瞿樺先在火車上認出了自己的小舅子,但他的內弟並沒有認出他。
他剛從另一列火車上下來,就上了這列。他和方穆揚始發站不一樣,終點站卻一樣。
上車的時候有一壯漢急著往前擠,踩了一個女孩子的腳,壯漢一點兒沒有道歉的意思,反而嫌人家磨磨蹭蹭,擋了他的路,邊罵罵咧咧向前擠邊用手肘與人保持距離,防止別人和他近身,女孩子大概被踩疼了,沒了往前擠的想法,委委屈屈地在那兒站著。
罵的話兇惡到最惡劣的男人都覺得臟耳朵,給她讓出一條路的,只有方穆靜。
壯漢已經要擠成功了,卻被車後的人用腳勾了一下子,差點兒摔了個四仰八叉。瞿樺在他倒地後,面無表情地按順序上了車。
壯漢在最後一刻還是爬上了車,他知道敵人是誰,可因體力不能為自己解決問題,於是只能認了,把氣撒在被他踩腳的女孩兒身上。他正罵著,卻又一不小心跪在了女孩兒面前。
只聽一個聲音說:「你就算認錯,也不要行這種舊社會的禮,咱們新事新辦,你給人鞠躬致歉就可以了。」方穆揚收回了自己的腳,為跪地的人在畫紙上捕捉了一個輪廓。
方穆揚上一站看見車廂邊角里一個年輕女人拉著一個三四歲的女孩子站著,兩隻眼睛半眯著,想要睡卻又沒敢睡的樣子,他把座位讓給了她們,佔據了他們剛才占的角落。
女孩兒還以為第一次那壯漢差點兒倒霉是單純的倒霉,所以只感謝了方穆揚為她主持公道。
方穆揚想到費霓,想著還是得教她兩招防身,省得她在外面被欺負了。
瞿樺坐在車廂的最後一排,方穆揚擠在這節車廂的角落裡畫畫。
兩年前,瞿樺在報紙上見過方穆揚的臉,那張報紙是穆靜給他的,他現在回憶起來,穆靜好像只有提起她弟弟能有點兒驕傲的神色。畫畫的人並不知道,他能和穆靜結婚,一半要靠他促成。
方穆揚現在畫的是對面的一個大爺,瞿樺看了方穆揚畫的畫,心道穆靜誇他倒不是由於血緣關係的力量。瞿樺看肖像畫,第一注重的是符不符合人體結構,而方穆揚的畫讓他根本關注不到這個問題。然而他的評論還是離不開結構。
方穆揚聽了他的評論,笑道:「你是醫生吧。」對頭骨尤其了解。
瞿樺沒否認。
方穆揚看他的五官,想起這很像費霓描述的一個人。
「你去哪兒」
恰恰還和他一個終點站。
老方在卧鋪車廂看到一張熟悉的臉,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女婿。女婿頗有方家家風,在火車上也在工作。女婿比上次見自己要瘦了不少,並且還糙了一些。
老方見女婿沒注意到自己,咳嗽了一聲,等著女婿來跟自己打招呼。一聲沒注意到自己,連著咳嗽了幾聲,終於引起了女婿的注意。
老方見到女婿,才知道他這一年都在附近城市對口支援,這周才結束援建任務。女兒來信一直沒說這件事,他一直默認女婿和女兒在同一個城市工作,上次女婿出差來看他,他也以為是從南邊過來。如果他早知道女兒和女婿兩地分居,跟她不懂事的公婆住在一起,他早把女兒調過來了。女婿在身邊,他直接提起了給他調工作的事。他猜女婿一定會答應。
他的女兒他知道,她喜歡能聽她話的男人。不聽她話的,她是不會要的。
瞿樺沒說他想調還是不想調,而是問穆靜什麼想法。
老方說穆靜是如何如何地與他們貼心,自然是願意和他們生活在一起的。他又提起了他的房子,他們老兩口住這麼大房子很是慚愧,如果女兒女婿和他們一起住這房子才算是發揮了作用。他又說穆靜的弟弟弟媳是如何期盼姐姐姐夫回來。在老方的嘴裡,這世上沒有比穆靜更好的女兒,也沒有比穆靜更好的姐姐,他們都愛她。
「穆靜的弟弟也在火車上。你去年送他的照相機他很喜歡,一直拿著拍照。」
瞿樺並不記得他送過小舅子照相機,倒是他收過來自小舅子的一隻鋼筆。去年穆靜看他時帶給他的。
從去年到現在,瞿樺一次都沒回過家。這一年他都在距自己家坐火車要二十多小時的地方醫院支援當地醫療。
援建的任務來得突然,奶奶恢復得很好,家裡也有人照顧,他是個沒有家累的人,有足夠充分的報名理由。
去援建那天,他是做完手術直接從醫院到車站的,早班車,天還沒大亮。前一天他已經跟家裡人道過別了,除了穆靜,她在學校加班。他們回家的時間老是錯過,不是他在醫院加班,就是他在學校實驗室通宵,夫妻之間,就算不異地見次面都很難得。
