人的不屑裝在了心裡。然而有時也會露出來。結婚後好幾次半夜裡,當那件事做完,他去親穆靜臉的時候,在屋頂的燈光下,他就會看到她臉上露出這種笑,儘管她要依靠他,甚而不得已討好他,然而她好像不怎麼看得起他。那笑轉瞬即逝,可卻留在了他的眼睛裡,他去更加暴烈地親她,而她馬上摟住他的脖子。
如果他是個正人君子,他以前就應該讓她不要再勉強自己,現在則應該在家裡等著她事業成功之後發來離婚申請,安心地當一個跳板。讓穆靜放心地在一個新環境做一個新人。然而他不是。
他知道穆靜一定不想在這裡看見他。她終於變成了一個新的她喜歡的自己,但他一來,她就馬上想到了那個獲取工作機會在他面前不太體面的方穆靜。
他站在那裡打量著穆靜,看她嘴上的笑一閃而逝。
「你等一會兒,我去和同事說一下。」
「我跟你一起去吧。」
穆靜找不出理由拒絕他。
穆靜的同事很多都分到過瞿樺寄給她的東西,包裹就沒斷過,他們對瞿樺印象都不錯。在他們看來,這對夫妻的感情是很好的,好不容易來了,晚上住一起是很自然的。
瞿樺開始並沒認出老吳,這些年她的變化太大,何況當年也只見過一面。她是在穆靜稱呼她時才意識到她是誰。
老吳卻一眼認出了他,在她聽說穆靜的醫生是外科醫生,並且叫瞿樺時,她就知道是自己認識的那一個。當年老吳找到瞿樺想要說服他選擇計算數學,她手裡有一份競賽獲獎名單,上面的人都是她的備選。她很少見這麼有主見的孩子,其他人不管拒絕和接受都要參考家長的意見,而瞿樺很堅決地說他要學醫。老吳說方穆靜也選擇了計算數學,她知道穆靜對這個年齡段的小男孩兒很有些吸引力,雖然進了一個專業也僅僅就是做同學而已,孰料瞿樺說,別人選擇什麼專業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老吳為了要把最優秀的生源弄進她的專業,簡直不擇手段,她一眼就看出眼前的男孩子非常的驕傲,對瞿樺笑道:「你不和她選一個專業,是怕被比下去吧,你就對自己這麼沒自信?」孰料瞿樺也還給她一個笑:「吳教授,您的激將法好像有些拙劣。」老吳沒想到在這麼一個小破孩兒面前吃了一個大癟,更令她驚訝的是,瞿樺為他倆的茶水付了款。她月工資幾百塊,又沒家屬分她的錢花,這些年從來都只有她請客的份兒。她要追出去把錢給還給他,他已經騎自行車走了。她並沒因此放棄瞿樺,想走他的父母路線,一聯繫才知道他的父親根本無法溝通,這個人認為兒子最好的選擇是大學別上了直接去當兵,退而求其次是去上軍校。
瞿樺不僅抗住了她的說服,還抗住了他的父親。
老吳並沒追溯前緣,她特地給穆靜多批了半天假,穆靜說不用,老吳又說明天下午你就算想請假我都不批你。她又對著瞿樺說,「明天中午之前你必須把穆靜送回來,中午我們要討論方案,沒她這個會就開不了。她對我們,跟對你一樣重要。不,還要更重要!」穆靜還要再說,老吳就說:「趕快走吧,還愣著幹嘛。」
「我去換下衣服。」穿著廠里的工作服進招待所也怪不合適的。
瞿樺和她一起去宿舍,路上穆靜走得很快,她習慣性地摘下帽子,頭髮傾瀉下來,瞿樺看見了她新剪的頭髮,他的手伸過來,穆靜下意識地把帽子戴上。
瞿樺的手又退回褲兜,他在宿舍門口停下,讓穆靜去裡面換衣服。他在門口看著四周的人來來往往,都和穆靜穿著一樣的工服。她換得很快,快得瞿樺有些意外。
瞿樺問她宿舍里住幾個人,穆靜說十個,廠里開門辦學,他們這些人是臨時人員,為了給他們提供住處,只好騰了兩間辦公室。雖然住十個人,但還是挺寬敞的。
從她的表情不難看出,她對這裡很滿意。
兩人坐公共汽車去招待所,穆靜坐著,瞿樺站在她旁邊。一路上,誰也沒有說話。穆靜坐在座位上閉上眼睛篩選編碼方案,漸漸地把瞿樺從自己腦子裡排除出去。半路上,外面開始下雨,一場秋雨一場寒,最近秋雨綿綿地下著,穆靜出門都會打一把傘,今天卻忘了。不光忘帶傘,就連葯也忘帶了。
下了車,瞿樺把厚外套脫下來,給穆靜,讓她遮雨。
「我不要。」
「快點兒,沒幾步,就到了。」
瞿樺先走在了穆靜的前面,穆靜跟上去。比幾步要遠得多,瞿樺的襯衫濕了一半。穆靜雖然有衣服遮著,但還是無可避免地被打濕了。
「先上去把衣服換了吧。」
穆靜不禁笑,「這又不是在廠里。」她去哪兒換衣服。
「我給你帶了,你先去洗個澡,洗完換上。」
「你先洗吧。」
「你要再跟我謙讓的話,咱們可以一起洗。這樣也很節約時間,你認為怎麼樣?」
穆靜馬上不說話了。
