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紘一回府,王氏就急著把他拉進屋裡嘰嘰咕咕說了半天,盛紘為官素來耳聰目明,於朝局最是有心,他對顧廷燁的價值恐怕比內宅婦人有更直觀的認識,他稍微思索了一下利弊,第二日便出去打聽顧廷燁的為人,考察項目一切按照當年打聽袁文紹的標準。
如此這般幾日後,盛紘與王氏說,他同意這門婚事了。
如蘭在心驚膽戰了幾日後,終被宣告了判決,她摔了半屋子的東西,尖叫聲足可以嚇醒打算冬眠的河魚,披頭散髮的發脾氣,把一屋子丫鬟嚇的半死,王氏來教訓了兩句,如蘭赤紅著一雙眼睛,反口一句:「你要嫁自己去嫁好了!」
王氏氣的渾身發抖,只問為何不願嫁入顧門,可偏偏如蘭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她到底沒有氣昏頭,要是說出了真情,估計敬哥哥得先填了炮灰,如蘭搜索枯腸,尖聲吼過去:「……母親糊塗了么,女兒與那顧廷燁差著輩分呢!我可喊過人家『二表叔』的!」
伏在地上默默收拾碎瓷片的小喜鵲暗暗苦笑,這幾日自己主子死活逼著六姑娘給想轍,六姑娘哪敢在老爺太太興頭上橫插一杠子,最後逼急了,只吐出這麼個爛點子。
王氏果然勃然大怒,指著如蘭大聲罵道:「什麼輩分?!不過是那會兒隨著旁人胡叫的,京城裡多少通家之好的世族裡頭轉折親多了去了,你再混說,我告訴你父親去,叫他來收拾你!」她恨死平寧郡主了,真是沒吃到羊肉徒惹了一身羊臊,差點女婿成平輩。
王氏也許曾經空頭恐嚇過女兒許多次,但這次她說到做到,當夜盛紘回府就把如蘭叫過去狠狠訓斥了一頓。
幾個女兒裡頭,盛紘原就最不喜驕橫任性的如蘭,從小到大沒少責罰,如蘭又不肯嘴甜奉承,因此素來也最畏懼父親,盛紘冷著面孔斥責了幾句,就把如蘭罵哭了。
「這些年的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何為孝順,何為貞嫻,全然不知了?自來婚姻大事都是父母之命,什麼時候輪到你一個姑娘家開口閉口的問婚事?!你可知道廉恥二字?!我替你臊也臊死了!」這話委實厲害了,如蘭掩著面大哭而去,王氏生生忍住了心疼。
盛家家長對婚事的贊成很快通過王氏——華蘭——袁文紹這條曲折的途徑傳到了顧廷燁那裡,顧廷燁效率很高,沒過幾日就由袁文紹陪著,親自登門拜訪,老太太稱病不願出面,王氏索性獨個兒相看;此次丈母娘和女婿的具體會面過程明蘭並不清楚,但就事後的反應來看,王氏應該很滿意;她站在如蘭面前,居高臨下的把顧廷燁的氣度,人品,容貌,德行來回誇了個遍,直把他誇的跟朵花似的,直聽的明蘭起了雞皮疙瘩。
如蘭低著頭一言不發,繼續保持神情獃滯,好像什麼也沒聽見;一旁的明蘭聽的十分訝異,王氏的滔滔不絕讓明蘭聽著不像在誇活人,倒像英雄追悼會上的熱情致辭;她偷偷走開幾步,到華蘭身邊輕聲道:「太太好眼力,才見了一回就瞧出這麼多好處了?」
華蘭努力壓平自己嘴角的抽抽和微微的心虛:「你姐夫做的媒能錯的了?顧將軍本就是佳配。」其實,顧廷燁雖儘力表示謙遜,但行伍之人所特有的殺伐威勢卻顯露無疑,王氏訕訕之下根本沒說幾句,袁文紹表示,岳母已算頗有膽量的了。
華蘭看著如蘭一臉的倔強,實有些不解,便輕聲問明蘭道:「就不知這丫頭到底是怎麼了?無端端的鬧騰起親事來了,好似和顧二郎有天大的過節般。」
