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在門口,望著屋檐的陰影被陽光吞噬地越來越多。晟豐澤按住了胸膛,他記住了,這裡曾經抱過一個他喜歡的女人。
她被擄到南詔時,他還曾想留住她。她的雙腳還踏在南詔的土地上,她住在他的國家。他想見她,不用越過千山萬水。都是他的奢望罷。
身後的哭聲漸弱,屋裡又漸漸變得安靜。
陽光漸漸西移,地上的影子變得淺了,不知不覺,他在門口站了一整天。晟豐澤機械地轉過身。季英英獃獃地坐在陰影里,單薄的身體顯得有些可憐。晟豐澤又走進了屋,點燃了燈。
燈光驚醒了她,她驀然瞪圓了眼睛,身體往後縮了縮。
「幫我包紮下傷口。」晟豐澤直接說道。他停了停又道,「送你回去,路上舒服一點。」
季英英吃驚地微微張著嘴,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晟豐澤已經吩咐守衛去拿傷葯和他的衣裳。
他坐在竹榻上,解下了披風。沁出的鮮血順著胸膛淌了下來。那一刀他心裡發著狠,刺得不輕。
守衛送了東西來。見季英英還愣著,晟豐澤自嘲地笑了笑:「送你離開,咱倆就兩清了。」
啊,他真的要送自己走?季英英活過來了。她動作靈敏的解開他身上纏裹的白布,一層層揭開。挽了袖子擰了布巾給他擦拭血跡。
晟豐澤雙手按膝大馬金刀的坐著,目不斜視。他的思想隨著她的動作轉動著。她的手指有點涼,偶而觸著肌膚有點癢。她的下巴好像比原來尖了,回到大唐,應該會豐腴起來。楊靜淵應該會待她好的吧?她嫁他時還是孝期,她沒和楊靜淵圓房。他應該能相信她的清白。
燈光暖暖地籠罩著兩人。靜默中透出幾分溫馨。
晟豐澤盯著牆上映出的影子,有些捨不得靠在一起的影子分開。
「好了。」低下的嬌俏身影終於離開了他。
「謝謝。」晟豐澤站起身,穿好了衣裳。他沒有再看季英英,低聲說道:「我囑人送飯菜來。你多吃一點。今晚月色極美,我帶你出宮賞月。」
季英英有點興奮,又有些無所適從,半晌也輕聲說了句:「謝謝。」
「不用謝我。」晟豐澤有些感慨,「第一次在趙家救了你,我就一直在想,你怎麼那麼聰明,硬是沒有答應付給我報酬。」
當時他想要她為他染色配絲,想討她三年時間。她卻沒有答應。晟豐澤想,這就是命吧。從一開始。她就知道躲開他的陷井。
季英英無話可說。
晟豐澤輕嘆了口氣,快步離開。
是啊,第一次她就感覺她付不起他索要的報酬。可他依然一再救了她。季英英低聲自語道:「這是命啊,我和你真的沒有緣份。」
這一次,他仍然打算放了她。季英英愣愣地坐在他坐過的竹榻上。想哭又想笑。
眼前驀然一黑,一個人影從窗戶跳了進來。季英英嚇了一跳,抬頭時看到了楊靜淵。她使勁眨了眨眼睛,她怎麼會看到楊靜淵?
一進屋,楊靜淵極自然地將自己隱藏在燈光的背後,不讓人從外面發現他的身影。他喉間動了動,像是把想說的話咽了回去。
她腦袋有點懵,慌亂地去看他。她沒有看錯吧?黑了些,瘦了許多。可那張臉依然劍眉飛揚,俊朗如月,是他,是楊靜淵,她朝思暮想,放在心裡不知想了多少遍的楊三郎!