他們誰都沒有提離婚,因為打離婚申請報告也是需要時間的。他們都沒有。
到了新醫院,他給穆靜寄了一封簡訊,他讓穆靜再認真考慮一下他倆的關係,選擇權在她,無論怎樣,他都會尊重她的選擇。
如果在她困難的時候她提離婚,無論如何他都不會答應;但現在跟以前不一樣了,穆靜無需他的幫助,而他們開始的原因實在經不起細想。他這次去援建,增加了穆靜和他的離婚難度,畢竟離得這麼遠,雖然他無意如此。倘若她都不願為了離婚跑一趟來找他,說明她根本就沒有離婚的決心。
穆靜這次沒有給他回信。
瞿樺再見到穆靜是在去年中秋節後。是穆靜去年看父母順便坐火車看他。穆靜來的時候,他剛進手術室,五個多小時後手術終於結束,他從手術室出來,就聽有人跟他說,他愛人來找他,正在他的宿舍里,大概是連續五個多小時的手術太累了,他走向宿舍的步子越發地慢,他以為她是來提離婚的。
到宿舍前,瞿樺的步子反而加快了。
他推開門就看見穆靜在正在桌前動筆算著什麼。
這個時候她還在工作。
聽見門響,穆靜起身轉過頭,兩人四目相對,誰都沒有錯開眼的意思。穆靜告訴瞿樺,中秋節她去見父母了,父母想要她調回去。
瞿樺做完手術剛洗的手,手上還殘留著肥皂味,他拿起暖瓶給穆靜倒了一杯水,遞水時兩個人的手碰在一起,穆靜接過水,問瞿樺有什麼想法。
「還沒吃飯吧。」瞿樺沒說他有什麼想法,他對穆靜說附近先建成個館子,味道還不錯。他拿起穆靜放在椅背上的外套給她披上。
至於他的想法,他之前早說了,他尊重她的意見。話已潑出去,就不能再反悔。那封信是終版,在此之前他寫的信要長得多,但最終都被打火機燒掉了,只剩下一堆灰燼。後來灰燼而沒了。
「在這兒吃吧,我帶了月餅。」穆靜從行李袋裡拿出了一包月餅,臨走前她在店裡買的,家鄉風味的月餅。她拆開捆月餅的麻繩,用自己帶的小刀把兩塊月餅切開,一分兩半,她給了瞿樺一半。
兩人對坐著慢慢吃月餅,見瞿樺吃完了,穆靜又遞給他半塊。
老方的話打斷了瞿樺的回憶。他先說兒子在美展拿了獎,又說兒子對獎不獎的蠻不在乎。就連他以前追著兒子打的時候,也不在外面說他壞話的。說完兒子的專業,又說起兒子對兒媳的體貼。兒媳坐飛機,兒子坐火車硬座。老伴坐飛機,他坐火車,他們方家尊重女性是有傳統的,這個是要說給女婿聽的。本來兒子的孝順也是可以講一講的,給自己買了卧鋪,卻自己坐硬座。可他不想女婿對他的父親也太順從,直接略去不講。
瞿樺從老岳父的話里提取出一個信息:那就是穆靜的父母弟弟都來了。
車廂里瞿樺幫過忙的病人家屬過來感謝他。瞿樺點點頭,囑咐了一句,他低頭看了下表,說他該回原來的車廂了,老方問他在哪個車廂,聽了瞿樺的回話,他便說真是巧,你弟弟和你一個車廂。老方隨女婿去找自己兒子,到了車廂,老方沒找見自己兒子,一個女孩兒看見老方,發現他和方穆揚描述的長相很一致,遞給他一張紙條,說是他要找的人給他的。老方看了紙條,才知道這個不安分的逆子上一站下了火車,扒上了火車頂,紙條上寫著終點站再與他會合。此刻方穆揚正坐在火車頂上看天上的雲彩,他心想費霓大概已經到了。
方穆揚不在,老方只好對自己唯一的聽眾——他的女婿講自己的女兒。穆靜出生時,他的喜悅不亞於第一次做父親,醫生護士都收到了他準備的禮物,女兒滿月的時候,他特意在報上發了篇文章寫他做父親的心情,老方的記性很好,這篇文章他現在尚能回憶起來,他把文章背給女婿聽……
費霓和穆老師先到的,穆靜去接他們,車是老瞿派來的,本來是打算直接拉到瞿家吃午飯。穆老師笑著婉拒了,她堅持先去招待所,改天再去拜會親家。
穆老師說了老方給他們調工作的事。穆靜知道母親如果不同意,父親一定做不成,雖然父親一直以為他做的每件事都出自他的個人意志,但他的意志其實是經過母親篩選的。很明顯,母親想要她調回去。
費霓知道婆婆和二姐有話要說,到了招待所便說自己要去房間翻譯未完成的稿子,留婆婆和二姐在一個房間說話。這本書翻譯完,得的稿費可以請方穆揚做一次飛機,小小地奢侈一次。
「我目前不打算調走。」
「為了瞿樺?你爸也為他找了接收單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