明蘭一陣心頭髮慌,趕緊岔開道:「五姐姐不過是氣性大了些,前頭又叫爹爹狠狠責罵了一頓,大約這會兒還沒轉過彎來,不若大姐姐和太太再多勸勸罷。」
誰知華蘭搖了搖頭,轉頭低聲與明蘭耳語:「也勸不了多久了,顧將軍與你大姐夫說,他大哥眼瞧著身子不成了,做弟弟總不好兄長屍骨未寒就娶親,是以最好早些能成婚;你也幫著勸勸,好歹叫五妹快些明白過來。」
聽著華蘭熱忱的語氣,明蘭再瞧瞧正在賣力勸說如蘭的王氏嘴角邊的唾沫,她深深的為敬哥哥感到難過,不過……話說回來,也許初戀就是用來破滅和懷念的也說不定。
沒幾日,顧廷燁將和盛家結親的消息漸漸透了出去,也不知是從盛顧袁哪一家出去的,幸虧老太太謹慎的提醒了盛紘和王氏,在沒有下聘定親之前,絕對不要先露了口徑,王氏一開始不以為然,但很快就認識到了老太太果是高瞻遠矚。
第一個對顧盛結親的傳言做出反應的是顧家太夫人,她立刻張羅著要為顧廷燁挑兒媳婦,不論顧廷燁是不是秦太夫人生的,從禮數上來說,繼子的婚事她是可以做些主的,尤其是顧老侯爺已故的情況下。盛家的婚事如果她不認可,那就算是『未稟父母』,屬不合禮法。
王氏急的團團轉,華蘭安慰道:「母親放心,顧二郎早預備了後招。」最近華蘭稱呼顧廷燁的口氣越來越親近,好像人家已經是她妹夫了。
十一月十二,聖安皇太后小疾初愈,皇帝欣喜之下便設了個簡單的家宴慶賀,席間,太后指著剛定了親的國舅沈從興笑道:「你姐姐可為你操了不少心,可算給你尋了門好親事。」一旁的沈皇后順著嘴笑道:「我這弟弟好打發,只不知顧大人的婚事議的如何了。」
下座的顧廷燁笑而不語,一旁同座的沈從興起身,朝在座的拱手笑答:「諸位怕是不知吧,我這兄弟一輩子沒正經讀幾天書,也不知認得幾個字,如今卻想娶位讀書人的閨女!」
宴飲間氣氛鬆快,皇帝似乎來了詢問的興緻,顧廷燁這才答是左僉都御史盛紘大人的掌珠,皇帝微笑道:「這親事尋的不錯,盛紘此人素有清名,克慎勤勉,正堪與你為配。」
沈皇后新上任的妹夫,御林軍左副統領的小鄭將軍最是年少不羈,幾杯酒下肚,便鬧著打趣道:「皇上,人家書香門第的,一家子都是讀書人,也不知要不要這兵頭!」
筵席上眾人一片鬨堂而笑。
消息傳出宮外,寧遠侯府再無動靜,王氏大大吁了一口氣,老太太知道後默了半響,只道一句:「趕緊叫如蘭回心轉意罷。」
明蘭明白她的意思,如果這件事顧廷燁處心謀劃的結果,那麼此人心機慎密,可驚可嘆,若此事是皇帝和其餘幾人有意為之,那麼此人定是甚得天心,聖上如此意思,將必有重用,無論哪種情況,都更加堅定了盛紘結親的心思。
盛紘不是韓劇里那種的紙老虎父親,吼的青筋暴起聲嘶力竭,但最後總會原諒沒良心的女兒,他是典型的古代封建士大夫,講的是道德文章,想的是仕途經濟,雖待孩子們比一本正經的老學究寬些,但依舊是遵從君臣父子的宗族禮法規矩,他在家裡擁有絕對的權威。
從這個角度來說,古代士大夫很少有無條件寵愛子女的父親,況且他們往往不止一個子女;女兒只要不壞了婦德貞名,乖乖待嫁就可以;當年,以華蘭之受寵重視,也不敢置喙婚事,墨蘭曾是盛紘最心愛的女兒,但自從她不顧家人而自私謀算差點斷送了盛府的名聲後,盛紘對她再不假辭色,明蘭可以清楚的從他的目光中看到失望和厭棄。
