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暮再也沒想到Chris會獨自來中國找她, 當她得知媽媽沒有跟他一起回來時,她已經有了不太好的預感。
在此之前Chris已經和靳強聊了一會,只是在姜暮回到家後, Chris提出希望和她出去單獨談談。
在一家並不大的私房菜館,Chris告訴姜暮這次來中國的目的, 他知道高考結束了,聽她媽媽說她考得不錯,恭喜她的同時給她帶來了另一個消息。
去年三月份, 在Chris和姜迎寒認識的第五個半月,她查出來心血管狹窄程度在78%, 再發展下去血管有完全閉塞的風險, 醫生建議她儘快手術,否則隨時都會有危險。
當時離姜暮高考僅剩兩個多月, 姜迎寒無法在那個節骨眼上進行手術, 了解手術的成功率和風險後,姜迎寒更加猶豫了, 一旦送入手術室, 漫長的康復過程會拖垮她唯一的女兒,她甚至考慮如果姜暮去外地讀大學,她的病情會成為姜暮的羈絆。
在那時她把自己的情況告訴了Chris, 本以為他們的關係會就此終止,但讓姜迎寒沒想到的是, 兩天後Chris帶著鮮花和戒指來找她, 直接向她求了婚。
那兩天里,Chris聯繫到了老同學, 有名的心血管專家,並希望能接姜迎寒去澳洲進行手術。
在發達國家醫療系統排名中, 澳洲僅次於英國排名第二,特別在心血管治療方面,Chris的老同學艾維克教授給了她很大的精神支持。
在她把國內的報告通過Chris發給艾維克後,他出具了一份詳細的手術方案,並希望她能儘快前往澳洲當面商討後續的治療。
姜迎寒把艾維克教授發給她的手術方案拿給她的主治醫師過目後,意外的是,這位郭教授居然認識艾維克,十多年前曾在國外聽過他的報告,郭教授建議,如果她有這個條件到艾維克教授那裡進行手術,這會是個不錯的機會。
然而自費到澳洲醫療非常昂貴,如果考慮到後續長期在那裡接受治療,移民是性價比最高的選擇。
姜迎寒考慮更多的是,接受Chris,去澳洲治療,可以在減小手術風險的基礎上,最大程度減輕女兒的負擔。
她沒有把自己的事情告訴姜暮,姜暮還小,心性不穩,姜迎寒不想讓她承受太大的壓力影響高考,本想等她高考結束再找機會告訴她,只是沒想到會給她提前發現那些移民文件,她不得不把自己和Chris的事告訴姜暮,她知道姜暮會反對,只是沒想到她的情緒會那麼激烈。
對於她高考失利姜迎寒心存愧疚,她很清楚女兒在擔心什麼,但更怕她知道自己活命的幾率不到50%,會更加崩潰,與其這樣,她乾脆狠下心來把她送去靳強身邊,如果不是萬不得已,她不希望姜暮和那邊再有任何牽連,可在她自身難保的前提下,靳強似乎是在國內唯一可以依託的人了,他畢竟是姜暮的爸爸。
也許姜暮會怪她,怪她狠心丟下自己在這個時候出國,怪她突然選擇和Chris結婚並移民,但姜迎寒並不希望自己的病情影響女兒的前途,與其讓姜暮在這個時候面對手術有可能會失敗的風險耗上大半年的心力,她仍然選擇將這件事繼續隱瞞下來。
「三個月前你媽媽接受了心臟手術。」
Chris坐在姜暮右手邊,當他把這個消息告訴她的時候,明明嚴寒酷暑的天氣,那無法阻擋的寒意還是從體內一陣陣襲卷她全身,眼淚根本止不住,瞬間就奪眶而出,她知道媽媽一直患有心絞痛,好多年了,也知道她長期服藥,只是沒想到口服藥物的效果越來越差,會發展到需要動手術的地步,她焦急地詢問情況。
Chris肯定地告訴她,手術還算不錯,雖然後續還有一些治療,但是命保下來了,現在姜迎寒已經出院了,在他來到中國前,他的大女兒已經從麥爾登回到家中照料她,會一直等到他回去。
而他此次前來也是徵詢姜暮的意見,如果她同意去澳洲讀書,他會幫她辦理留學手續,並接她過去,當然,如果她不願意,他和姜迎寒會尊重她的選擇。
可最後,Chris還是拍著她的手背對她鄭重道:「你媽媽需要你。」
姜暮含著淚看著Chris,他似乎也要比過年見到的時候蒼老了一些,他和媽媽是半路夫妻,願意接受她的病情四處陪她看病並且一直照料著她,而自己卻在過年的時候當著媽媽的面說出懷疑Chris是騙子的話,還為了回不回蘇州過年的事情和她吵架,甚至不理解她為什麼要把房子賣了。
現在回想起來,她做的所有事情都在往媽媽心口上捅刀子。
姜暮早已泣不成聲,爸媽離婚後她還很小,一直和媽媽相依為命,那些年媽媽沒有再找人,一直是一個人帶著她,努力賺錢供她上補習班,培養她學古箏,無論颳風下雨都獨自帶著她到處參加比賽和演出,從她來到這個世界上,姜迎寒將全部的精力、關愛、時間、金錢全部投入在她身上,可在媽媽生死一線,甚至被推入手術室的那一刻,她不在她身邊,她一個人在國外,身邊沒有一個親人,生死未卜地躺在手術床上的時候,得多絕望啊!