「啊,三郎!」季英英回過了神,激動得叫了一聲,想都沒想就撲進了他懷裡。
「我,我走了很遠的路,翻山越嶺,生怕來得遲了。昨天,我走到這裡了。」楊靜淵突然就落淚了。
季英英用力抱住了他:「三郎,三郎!」
她的眼淚也落了下來。她一路上都在想,再見到楊靜淵,她一定會朝他露出燦爛的笑容。告訴他,她一直等著他。她也不知道為什麼見到他,她卻只能流淚。
楊靜淵抬起胳膊,在空中停留了一會兒,終於扶起了她的臉。他低下頭,把嘴唇印在了她唇間。他嘗到了她滑落的眼淚,鹹鹹的。心就像被人捅了一刀,又冷又痛。他怎麼能怨她呢?她不過是個柔弱女子罷了。他真害怕自己來得遲了,再也見不到她了。她活著就好。
他抬起臉,季英英的胳膊繞住了他的脖子,讓他呼吸有點困難。
她的臉貼在他胸口,小聲地叫著他。楊靜淵狠下心將她的胳膊摘開,低聲說道:「你好好的……我還有事要辦,我先走了。」
「三郎。」季英英想開口讓他帶自己走。可叫了他一聲,她生生忍住了。白涯宮又不是她家的後花園,抬腿就能進去閑逛。他一個人可以來去自如,帶著自己,就成了活靶子了。她要懂事。他來了,他一定會想辦法帶走自己。對了,晟豐澤說今晚要送自己走呢。哦,不能告訴晟豐澤,楊靜淵找到她了。晟豐澤願意放自己離開,卻不一定肯放走楊靜淵。他是大唐的將軍呢。她可以在路上等著他呢。這樣,他也不用再進白涯宮涉險。
季英英心思數轉,覺得自己想到了最好的辦法。她雀躍起來:「三郎,你不用再來白涯宮尋我了……」
她不讓他再來了。楊靜淵咬緊了牙。
院門打開,傳來吱呀的響動。楊靜淵飛快地躲在了門後,從腰間拔出了劍。
「是來送飯菜的。」季英英低聲告訴他,快步走到了門口。
兩個僕婦提著食盒,捧著一個包袱進來。
季英英站在門口盡量用平靜地語氣說道:「放這兒吧。月色明亮,我在院里用飯。」
見她不讓自己進屋,僕婦們也沒有勉強,將食盒和包袱放在了院里的石桌上。
「季娘子,主子說請你換上新裳,戌時邀您賞月。」僕婦傳達完晟豐澤的話,躬著身行了禮退下。
「知道了。」
戌時,晟豐澤就能送自己走了。季英英露出了笑容。她轉身進屋,卻沒看到楊靜淵。低聲喊了他幾聲,仍沒有回應。季英英有些疑惑,嘟囔起來:「有事要辦,也不肯給我說一聲再走。」
是她貪心和他相聚,多留一刻,就多一分危險。季英英無奈的嘆了口氣。
楊靜淵悄無聲息地離開了白涯宮。他沉默地從後山下去,走到山谷深處,溪水潺潺。月光將溪水映成了一片銀亮。他蹲下身,把臉埋進了冰冷的水裡。一拳接一拳打在了地上。
他從來不知道季英英和晟豐澤這樣熟悉。從前他只知道晟豐澤想要設計季家的染絲秘方,只知道晟豐澤是她家的仇人。原來她和晟豐澤之間早有過那麼多的過往。甚至在他認識她之前。
他以為他會在王府地牢找到她,沒想到她住進了白涯宮的客居。她哪裡像是刺客,她分明是來作客來著。
他伏在屋脊上,從一方窗戶望進去,她溫柔地給晟豐澤包紮傷口。燈光太亮,他都能看到她眉梢眼角隱藏不住的喜色。他真是笨。他怎麼現在才看明白晟豐澤看她的眼神?
楊靜淵從溪水中抬起來,雙瞳被冰冷的水刺激得微微發紅。他在溪邊躺了下去。滿腦子都迴響著她柔柔的聲音。
月光太亮,他盯著明月,想到的都是晟豐澤與她在山巔賞月的身影。楊靜淵用手擋住了眼睛。他不恨季英英。他只恨自己不夠強大,沒能將南詔兵攔在大渡河邊。沒能將她從南詔兵手裡搶回來。
「不怪你。我不怪你,不怪。」楊靜淵不敢去想季英英遭受了什麼。也許晟豐澤是她最後能抓到的浮木。
他怎麼能怪季英英變節?他只要她活著,活得好好的就足夠了。可是他卻分明知道他心裡仍然埋怨著她的。看到她和晟豐澤溫馨地相處,他是那樣難受,彷彿被悶在鍋子里,憋得喘不過氣來。
如果她死了,他可以理直氣壯地為她報仇。也好過看著自己的妻子委身給南詔賊王。
「我不怪你。我要滅了南詔,殺了晟豐澤。」楊靜淵的聲音幽幽響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