怨過嗎?
好像從來沒有認真考慮過這個問題。
十一娘想了想,沉吟道:「沒怨過!」
徐令宜頗有些意外。
「其實我沒有想過這些。」十一娘的目光坦然而平和,「因為我知道抱怨從來都不能改變我的處境。而且我有比抱怨更重要的事要做。」
她要苦練女紅儘快融入個社會,她要不動聲色地在大太太面前彰顯自己的重要性,她要想辦法維持開支平衡保證生活品質免得被五娘她們恥笑……哪有那麼多的時間去悲春憫秋。
這也許就是人們常說的「貧窮的人沒有悲傷的權利」吧!
徐令宜望著十一娘梔子花般含苞待放的臉,突然覺得有些心酸起來。
她和十娘是年紀最相近的姐妹,一起生在福建,長在餘杭,嫁到燕京。十娘寧願背負不孝的罪名也要氣一氣癱在床上的大太太,難道僅僅是因為十娘生性薄涼嗎?
徐令宜不由伸出手去細細地撫挲著她的面頰。
指腹下的肌膚,細膩如玫瑰的花瓣。
他想起第一次出征苗疆卻兵敗雞鳴山時的那個夜晚。
皎潔的月光清冷地灑落在寶藍色的錦被上,閃著幽暗的光澤,像凝固的潭水般壓在身上,沉甸甸,讓他覺得有些喘不過氣來。可當被皇上派到他身邊保護他安危的范維綱用有些顫抖的聲音問他「侯爺,您害不害怕」時,他放在被子里的手緊緊攥成拳,聲音卻如風般的輕、雲般的淡:「有這些害怕的時間,還不如好好想想明天怎麼辦!」
本是一句逞強的話,卻讓他一個激靈。
當即就起身穿衣,讓范維綱喊了所有的將領一起商討對策……這才有了眾位將領的眾志成城,才有了苗疆之戰的轉機,才有了今天的戰功赫赫。
兩個人的回答,何等的相似。
是不是此時的十一娘也和那時的他一樣,不是不害怕,不是不後悔,不是不猶豫,不是沒想過回頭,而是知道自己不能害怕、後悔、猶豫、回頭。前面是崇山峻岭,後退,卻是深潭壑谷,唯有什麼都不想,一心一意硬著頭皮朝前走。
如今的他,已經很久沒有體會那種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了。
可初夏時才過及笄禮的十一娘呢?
會不會像當時的他一樣,在夜深人靜時自問「如果換成了父親,會怎麼做呢」、「如果是二哥遇到了這樣的事,會怎麼做呢」……
她又會問誰呢?
徐令宜想起三日回門時大太太毫不留情的訓誡、送別時五姨娘躲閃的目光,他的心如針般被細細地被刺了一下。
一些被他刻意壓在心底的東西就無法壓制地湧上心頭。
手指像被燙著了似的,飛快縮了回去。
「默言,」他凝望著她,「你是從小身體就不好?還是到燕京以後,身體開始不好的?」
今天的徐令宜,有點奇怪。
先是像個很信任她的老朋友似的調侃她,讓她別真的把十娘氣壞了,又莫名其妙地關心她怨沒有怨過大太太,然後目含憐愛地撫挲她的臉,最後又一臉凝重地問起她的身體來。
十一娘想到自己這些日子一直有用藥。
說起來,自己成親也有一年多了……他,是在問孩子的事吧!
十一娘垂了眼瞼:「小時候曾病過一場。養了大半年,好了以後就一直沒怎麼病過!」
「是什麼病?」徐令宜追問。
十一娘猶豫了片刻,道:「我和十姐起了爭執,冬天地滑,結果不小心把頭撞在了走廊旁的落地柱上。」
徐令宜驚愕的半晌說不出話來。
羅家是江南旺族,又不是什麼寒門祚戶,養在深閨里的小姐,起了爭執沒人勸架,反而把頭撞到落地柱上。那身邊的丫鬟、媽媽們都在幹什麼?如若不是有人暗地裡縱容,何至於此!
他的唇緊緊地抿成了一條線。
氣氛就驟然冷了下來。
十一娘汗顏。
十娘乾的事已經夠驚世駭俗的了,現在徐令宜只怕對十娘的印象更差了。早知道就不把這件事告訴他了。
她笑著調節著氣氛:「還好只留了一道不到寸長的疤痕,又在頭髮里……」
只是話沒說完,徐令宜已道:「給我看看!」
十一娘微怔。
徐令宜的手指已落在她的頭上摸索。
原來是要看自己的傷疤!
十一娘索性歪了頭,大大方方地指給他看:「在這裡!」
徐令宜細細地摩挲著那道疤痕,想到當時的兇險,不由問道:「那時候害怕不害怕?」
害怕?
當然害怕!