姜暮把臉埋在雙手間,她有什麼理由拒絕Chris的提議,有什麼理由不回到媽媽身邊照顧她,有什麼理由讓Chris的大女兒替她盡這個義務。
她沒有理由,在她聽說姜迎寒的病情時,已經恨不得馬上飛去她身邊,巨大的愧疚讓姜暮整個人都陷入無盡的自責中,她只恨自己沒有早點發現媽媽的病,恨自己沒有一直陪著她度過如此大的難關,恨自己的任性讓媽媽一次又一次為她操心。
她只是一直,一直,反反覆復地說著:「對不起……」
不知道是對Chris說還是在對媽媽說,亦或是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徹底粉碎,只是無意識地將內疚化為一聲又一聲的「對不起」。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Chris帶著她到處辦理出國手續,申請聯繫學校。
靳強幾乎幫不上什麼忙,請Chris來家中吃過兩次飯,感謝他為暮暮到處奔波。
從了解學校概況,再到課程設置,專業選擇,準備材料,到附中開證明,再根據審理要求,到指定醫院體檢,繳納保險費用,填寫無數的表格,拍照,人臉識別,幾乎都是Chris陪著她一起商量解決,如果不是他,在這個時候,在靳朝下落不明,媽媽病情嚴重的情況下,姜暮一團亂麻根本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
在此期間,她沒有停止向靳朝的手機發送信息,她把媽媽的情況通過簡訊告訴了他,她對他說她必須要去趟澳洲看望媽媽,可能會暫時留在媽媽身邊讀書,可這些對未來的打算也是在短短几天時間決定的,她對接下來的路也一片茫然,惶惶不安。
她不再每天都有時間去車行,閃電暫時寄養在三賴店裡,而三賴最近也很忙,有好幾次姜暮去找他,他的店門都是關著的。
等所有手續都陸續下來後,Chris訂好了前往墨爾本的機票,而姜暮與靳朝失聯已經快一個月了。
在她收到航班信息的那一刻,她站在小房間的窗戶邊,目光獃滯地望著那輪殘月,沒有時間了,如果靳朝再沒有消息,她沒有時間繼續等下去了。
她將手機拿了起來,點開靳朝的頭像,編輯了很長的一段,比如她對以後的打算,比如她計劃什麼時候再回來,再比如他們的未來。
可看著那些蒼白的文字,姜暮忽然意識到,沒有意義,這一切都沒有意義,只要靳朝一天不出現,她想得再完美都沒有任何意義。
她把所有內容一併刪除,只給他發了一條:我要走了,如果你能看見,無論如何儘快聯繫我。想你的暮暮。
她以為這條信息也會和以往無數條信息一樣石沉大海,不會有任何回復,可是在凌晨三點半的時候,姜暮放在枕邊的手機突然亮了,就像感應一樣,她幾乎同時睜開眼,看見被照亮的天花板怔了一會,才想起拿過手機,那個始終沒有任何反應的賬號突然回了一條信息。
朝:明天上午我會讓三賴去接你,見一面吧。
姜暮猛地坐起身盯著那條信息反反覆復看了好幾遍,激動得她以為自己產生了幻覺,後來姜暮便沒再睡著,天剛亮就已經穿戴整齊聯繫三賴了。
她還記得那天並不算是個好天氣,一大早就陰雲密布的,甚至還有些陰冷,著實有些反常。
她穿著一條淺色的連衣裙縮著手臂很早就等在路邊,三賴開著他的白色小車來接她。
車子開了很久很久,久到姜暮以為都要出省了,可其實也不過兩百多公里。
懷著忐忑的心情,姜暮一路上眼神緊緊盯著窗外,車子下了閘口開到了另一座城市,這裡算是附近唯一有機場的地方,比起銅崗,這邊要稍顯發達,高樓也相對多一些,車子開進市區,隨處可見的購物廣場和辦公樓,靳朝發給三賴的地址在一個巷子內,堵了一會才把車子開進去,裡面是單行線,三賴將車子停在路邊,右手就是那家藍色門頭的休閑吧。
