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管家聽完壁角,一溜煙跑到內書房稟告。
楊大老爺聽了直笑:「太太辦得好!周七郎人蠢腿短,還怨三郎惹事跑路時沒拉著他。三郎又不是他親哥!」
笑完就陷入了沉思。
他沒帶隨從,安步當車,踱著去了明月居。
大夫已經來過了,開了一堆傷葯和補藥。鄭重地就像楊靜淵殘了一條胳膊似的。
明月居書房外是引了府河水進來營造的小湖。湖邊一株合抱粗的黃桷樹枝葉葳莛。樹下擺著張楠竹長椅,楊靜淵正閉著眼睛睡回籠覺。他的手搭在扶手上,香油剛給他擦完化淤散。
大老爺進了明月居,悄悄走到了樹下,擺手不讓香油驚動楊靜淵。他仔細端詳著小兒子。托柳姨娘的福,楊靜淵生了張好皮囊。雙眉和大老爺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像吸足了墨的筆瀟洒畫出。給俊秀的面容平添了幾分英氣。
一晃,就這麼大了。楊大老爺想著,伸手去捏他的臉。他記得楊靜淵小時候肥嘟嘟的,他經常捏。
剎那間,楊靜淵一把攥住他的手腕,睜開了雙眼。看到是自家老子,手一抖,鬆開了:「爹,你怎麼走路跟貓似的,沒個聲啊?」
「跟青城山牛鼻子老道學了武,手腳還挺利索!」楊大老爺沒捏著兒子的臉,哼了聲。他站直了腰,抬步就往正房去了。
楊靜淵心裡納悶父親的來意,吩咐香油去泡父親愛喝的蒙頂黃芽,笑嘻嘻地跟了進去。
書房的多寶閣上擺滿了各種玩意兒。玉石盆景,花瓶瓷器,蟈蟈葫蘆,有花紋的江石,值錢的不值錢的胡亂擺在一處,雜亂無章。牆上掛著寶劍、獵弓、箭壺,槍袋裡裝著長槍,還掛著一幅字。
字是二尺斗方,只寫了一個大字:靜。
楊大老爺湊近了看那幅字的落款:「浣花大俠。誰啊?」
「我啊!爹!」楊靜淵開心地解釋道,「浣花二字又美又有佛緣。比益州大俠好聽吧?」
楊大老爺樂了:「咱楊家還能出個遊俠兒是吧?」
「遊俠兒有什麼不好啊?除暴安良,濟世救人。」楊靜淵指著那個靜字道,「爹,你看這個字寫得好不好?」
「張牙舞爪!」
「什麼張牙舞爪?師傅都說銀勾鐵劃頗有劍意來著。」
楊大老爺哼哼兩聲不予置評,轉頭掃視著他的書案:「寫個你的名字給爹瞧瞧。別畫什麼劍意刀光,爹看不出來。」
楊靜淵應了,提了筆在竹紙上認真寫下自己的名字。
字寫得很好。端正,筆鋒並不圓潤,透出年輕的鋒芒。
楊大老爺接過筆,也寫下了同樣的三個字。端正,藏峰於內,不失蒼勁。
「三郎,你仔細看爹寫的字。」
楊靜淵只看了一眼便道:「做人要正,外圓內方。」
三郎從小就聰明有悟性。可惜是庶子。他不能學家傳織錦技藝,不能學怎麼分辨上等錦與劣等錦。連工筆繪畫都沒有學。屋子裡連幅像樣的畫都沒有。楊大老爺感嘆著,轉身在八仙桌旁坐了:「三郎,你也坐。」
楊靜淵覺得父親今天很有點古怪,會不會是因為周家告狀的事?他搶先說道:「爹,周七郎冤枉我。每次都把責任往我身上推。兒真調戲了小娘子,不會低賴。」
「那是小事。」楊大老爺犯不著為這點小事親自來明月居教訓兒子。他溫和地問道,「三郎,你十八歲了。太太已經在為你相看人家。你想娶個什麼樣的女子?」
楊靜淵脫口說道:「性情溫柔,會侍侯我的。小家碧玉最好。」
「哦?為什麼不是大家閨秀呢?」楊大老爺很好奇。
娶大家閨秀,母親會多心的。楊靜淵無意中聽到母親和大哥說起自己的親事。上次特意偷跑到竹林寺替