睜開眼睛驚覺自己獨處異世,害怕與人相處被人看出破綻,害怕在陌生的環境里舉止不當被人看成是異類。
那種感覺,一輩子也不會忘記。
現在想起來,心裡都會涼颼颼的。
「不記得了!」
說好了要忘記的。就要努力地忘記。
「時間太久,那時候又年幼,記得不是太清楚了。」十一娘回憶著那些讓她愉快的時光,「只記得自己一個人在床上躺了很長的時間。每次側過臉去,就能看見窗外那株纏繞在芭蕉樹上的紫藤。開著紫白色的小花,風一吹,就有淡淡的香味飄進來。但開了窗子,又有小蟲子跑進來。只能在太陽升起來的時候開窗……陽光照進來,光暈圓圓的,閃爍著五彩的霞光,飄浮在空氣中,有點刺目,但很漂亮……春天的時候飛來了兩隻燕子,在屋檐下做窩……我看著它們孵了四隻小燕子,餓的時候就會張著嘴,伸長了脖子叫喚,它們的嘴好像是嫩黃色的……」
徐令宜靜靜地聽著,眼中閃過一絲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憐惜。
像他生病的時候,身邊總圍著很多人。只想怎樣快些把這些人都趕跑了好睡個覺。哪裡還會注意窗外種的是什麼?開得什麼樣的花?
觀察的那麼仔細,可見日子有多寂廖。
他不禁從背後緊緊地摟了十一娘。
十一娘的腰肢,如春柳般的纖細柔韌。
她是中等的個子,但腰細腿長,骨骼又小,因而顯得特別婀娜多姿。而且比實際身量看著要高一些。看著雖然好看,卻不適宜生養。
念頭閃過,徐令宜心中一動。
他微微沉思,貼了她的耳朵悄聲道:「你什麼時候來的初癸?」
十一娘正說著話,聞言不由語凝,臉「刷」地一下紅到了耳根。
徐令宜又輕聲追問:「什麼時候?」
「來燕京以後!」十一娘窘迫地道。
餘杭離燕京千里迢迢。羅大老爺和羅振興先到,然後大太太帶了十八歲的五娘、十五歲的十娘和初癸還沒有來的十一娘……最後嫁給自己的卻是十一娘。
十一娘那麼聰慧的人,可曾仔細思量過這其中的原由?
徐令宜望著她紅蓮般的面孔,新婚之夜細眉頻蹙的痛苦忍耐,昏黃燈光下輕言慢語的耐心勸慰,和諄哥跳百索時的愉悅舒暢,告訴誡哥識字時的溫柔慈藹,面對姨娘們無理取鬧時的鎮靜從容……如走馬燈似的,在他腦海里轉個不停。
當初決定娶十一娘,固然有元娘所說的十一娘年紀還小的原因,也有他不想太早再生嫡子的順水推舟。可他早改初衷,十一娘及笄也有四個月了,卻依舊沒有動靜……會不會還有別的什麼原因?
念頭一起,他的表情就變得有些怪異起來。
而十一娘感覺到徐令宜的沉默,不由轉身狐惑地打量他。
大大的杏眼,眸子黑白分明。像盛著一泓山澗水般清澈、透明。他甚至能看見自己的倒影!
徐令宜避開了十一娘的目光。
就算知道又如何?一邊是娘家,一邊是丈夫,這本是世間最艱難的立場。何況自她進了徐家的門後就如她自己所說的一樣,因為知道抱怨不能改變處境,所以總是做的多,說的少。因為有比抱怨更重要的事,所以她從來都是寬和大度,溫柔仁藹的……
他不覺把臉貼在了她頭頂的疤痕處。
這一刻,他甚至希望十一娘不知道。
有時候,不知道也是一種福氣。
沒幾日,被十一娘派到王家去打聽消息的粗使婆子來給她迴音:「……別說,我們家十姨奶奶出手就是不凡。先把國公爺叫到跟前來吩咐了一番,讓國公爺把原來老國公爺用的人家都請回來。還放出話來,讓國公爺三日之內把事情辦妥了。那國公爺小小年紀,哪裡知道怎樣行事?府里的事務之所以被國公爺的生父、生母把握,也是因為國公爺偏向自己的生父、生母之故。自然不把我們十姨奶奶的話放在心上。可我們十姨奶奶也不是吃素的。當即就說:如若不照著她老人家的吩咐做,她老人家就去大理寺告國公爺『仵逆、不孝』,做了別人的嗣子,卻請自己的生父、生母回府當家,置嗣母於不顧。國公爺的生母聽了不冷不熱地道:羅家世代官宦,是江南旺望,徐家貴為公卿,余大人在殿前行走,要是十姨奶奶這些都不顧了,直管去告去。結果您說怎地?」
這就是她的辦法?
把自己的嗣子以「仵逆、不孝」的罪名告到大理寺去?
十一娘已說不出話來。
一旁的琥珀見了忙道:「結果怎樣?」
那婆子得意洋洋地道:「結果我們家十姨奶奶一聲不吭,由金蓮姑娘扶著就去了大理寺。那國公爺的生母看著不對勁,親自去把我們家十姨奶奶接了回來。十姨奶奶吩咐的事自然也就一樁不落地照著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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