他告訴姜暮:「有酒說的應該就是這裡了。」
姜暮側過頭去看了眼門上掛著的「歡迎光臨」木牌子,忽然開了口:「你早就聯繫上他了,對不對?」
三賴沒有說話,姜暮轉過頭看著他:「為什麼不告訴我?」
三賴眼神凝滯空洞地盯著前方,又突然聳了聳肩:「有酒這麼交代的,你自己問他。」
姜暮漸漸擰起眉,三賴提醒道:「上去吧,他在二樓。」
……
這是一家吃甜品喝雞尾酒的休閑吧,只不過中午前後人很少,一樓是點餐的地方,二樓和三樓是接客區,姜暮順著樓梯一層一層走到了二樓。
二樓也依然沒有人,桌椅都是空的,只有靠窗的沙發上坐著一個穿著白襯衫的男人,在聽見姜暮的腳步聲時,他望向窗外的視線緩緩回了過來。
斑駁的陽光透過桐樹葉子的縫隙照在他的身上,那一塵不染的白色襯衫像幕布一樣映著那些微微晃動的細碎影子,一雙整齊的劍眉下是濃烈如墨的深邃眼眸,在看向她的那一瞬,漆黑的眼瞳里是訴不盡的歲月年華。
很多年後姜暮都始終無法忘懷那一幕,那是…她對靳朝最後的印象。
她還記得那次見面,從她在靳朝對面坐下來後,他們就望著彼此笑,沒有任何言語,只是這樣深深地看著對方,有劫後餘生的喜悅,有久別重逢的激動,也有分別在即的悲傷。
她也記得靳朝給她點了一杯咖啡,一杯有著淡淡肉桂味道的香草拿鐵。
他先開了口:「這段時間,擔心壞了吧?」
不說還好,一說姜暮滿心滿眼的委屈都流露了出來,她問他:「你任務結束了嗎?」
靳朝雙手交握在咖啡杯的把手上對她說:「快了。」
他身上的襯衫是臨時借來的,有些不合身,為了不讓姜暮看出破綻,他把短了一截的袖子卷到了手肘處,倒也清爽乾淨。
她又問道:「那晚的夜明珠你看見了嗎?」
他垂眸淺笑:「看見了。」
姜暮激動地握住了他的手:「所以你沒在車裡,爆炸的時候你不在車上對嗎?」
靳朝不動聲色地端起咖啡送入嘴邊,也毫無痕迹地躲開了姜暮的觸碰,很細微的動作,然而姜暮的心臟卻沒來由地沉了一下。
她臉色緊繃地盯著他,眼眸里噙著難以掩飾的難過,他喝了一口濃苦的咖啡,將杯子放回原處,低垂著視線對姜暮說:「我不是神,其實我也只是個普通人。」
姜暮的目光開始閃動不安,她出聲問道:「什麼意思?」
靳朝抬起視線看著她不安的樣子,本來臉就不大,這段時間瘦得只剩顴骨了,他的眉峰輕輕皺起,又迅速挪開視線看向窗外,眼底的情緒被他及時隱藏起來,對她說:「你媽怎麼樣了?」
姜暮低下頭來,聲音哽咽:「手術過了,雖然還算順利,但還在恢復期,具體情況要等過去以後才知道了。」
靳朝沉默了一會,點了點頭:「早點過去,人要是生病還是有家人在身邊好。」
姜暮眼裡浮起一層水汽:「之前還問你要不要和我去南京,現在我自己卻去不了了,你會怪我嗎?」
靳朝回過視線,黑沉的眸里是繾綣溫柔的光,聲音很低很沉也很堅定地對她說:「你還年輕,我們以後還有很多時間,但是你媽等不了,人經過大手術心情很重要,你陪在她身邊她會舒心一些,對康復也有利。」
姜暮緊緊抿著唇沒說話,聽見他繼續說著:「那次你問我以後的打算,我對你說等晚幾天再給你答案。
其實這段時間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想我們的關係,說起來總有些違背常倫的感覺。
沒想過在這個時候和誰有什麼發展,時機不合適,也沒有精力,但這個人是你,不是別人。
