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靜淵回到家時,更鼓已敲過了三更。他進了院子,意外看到書房的燈亮起,詫異得揚起了眉。
聽到腳步聲,楊大老爺疲倦地睜開了眼睛。目光掃過他被雨水淋得濕透的頭髮,不覺一嘆:「三郎,既然不舍,何必拒了親事?」
被父親猜到了。楊靜淵面上一紅。想起被自己一時衝動激怒的季英英,他黯然的想,許是沒有緣份吧。
「聽老管家說季家二娘聰慧,是個活潑可愛的小娘子。真的不後悔?」
「大丈夫何患無妻。她對我無意,強求也枉然。我……不後悔。」
楊大老爺沒有繼續說下去,吩咐道:「換了衣裳過來。」
燈光下,父親花白的頭髮衰老的臉讓楊靜淵難過起來。等到半夜三更也要等自己回來,定是不放心自己。他嗯了聲,飛快地去換了衣裳,打散頭髮胡亂擦了兩把,吩咐香油去廚房燉盅冰糖燕窩端來。
「不用啦。」楊大老爺從他手中拿過干布巾,示意他低頭。
楊靜淵愣了愣,乖順地跪坐在父親面前,任由他幫自己擦試頭髮。
「三郎,你的心情爹都知道。一個人吃飽全家不餓。娶了媳婦,就是一家之主了。男子漢大丈夫不能支應門庭,受不了這口窩囊氣啊。」
楊靜淵鼻子發酸,把臉靠在了父親膝上:「爹,你都曉得了啊?」
楊大老爺小心揉搓著他的濕發。老來得子,三個兒子中,他最疼愛這個幺兒。可他是庶子,他只能分給小兒子不薄的產業,自己駕鶴西去後,能保他母子衣食無憂。妻子石氏的心思他一直都明白。可以寵,不能用。這是自己專寵柳氏二十年的代價。唯一虧欠的就是他的三郎。好好一個聰明兒子,任由石氏把他往不學無術的紈絝路上引。
可是三郎又這樣爭氣。學不得織錦辯錦,學成一身好武藝。眼見著又開竅懂事起來。讓他如何不心疼。
「爹並不反對你外出闖蕩。離過年只有一個多月了。今年留在府里過年可好?將來離了家,就不知歸期了。」
楊靜淵閉上眼睛,淚水漸漸從眼裡溢了出來。父親年紀大了,喜歡子孫繞膝,一家團圓。為了留他過年,等他到三更,他怎能忍心不答應?
「我明天不走了。留在家裡陪您。」
楊大老爺將布巾放在桌上,欣慰地笑了:「傻兒子。宋管事剛從長安回來,說二娘生了個大胖小子。你母親打點好禮品,你明天和宋管事一起去趟長安,去瞧瞧你的小外甥。年前記得趕回來。」
「爹!」楊靜淵感動莫名。他從來沒有離開過益州府行過遠路。父親這樣安排,是為了讓他提前適應。路上有宋管事照應指點著,也不至於兩眼一抹黑。
楊大老爺將桌上一隻小包袱推給他,慈愛地說道:「在家千日好,出門事事難。遠行帶銅錢不便,將這些金葉子貼身帶好了。兌著使損些差價,勝在方便。」
嫡母對他從不吝嗇銀錢。楊靜淵有一個花一個,沒有就去賬上支,著實沒什麼積蓄。出行前收拾行李,攏共只有二百貫錢,全讓香油換成了銀子帶著。這一回出門他打算再到帳上支錢。可父親卻知道了。楊靜淵看著那包金葉子,想要自創家業的心思更迫切了。
「爹的心意就不要拒絕了。」
楊大老爺說罷站起身,頭有點暈眩。真是老了,他閉了閉眼消除了不適感,朝楊靜淵擺了擺手道:「爹年紀大了,不早起送你了。明早向你母親辭行就行了。」
楊靜淵攙著他出了房門,送他上了軟橋。
他小心地將披風給父親攏好,堆了滿臉笑:「聽說東市西市繁華得要命,什麼都有。爹,我從長安給你帶禮物回來。」
楊大老爺呵呵笑道:「路上多聽宋管事的,別任性,別闖禍。爹等你平安回家過年。」
「嗯。我一定早點回來。」
望著父親遠去的背影,楊靜淵握緊了拳頭。