在現實面前,很多東西都不堪一擊,如蘭沒有足夠的勇氣反抗家族和禮法,就像寶哥哥再喜歡林妹妹,再受賈母的寵愛,他也從來不敢在賈政和王氏面前直言自己的選擇;何況自從墨蘭出事之後,海氏的警惕性成倍增高,她一瞧如蘭於婚事不願,立刻把盛府內外看的跟關塔那摩一樣嚴實,西廂記只好暫停上演。
如蘭空自流了幾天眼淚,漸漸緩和了舉止,只是情緒有些低落,王氏和華蘭猶如車輪戰般的述說顧廷燁的種種好處,還要求明蘭一起出力,以表示對家庭決意的支持,明蘭倒是知道顧廷燁一個大大的好處,但不敢說,憋半天憋臉通紅,終於想出一句:「五姐姐你想想,要是你只嫁了個尋常夫婿,那豈不叫四姐姐高你一等?!」
如蘭聞言,一直無神的眼睛陡然一亮,自打出了娘胎,她就和墨蘭結下了深深的牙齒印糾葛,若是能讓墨蘭吃癟,那她自帶乾糧上前線都是肯的。
王氏和華蘭受到了啟發,立刻改變策略,每誇顧廷燁三句後,就賣力渲染一下如蘭嫁了顧廷燁後能在墨蘭面前多麼風光的情形,效果很好;如蘭也漸漸認命了,又不是推她進火坑,不過是叫她嫁個二手高檔貨而已,何況敬哥哥也未必是原裝的。
明蘭由於在勸說如蘭的工作中表現優異,受到了上級的表揚,獲准假釋回壽安堂陪伴老太太,老太太則獎勵她去送一送賀弘文。自那次賀老夫人來過後,賀弘文又來過兩次,明蘭都沒出面,他只宛如犯人一般低頭歉意的對著盛老太太,老太太瞧他認錯態度良好,漸漸有些心軟,雖還未松嘴,但態度已經和氣親切多了。
明蘭走在壽安堂直通往二門的一條小路,碎碎的石子鋪了這條偏路,也沒什麼人來往,旁邊跟著亦步亦趨的賀弘文;每當這個時候,明蘭都會覺得老太太的心思很可愛。
她出身於勇毅侯府,因此瞧厭了有爵之家男人的貪花好色,並深惡痛絕,於是選了個探花郎,誰知文官也沒好到哪裡去,新婚沒多久,盛老太爺就領了個美妾回來,還羞羞答答的解釋說是上峰所賜,不好推辭,還希望妻子很賢惠幫他照顧妾室;婚姻失敗之後,老太太對文官的操守也失瞭望,又轉而傾向起非主流從職人員,例如,賀弘文。
「……明妹妹……明妹妹……」
明蘭這才回過神來,只見賀弘文正羞澀的瞧著自己,一連聲輕輕叫著,明蘭定了定神,微笑道:「什麼事?請說。」
賀弘文陡然黯淡了眼神,低下頭去,過了會兒才緩緩道:「明妹妹定是氣了我,不然不會這般說話的。」
廢話!該說的我早說完了!不過明蘭嘴上卻道:「弘文哥哥,哪裡的話說,沒這回事。」
賀弘文忽然停住了腳步,一雙眼睛熱切的瞧著明蘭,喉頭滾動幾下,似乎激動萬分,卻又久久說不出來,好容易才道:「明妹妹!我知你是生我的氣了,但請聽我一言!」
明蘭也住了腳步,靜靜等著,賀弘文吸了口氣,鼓足力氣道:「……我不敢說我自己有多明白,但至少也清楚自己想娶的是誰!我誠然將表妹當做親妹子的,絕無半點男女私情,可事已至此,我不能瞧著她去死,便只能委屈了你!可是,請明妹妹一定相信,賀家與表妹而言不過是個安身之所,她能衣食無憂,但也……僅止於此!」
賀弘文情緒激動,語無倫次的說了許多接納曹錦繡的無奈,也含蓄的說了許多將來會對妻子一心一意的保證,明蘭始終靜靜聽著,既沒有感動的意思,也沒有嗤之以鼻的諷刺,賀弘文看著明蘭的樣子,漸漸有些沮喪:「明妹妹,始終是不肯信我了。」
明蘭輕笑了下,搖頭道:「信不信的,不是聽你怎麼說,而是看你怎麼做的。」
「我自然說道做到!」賀弘文面色泛紅,鼻尖微微沁出汗來。