你說你從小跟我鬧慣了,在外面文文靜靜的,到我面前說哭就哭,說任性起來就使小性子,我能拿你怎麼辦?你想跟我,你知道我根本不會拒絕你,你從小想幹什麼我拒絕過你?」
姜暮認真聽著他的話,握著杯子的手越來越緊,他只是盯著她笑,笑得清淺縱容。
對她說:「但這裡面有多少是習慣,有多少是對異性的感覺我其實也很難分得清,你從小身邊除了同學沒有其他男性朋友,可能長到這麼大也就接觸過我,你對我有依賴很正常,就像你8、9歲的時候看見我和女同學走在一起沒理你,你還會生氣呢,那時候你對我是喜歡嗎?當然不可能,所以你有沒有想過,你對我到底是男人和女人之間該有的感覺,還是只希望我是個能陪著你照顧你的哥哥?」
姜暮的心很亂,根本理不清靳朝偷換概念的說辭,只是陷入他說的這些話中,情緒起伏。
靳朝輕輕嘆了一聲,端起咖啡淺喝了一口,放下杯子看著微晃的液體對她說:「我,到底是個男人,也有除了感情以外的衝動,之前對你做的那些事,是我輕率了,趁著你這次出國我們都冷靜冷靜。
你媽要是知道我們的事,對她的病情不會有任何幫助,你應該清楚的,她…對我存在一些看法,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你不要拿我給她添堵,惹她生氣,聽到沒有?」
姜暮緊緊繃著自己的情緒,睫毛一直在輕顫。
靳朝垂下視線,喉嚨緊了一下,還是對她說道:「你也去外面多接觸一些人,也許到時候會發現比我好的人太多了。」
姜暮的眼前由清晰轉為模糊,她不禁睜大了眼睛,不讓眼淚流出來,可開口還是暴露了她崩潰的情緒,聲音顫抖地問:「你要跟我分手嗎?」
靳朝嘴角露出淺笑,身子向前傾去,對她說:「過來。」
姜暮趴在桌子上,將臉湊近,他抬起雙手捧著她的頰,目光從她噙滿淚水的眼到通紅的鼻尖,停留在顫抖的唇上,冰涼的指尖微緊,好幾次想不管不顧把她拉過來可最終只是抹掉她的淚,呼吸溫熱地對她說:「你知道我不是這個意思。」
姜暮已經再也說不出一句話來,睫毛濕潤地垂著眼眸,聽見他說:「到了那邊以後和你繼父一家好好相處,要是處不來起碼做做表面功夫,不要讓你媽為難,聽說那裡風景漂亮的地方挺多的,沒事的時候多出去走走,別總是窩在房裡睡懶覺,多交些新朋友,不要怕跟人打招呼,人都是一回生二回熟的,外國人也不例外。
如果遇見合適的男孩,別剛認識就跟人回家,沒幾個男人像你哥我這麼有定力。」
姜暮的眼淚划過靳朝的指尖,他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幫她擦乾,她聲音咕噥著對他說:「你以為我誰的家都會去嗎?我才不會跟別人回家,我會跟你回家還不是因為…因為你的家就是我的家嗎?」
自始至終,靳朝都含著很淺很淡的笑意看著她,他的輕鬆讓姜暮感覺好像他們這次分別很快就能再見的,她只是去上學而已,等她再長大一些,她就能回來更加堅定地告訴他「你看,我都二十幾歲了,還沒忘了你,是真愛了吧?」
可她又很害怕,害怕這一走他們的生活又會天翻地覆,他們不是小孩子了,沒有那麼多的九年還能分別。
她抬起濕漉漉的睫毛,死死咬著唇望著眼前的靳朝,問道:「要是我走了以後你和別人好了,我會跟你斷絕關係,再也不回國了,讓你惦記一輩子的,你知道嗎?」
靳朝無奈地扯了下嘴角:「那豈不是白瞎了我一張臉?」
姜暮氣得直起身子坐了回去狠狠瞪著他,那副哭得梨花帶雨的模樣,脆弱得好像全世界都背叛了她。
靳朝不忍再逗她,對她保證道:「在沒確定你開始一段新戀情之前,我不會找別人。」
姜暮這才吃了一顆定心丸,握著鎖骨之間的小玉珠問他:「那,那這個需要還你嗎?」