正房的燈也沒有熄,楊石氏靠在引枕上,眼皮半闔。几上的鎏金銅香爐燒著沉香,淡而雋永的香裊裊升起,讓她的心越發沉靜。
大丫頭雪青匆匆進了門,低聲稟了:「老爺回去了。」
楊石氏沒有睜開眼睛。她五十多歲了,明顯感覺精力不濟。等到半夜三更,有一種難以支撐的疲倦。
「取二百兩金子。把給大郎新做的狐皮毛氅包好。告訴宋管事,這回不走水路,走劍門關棧道,多挑些身手好的護衛。」
雪青應了,小心給她攏了攏被子道:「太太早歇了吧。三郎君有武藝,宋管事心細,路上出不了岔子。」
楊石氏嘆道:「人老了,想的就多了。」
她又在心裡過了一遍,確定再無事交待,終於沉沉睡去。
感覺只過了一瞬,楊石氏又聽到雪青的聲音:「太太,三郎君來辭行了。」她一驚醒來,疲倦地問道:「卯時了?扶我起來吧。」
雪青心疼地扶起她來:「太太只睡了兩個時辰不到呢。」
楊石氏拍了拍她的手,強撐著起了床。
大廳燈火通明,楊家三兄弟兩位嫂嫂幾個歲數大一點的侄兒侄女都到齊了。宋管事謙卑地站在人群最後,目光時不時從楊靜淵身上掠過。
楊石氏頭一個點名的卻是他:「宋管事,三郎君就交給你了。記得平安趕回來過年。」
宋管事應了聲是。
「三郎。」楊石氏喊了一聲,眼圈就紅了。她起身上下打量著楊靜淵,見他穿著墨綠織團花福字的箭袖長衫,披著黑色織錦雨披,眉心勒著同色嵌碧玉華勝,英姿颯颯。她理了理他腰間墜著的香囊嘆道,「三郎,早去早回。」
楊靜淵點了點頭:「我給你們帶禮物回來。」
楊石氏將裝金子的包袱放進他手裡嗔道:「把自個兒好好帶回來就行了。莫要省吃儉用虧了自個兒。」
掂著重量就知道給的不比父親少,楊靜淵將金子塞了回去:「我身上銀錢足夠花用了。」
「母親給你的,拿著就是。長安比蜀中冷,給你大哥新做了件狐皮大氅,你先穿著。回頭再給你大哥做。」
楊靜淵堅決不要:「這怎麼行?」
楊靜山笑道:「怎麼不行,你出門先用著。回頭給大哥弄塊好皮子就是。」
狐皮輕,楊靜淵抱著覺得心裡沉。除了點頭,他再不知道說什麼好了。
楊石氏笑道:「大郎二郎,你們送三郎出門吧。」
與嫂嫂們辭行,與兩位哥哥一共出了正院。行到二門處,楊靜淵突然轉頭,遠遠的迴廊下,侍婢挑著一盞燈籠照出一團朦朧的光影。柳姨娘披著件銀白色的披風倚著廊住站著。夜色未明,他彷彿能看到她含淚的眼神。楊靜淵真的很想給她磕個頭。她是姨娘,當著兩位兄長的面,不會受他的禮。
楊靜山看在眼裡,拍了拍他的肩道:「三弟,我和二弟在前頭亭子等你。去吧。」
楊靜淵感謝地拱了拱手,飛快地走了過去。
雖然是母子,從小卻在石氏膝下長大。楊靜淵以前對柳姨娘並沒有太多的感情。長大後,才慢慢感覺到親娘與嫡母的不同。他站在柳姨娘面前,看到她激動地背轉身抹去淚,拘束地叫他:「三郎君。」
楊靜淵沉默了下道:「姨娘可還有什麼吩咐?」
柳姨娘遲疑了下,鼓足勇氣握住了他的手,輕聲說道:「是只鷹,就得自己飛。姨娘委屈了你。別瞧著姨娘哭,你這樣,姨娘心裡其實很高興。」
沒有像嫡母一樣塞錢拿衣裳關心體貼。卻像一束陽光將楊靜淵的前路照得光明。他握緊了她的手露出了明朗的笑容:「我會的。」
秋雨綿綿落下,楊靜淵在晨曦時離開了益州城。他看著天光慢慢亮起來,卻忘記了黑夜會在黃昏再次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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