瞿樺看著她,「還不進去?是在等我一起嗎?」
穆靜關上了衛生間的門,瞿樺打開箱子翻衣服,他拿著衣服去衛生間,推門的時候發現門已經鎖上了。瞿樺側著身敲了敲門,目不斜視地盯著窗戶,「你的換洗衣服。」穆靜接過去,低聲說了句謝謝。
外面的雨淅淅瀝瀝地下著,瞿樺站在窗前抽煙。
很久之前的事了。
瞿樺的一個同學問他,有沒有收到過來自方穆靜的信。
瞿樺很意外對方怎麼會這麼問,他和方穆靜沒有任何交集。
後來才知道怎麼回事。那同學在報上看了方穆靜的照片,驚為天人,馬上給她寫了一封信,然而一個月過去了也沒有回信。他很不甘心,就假借瞿樺的名義又給穆靜寫了一封長信,他想著瞿樺和穆靜在同一本月刊上出現,穆靜應該對瞿樺有印象,然而還是沒有回信。不死心的他又以瞿樺名義寄了兩封信出去,之後還沒有回信。他懷疑穆靜直接把信寄到了學校,而非他寫的地址。在經過一番思想鬥爭後終於決定問問瞿樺。瞿樺只覺得那人非常無聊,也不知信上以他的名義寫了多少封無聊內容。
那個人以他的名義給方穆靜寫了無聊的信,一封不夠,還是三封,他都能想像她拆了信的表情,眼睛還是那麼一雙眼睛,但她的整張臉應該很統一的,嘴角應該也是掛著不屑,心裡笑罵瞿樺這個傻子真有夠無聊的。
那男生因為失落以及瞿樺的警告再沒給穆靜寫過信。瞿樺也覺得這事犯不著澄清,澄清了反倒更覺得傻。
後來妍妍在給她表姐寫信時,決定也給同地的穆靜寫一封,反正也是一起寄,至於穆靜回不回她信她倒是不在意的,因為她覺得一定有很多人給她寫信,那麼有天賦還那麼美,因為她和穆靜長得像,一個人如果不討厭自己的話,更容易喜歡和自己相近的人,所以穆靜在她眼裡比在一般人眼裡都要美。她給穆靜寫信,先是自我介紹了一番,又表達了自己對穆靜全方位的崇拜以及自己對數學的喜愛和興趣,信中說她夢想成為她那樣的女孩子。
倒是瞿樺說:「你想要讓她回信倒不算難。」
「她哪有時間給每個人都回信呢?」
「但她一定會給你回。郵票你就別貼了,我給你寄。」
妍妍果然收到了穆靜的回信,她看到信封上的方穆靜時,覺得很不可思議,她實在沒想到穆靜會給她回信。信封上的郵票是丹頂鶴,穆靜的字和她的照片倒不太一樣,非常的肆意,寫的內容倒很溫柔,妍妍的大名比她的小名要硬朗一些,穆靜直接把她的姓氏去掉,稱呼她為某某同學,穆靜整整給她寫了一頁的學習方法,妍妍雖然看不懂卻很興奮,彷彿得了獨門秘籍,因為這學習方法她並沒在月刊上見到過。信末穆靜還說她要寄兩本書過來,歡迎妍妍來信和她討論。
妍妍把這消息告訴給了瞿樺,瞿樺倒不是特別意外。
「樺哥哥,你為什麼認定她一定會給我寫信?」
「因為你的信寫得很真誠,她被你給感動了。」
瞿樺沒告訴妍妍,他貼郵票貼的是梅蘭芳舞台藝術的小型張,小型張一般是用來收藏而非寄信用的,而且還是發行量很少的梅蘭芳,實在太奢侈了。郵票的面值夠寄十幾封挂號信的,那麼一大張小型張貼在信封上,還是梅蘭芳,沒人會注意不到,集郵的人都知道這個很難得。他在妍妍的被迫灌輸下,知道方穆靜喜歡集郵。信里他還附贈了一套丹頂鶴的郵票,用以回信用。
過了兩天,妍妍又收到了兩本她完全看不懂的書,也是方穆靜寄來的,與此同時,還有一個信封,信封里還套著一個信封,裡面的信封上寄信人寫著妍妍的大名,上面還貼著梅蘭芳的小型張。因為覺得這郵票太貴重,又把它還了回來,雖然這上面蓋了郵戳,可能沒有單純的郵票有收藏價值。
瞿樺沒想到這郵票會寄回來,她給妍妍的信倒是很溫和,也許和這郵票無關。這說明方穆靜是會回信的,只是沒給那個署名瞿樺的傻子回。
妍妍問瞿樺為什麼要用這種郵票去寄信,瞿樺沒正面回答,而是說他有不止一張。
妍妍沒再追問下去,把貼有梅蘭芳郵票的信封給了瞿樺。妍妍並不喜歡梅蘭芳,雖然她知道梅蘭芳很好,她更喜歡看話劇芭蕾什麼的,瞿樺以前送過她蘇聯芭蕾舞的一套郵票,她很喜歡。
妍妍再沒聯繫過穆靜,一方面是覺得穆靜太忙,不想打擾她,而另一方面,穆靜給她寄來的書她都看不懂,她根本沒辦法和她討論,她想讓瞿樺幫忙,找個問題寫信跟穆靜討論討論,以證明她孺子可教,並非冥頑不靈。瞿樺拒絕得很乾脆,他收走了穆靜送妍妍的書,暫時幫她保管,因為以她的程度,讀這書只會越來越糊塗,倒不如老老實實看課本,分數沒準能高一點。妍妍只好和穆靜斬斷了聯繫,後來她主業變成了跳舞,穆靜也消失在她的生活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