靳朝看著她小心翼翼又捨不得的樣子,目光軟了下來:「留著吧。」
他們沒有待很久,一杯咖啡的時間,靳朝便告訴她:「樓下是違停,三賴要在車上憋壞了,走吧。」
姜暮望了他很久,站起身朝他走了過去,靳朝的神色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慌亂,但很快穩了下來抬頭看著她,姜暮停在他身邊揚起雙臂問道:「走之前能抱抱嗎?」
靳朝的指節不斷收緊,仿若要把杯子捏碎,可他只是掛著淡笑對她說:「還是不了吧,下次見面給你抱個夠,你先走,我還要等個人。」
姜暮的手落了空,像溺水後失去掙扎的人兒,終究放棄了抵抗。
……
樓梯上的聲音消失後,靳朝便一直望著窗外,金瘋子從三樓下來了,走到靳朝身邊對他說:「你真是夠了,不是跟我說可以裝假肢了嗎?谷醫生剛才在電話里把我臭罵一頓,說創面癒合最快也要半年以後才能裝,你連我都忽悠,他讓你要是不想二次手術就趕緊回醫院。」
靳朝的目光沒有從窗外移開,聲音透著難掩的落寞:「不急,等他們走了,我不是…怕她瞧出來嗎?」
金瘋子抹了一把鼻子:「都走了還不告訴她,你就真不怕她找個外國小子撇了你?」
這番話到底還是讓靳朝的眼神劇烈波動了一下,是人就會有貪戀,沒嘗過也就算了,可一旦嘗過甜頭又怎麼捨得放開。
他喉嚨微微滾動,將那些不甘的情緒埋進心底,聲音很沉地開了口:「她才知道媽病了,肯定受了不小的打擊,再讓她知道我的事,你說她是留下來照顧我?還是去陪她媽呢?十幾歲的小姑娘已經夠難的了,後面還要上大學,不能耽誤她,與其兩個人都痛苦,不如一個人自由了。」
靳朝忍著左腿的疼痛看著姜暮上了車,他沒有眨眼,怕這一眨眼就是一輩子了。
他只是很慶幸那一晚他沒有碰她,以後她還能清清白白地開始自己的人生。
姜暮落下車窗,白凈的小臉探了出來不舍地抬起頭望著他的方向。
他是個沒有淚腺的人,顛沛流離二十餘載,幾經起伏沒有什麼事能讓他不堪一擊,可那輛白色本田開走的一瞬,他到底還是紅了眼眶。
……
回去的路上,姜暮心裡很不安,小時候和靳朝分別總覺得是短暫的事,轉眼還能見,現在長大才知道距離有多可怕,隔著幾個省他們都能失去聯繫,以後隔著太平洋,他們又變回了無法相交的軌道,前面的路,遙遠漫長,沒有盡頭。
開回銅崗的時候,三賴問她:「幾號走?」
姜暮回過神告訴他:「28號。」
三賴沉默了。
姜暮想起什麼說道:「對了,閃電的事情我諮詢過了,它的疫苗正好要到期了沒法跟我一起入境,下個月能麻煩你幫它接種完疫苗然後送它一程嗎?到時候我會替它定好寵物箱。」
三賴握著方向盤沒說話,半晌,他突然出聲道:「暮暮啊,我可能得告訴你個壞消息。」
姜暮坐直身子問道:「什麼?」
「閃電走丟了。」
姜暮以為自己聽錯了,震驚地問道:「你說什麼?走丟了?怎麼可能?」
三賴撇了她一眼對她說:「前段時間不就跟你說最好給它做絕育嗎?這一發情起來,放出去就不知道溜到哪了,昨晚我以為它到後面跑一圈也就回來了,再去找就一直沒找到。」
說著三賴將車子停在靳強家樓下,眼含歉疚地望著難過的姜暮,對她說:「是我沒看好它,你別急,這狗發情啊,我有經驗,說不定給家門口哪條妖嬈的母狗勾了過去,浪個幾天還能找回來的,狗認識家,指不準還能給你騙個媳婦回來,要是後面它回來我再告訴你。
就是它不回來了,以後讓西施再給你生條更俊的給你寄去,好不?」
姜暮擦著眼睛撇向窗外,養了這麼長時間,有感情了,想帶它走,偏偏這時候找不到了,怎麼可能不著急,只是這事也沒法去怪三賴。
姜暮嗅著鼻子說:「那還是麻煩你多留意了,要是它回來了一定得告訴我。」