自己求了支姻緣簽。可是他不想把這些告訴父親,他賴皮地耍了個滑頭:「沒見過世面好啊,乖乖在家侍侯我就行了。女人嘛,能相夫教子就夠了。」
這小子,倒是我的想法一樣。就像石氏太能幹,他反而沒了做丈夫的感覺。楊大老爺想起溫婉的柳氏,眼裡溢滿了笑意:「那等你成了親,你還打算什麼事都不做,每天和城裡的那幫小子走馬弄鷹玩一輩子?你想不想做點正經事?比如說怎麼經營商鋪?」
他能做正經事嗎?小時候他好奇,吵著要和只比自己小一歲的四郎進織坊。石氏招了城裡最有名的糖畫張進府給他畫糖畫哄著他。四郎哭鬧著也要玩糖畫,被二伯母拿著雞毛撣子抽,硬給揍進了織坊。
後來他才明白,庶子不能學楊家織錦的技法,不能學與織錦有關的東西。庶子是不能繼承楊家家業的。
從小到大,母親可以待他好,可以寵著他護著他,大把撒銀子幫他收拾首尾。只一點,母親也護崽,絕不允許他威脅到大哥二哥。
他是大房最小的兒子。父親眼見一顆心繫在姨娘身上。他人又不笨,如果被父親稱讚有經商天分什麼的,母親多少都會顧忌。
就沖著母親待他和姨娘的寬容,他也不會去傷她的心。再說,楊家有的是銀子,請得起精明的掌柜,也不需要他幫忙。
他除了吃喝玩樂,還能做什麼?
現在父親卻想讓他學習經營鋪子?楊靜淵望著父親,看到他花白的頭髮鬍鬚,眼神慈愛,心裡酸脹不己,低著頭道:「兒子不孝,讓爹操心了。」
「三郎,你十八歲了,有些話爹不妨明說。你是庶子。太太再寵愛你,她的嫁妝只能分給你大哥二哥。楊家的家主定是你大哥來當。你二哥能分到的家業也會比你多。但是爹也不會薄待你。可是你這樣一直玩耍閑散著混日子。爹將來走了,你如何守得住爹給你的產業?爹不擔心別的,就擔心你胡亂拋撒讓你姨娘老無可依。你可明白爹的意思?」
「我都明白的。」楊靜淵重重點了點頭,有點難過:「爹,你別這樣說。就像你馬上就要離開姨娘和我似的。我聽著難受。」
「肯聽爹一勸就好。回頭你去三道堰找老管家教你。這事就別讓人知道了。也不要帶伴當去。」楊大老爺起身拍了拍他的肩,慢悠悠地去了。
他讓自己一個人偷偷去找出府榮養的老管家學本事。原來,父親什麼都明白。楊靜淵心情激蕩,久久不能平息。
香油端著茶進來時,正趕上大老爺離開。他覺得大老爺看自己的眼神很奇怪,看得他端茶盤的手都差點軟了。送走大老爺,香油端著茶進了書房:「郎君,老爺訓你了?」
沒聽到回答。香油抬頭一看,楊靜淵正站在書桌旁寫字。他沒敢打擾,站在旁邊看著。
雪白的竹紙上寫著楊靜淵三個字。端正,藏鋒於內,不失勁力。幾乎和大老爺寫的一模一樣。
香油疑惑萬分,郎君沒事練自個兒的名字做什麼?
「香油,把馬喂好了,明兒我要出門。」楊靜淵看了會自己寫的字,將父親寫的那張收了起來。
「郎君,你該不會是去三道堰找趙二郎打架吧?」香油急了,「趙家是地頭蛇,咱去准討不了好!」
「誰說我要去三道堰打架來著?」楊靜淵反問了香油一句。
不是打架要去哪裡?
香油心裡這樣想的時候,楊靜淵心裡也在想。
為了不讓母親多心,父親特意叮囑不要告訴任何人。也不能帶香油。他拍了香油一巴掌:「胡思亂想什麼?我每個月都去看師傅。要小住幾天,你把行李收拾妥當。」
香油縮著脖子笑了:「差點忘了,每月郎君都要去建福宮住上幾日。我就這去收拾行李。」
楊靜淵得意地想,每個月去青城山見師傅,趁機去見老管家,神不知鬼不覺,實在是再好不過的借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