「比如說……」明蘭沒去理他,轉過身子,再次緩緩走了起來,自顧自道:「你與妻子在下棋之時,表姑娘忽然頭疼腳疼肚子疼,要你過去瞧瞧。」
賀弘文笑了,鬆了一口氣,跟在後頭走著:「小生才疏學淺,自當另請大夫,有葯吃藥,有病看病便是。」
「若是表姑娘三天兩頭的犯病,也不好天天請大夫,只消你去瞧瞧便好了。」
「既是宿疾,家中必常備藥材,熬上一碗送去便是。」
「若表姑娘吹簫彈琴念怨詩,聲聲入耳,絲絲出音,哭的煞是可憐,非要你去安慰。」
「調絲弄竹本是雅事,但得節制,不可擾了旁人清凈才是,不然便是存心鬧事;至於可憐之說,表妹自姨父流放之日起便可憐了,那幾年我不在她身邊,她不也活過來了。」
明蘭倏然停住腳,定定的瞧著賀弘文,冷聲道:「你別裝傻了,你知道我在說什麼。」
賀弘文也站住腳步,正面站在明蘭面前,淡褐色的面龐全是不安:「明妹妹,也知道你在怨什麼?那日我去見表妹,她瘦的剩下一副骨頭了,只吊著一口氣等我,連話也說不出來,只用眼睛求著我,我是個軟弱無用的,沒法子硬下心腸,我便答應了。可那時,我也明明白白告訴她了,我給她一條活路,但也僅止於一條活路。進門之後,什麼男女之情,噓寒問暖,她是不要想了,若再有尋死覓活,我便再無半點愧疚!」
明蘭聽了,默默無語,賀弘文深吸一口氣,寬寬的胸膛劇烈起伏著:「明妹妹,她若就這麼死了,就會變成一塊疙瘩,一輩子梗在我心頭,叫我永遠記著她!……我,我不想老記著她,我的心裡只應放著我的妻子!」
明蘭慢慢抬起頭來,背著陽光,賀弘文年輕俊朗的面龐一片真誠和緊張,她心裡的某一處小小的一塊柔軟了些:「到底住在一個屋檐下,你怕是做不到視若無睹罷。」
賀弘文認真的沉聲道:「明妹妹,我曉得你在憂心什麼?可我有眼睛,不會叫人哄了去的,張家的四叔公如今雲遊在外,當初他替令國公府瞧了十幾年的病,從老公爺的十幾個妾室到下頭子孫的一攤子爛事,什麼沒見過!內宅婦人的鬼蜮伎倆,做大夫的還能不清楚。」
明蘭不可置否的挑了挑眉:「原來你都知道?還當你一味憐惜曹姑娘的柔弱呢。」
賀弘文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無奈道:「男人也不全是瞎子傻子,除非是心長偏了,不然有什麼瞧不明白的?何況,我信你的為人,你會照顧好錦兒表妹的。」
明蘭看了他很一會兒,緩緩的展開微笑:「你說的對,……也許罷。」無論怎樣,他們之間終歸是插著一個曹錦繡,她終究存在。
賀弘文的話可信嗎?她不知道。他能做到今日的保證嗎?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賀弘文能做到這個地步已是盡他自己的全力了,說到底,他也只是個平凡的古代男子而已,婚姻只是一個開始,而這個開頭不好不壞,接下里的路怎麼走才是最要緊的。
冬日的旭陽暖暖的,好像軟軟的棉絮捂在皮膚上,頭頂禿禿的枝頭順著威風輕輕抖動,明蘭和賀弘文順著石子小路緩緩的走著,天光明媚,日頭平好,山石靜妍,一切景緻都那麼淡然從容;曹家已經離京了,如蘭已經屈服了,老太太也基本定了主意,似乎一切都會照既定的軌跡緩緩前進。
可是很久以後,明蘭想起這一天,忽然發覺,原來這是她最後一次和賀弘文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