三賴看著車前擋,神情隱晦地點了點頭。
姜暮轉頭看了眼三賴留長後飄逸的小捲髮,越來越有日式頹廢感了,她不禁問道:「認識這麼久,我還不知道你全名。」
三賴欲言又止,乾脆順手把一旁的行車證扔給她,姜暮打開小本本看見姓名那欄寫著「賴哈莫」,吃驚道:「你叫癩.□□?」
「……不重要。」三賴一把奪過行車證再次扔到一邊去。
要說起來,他和老賴的不解之仇大概從出生取名時就奠定了,所以他從來不給人喊他本名。
姜暮和他道別下了車後,三賴又突然落下車窗對著她的背影喊了句:「姜小暮。」
她回過頭來,清麗的面龐迎著光線,那是她最美好的年紀,來過這裡,留下倩影。
三賴望著她,笑得不正經中帶著絲捕捉不到的痕迹對她說:「以後要是有酒不要你,你出國又過得不開心,回來,三賴哥要你,保證每天給你吃大雞腿,養得白白胖胖的。」
陽光從龜裂的雲層中間灑下道道光束,在她瞳孔里投下錦瑟華年。
……
醫院的陽台能看見樓下的合歡樹,夏季的時候,合歡花開,淡粉色的合瓣花冠在輕風微拂下總是有種毛絨絨的柔軟感,靳朝坐在輪椅上,一看就是好幾個小時,他總是想起那兩晚暮暮睡在他身邊的時候,她短短的發尾也是這樣撩著他的臉,痒痒絨絨的,一整晚讓人難以入眠,卻又出奇得心安,以後,就什麼也沒有了。
門響了,靳朝沒有回頭,也沒有動,自從那天見過姜暮後,他對周圍的一切都變得不太上心。
三賴走到陽台上,靠在一邊,瞧了眼還沒動的飯菜,長嘆了一聲。
靳朝沒有抬眼,只是問了句:「她走了?」
三賴將手中的開蓋式打火機弄得脆香,回道:「不走留下來過年嗎?」
靳朝沒再出聲,整個人仿若靜止了一般。
「聽說你見姜暮的時候還找人弄了條假肢啊?真是夠胡來的,別那麼急著站,養好了再說。」
「不急了,她走了我就不急了。」
良久,三賴突然說了句:「鐵公雞落網了。」
鐵公雞原名王牧,三月份的時候,有天夜裡金瘋子跟兄弟喝完酒回車行拿東西,出來在附近打車看見了萬老闆的奧迪,車子一閃而過,他瞧見后座的人長得很像鐵公雞,但這事,他一直沒說,那晚他喝得大,不確定有沒有看錯,怕萬一沒有的事胡說八道傷了兄弟們的感情。
直到比賽那天,金瘋子看見突然離開的鐵公雞叫住他問他去哪?鐵公雞神色慌張地說回車行拿東西,之後趕來的姜暮和三賴卻說鐵公雞根本沒回去,他才感覺到不對勁,可那時候已經遲了。
當年靳朝吃官司,他的家人忙著他妹的病,身邊都是兄弟挺他,就連煙都是兄弟們湊錢整條整條給他往裡送。
後來他跟萬老闆鬧僵了,很多兄弟講義氣也從萬記離開了,在他決定出來單幹時,王牧知道他缺錢,甚至一句話都沒問就掏錢出來跟他合搞。
從萬記離開是一回事,但和靳朝一起搞車行等於公然和萬老闆為敵,王牧還是站出來了,在他最困難的時候。
靳朝是個重感情的人,這麼多年走過來,把身邊的兄弟看得很重,可他也只是個普通人,有情感有軟肋。
他高中時在萬記就認識了王牧,共事多年早就像親兄弟一樣默契,正因為王牧對他太了解,才知道他有多謹慎,也知道他對車子的細緻和專註,他和靳朝互相扶持多年,不會有第二個鐵公雞。
在比賽場上,他是靳朝最信任的合伙人,吃飯抽煙上廁所都是輪流去,為的就是保證車子不被外人動。
所以直到最後一刻賽前檢查的時候王牧才動手,那時候的靳朝已經沒有時間再試車了,當發動機輸出扭矩到最大值,車子就會出問題,這是必然的結果。
可是家人和兄弟之間,王牧選擇了家人,而這一次,靳朝是被最信任的兄弟賣了,這對他來說是根本無法躲避的致命一擊。
王牧為他的選擇付出了應有的代價,但換來的卻是家人的平安無事,這世上的事,有多少決定是身不由己,有多少看似是讓你選卻根本選無可選的前路。
最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
靳朝出事後反而排除了嫌疑,跑在第二的男人被鎖定了,盧警官他們先一步逮捕了他,經過一晚的秘密審問第二天就把這人放了,後來這人便和萬老闆來往過密並放出一些消息,引得上頭人對萬老闆起了疑心。
一旦萬老闆那頭的貨源中斷了,靳朝這裡的渠道就會流通起來,這樣他便掌握了一批更龐大的名單,這對案情進展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但他永遠失去了他的左腿。
姜暮放的煙花救了靳朝一條命,為他爭取了兩秒的時間,也就是那兩秒的時間他解開了安全帶。
盧警官他們趕到的時候,靳朝已經失去了知覺,銅崗沒有很好的醫療條件,只能連夜送到更大的市立醫院,兩次手術人都是沒有知覺的,左腿缺血性壞死,為了保命不得不截肢。
他並不是神,沒有金剛護體,也無法料事如神,他只是在他認為對的道路上如履薄冰地走著每一步。
有收穫,也勢必要付出代價。
……
三賴看著靳朝,問道:「要起訴嗎?」
他向來無堅不摧的眸光終還是有了裂縫,神情凝滯地盯著某處,三賴不知道他想起了什麼,只是最終,他落了兩個字:「算了。」
三賴知道他心裡不好受,他又何嘗不是。
他將打火機拍在陽台邊說道:「昨天夜裡金瘋子喊我喝酒,大老爺們哭得跟什麼樣的,說對不起你,他大意了,今天喊他來,他說沒臉見你。」
靳朝垂下眸,搖了搖頭:「你和他說,我後面還有好些事得麻煩他,他不見我可不行。」
三賴點了點頭,忽而又玩笑道:「暮暮走前我跟她說了,要是你不要她,她去那邊又過不好,回來我要她,你猜她回什麼?」
靳朝終於視線微動,轉頭看向他,三賴撇了下嘴角:「她說你不會不要她的。」
說完兩個人都沉默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三賴斂了表情,有些認真地問道:「真決定了?」
靳朝看著陽台外湛藍的天空,陷入了某種回憶里:「她媽媽懷她的時候身體一直不好,八個多月早產生下的她,剛出生的時候就4斤多,我跟她爸在玻璃外面看見她躺在保溫箱里,那時候我在想,這麼小的人能養活嗎?
所以從小能讓著她的地方我都盡量讓著,總覺得她能養活不太容易,吃東西又挑,吃的也少,還總是發燒感冒,一到換季就得往醫院跑,特別愛哭,看到一點大的蟲子都要伸手要我抱,能被嚇得哭半天。」
三賴靠在陽台邊安靜地聽著,想到那個畫面嘴角微揚,靳朝想起暮暮小時候的樣子,眼裡總算有了點光:「也好哄,打個岔說個其他事她就笑了。小時候想,她以後嫁人了,一定也得找個會哄她的,知道她脾氣,她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害怕什麼,討厭什麼,萬一要是找個讓她吃苦的,我可不揍死他。」
靳朝的神情漸漸暗了下來,整個人籠罩在一片陰影之中,落寞寂寥,嘴角泛著苦笑:「你說…我總不能揍死我自己吧?把她留在身邊,讓她以後跟著我吃殘疾人津貼嗎?」
「三賴啊,我是個廢人了……」
他緩緩抬起頭,輕風拂著合歡花,再遠處夕陽的光輝漸漸消失,歸於暗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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