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庭內部戰爭大多有以下兩個特點,一是不宣而戰,直接爆發,二是曠日持久,拖拖拉拉——事情到了這個地步,她居然還有心情想這些阿里不達的東西,明蘭覺得自己離精神錯亂已經不遠了。
這幾天明蘭始終沒機會表達意見,她剛想開口,就被老太太一下打斷:「明丫兒別怕!你老祖宗還沒死呢,他們休想擺弄你!」一副殺氣騰騰的樣子很嚇人。
老太太被惹毛了,拿出當年和盛老太爺鬧婚變的架勢大發雷霆,破口大罵的唾沫星子幾乎噴了盛紘一頭一臉,而盛紘逆來順受,牛皮糖一般苦苦哀求,一會兒下跪一會兒流淚,親情,道理,家族名譽,口若懸河,滔滔不絕,直把老太太繞暈倒在床上。
明蘭覺得吧,和兒子鬥氣,裝下病是無所謂的,但不要真的生病了,那就沒有後續戰鬥力了,老太太深以為然,飯量倒加了一倍,顯是打算長期抗戰了。
王氏見局勢膠著,異想天開出一個好主意,索性叫明蘭自己去向老太太表態,說願意嫁入顧門不就完了嗎?正主都同意了,老太太還能鬧什麼。
盛紘聽的目瞪口呆,隨後長長嘆氣,他們讀書人喜歡簡單複雜化,好顯得自己學問很高深,可他這位太太卻喜歡複雜簡單化,能用威逼的絕不用利誘。
「你就別添亂了!」盛紘喝止了王氏,皺著眉頭不悅道,「哪有姑娘家自己去討婚事的?!且她自小養在老太太跟前,她什麼性子老太太還不清楚?只消明蘭一張口,老太太就知道是你在後頭逼的!到時候便是火上澆油!」
盛紘越說心頭越火,忍不住指著王氏的鼻子吼起來:「女不教母之過!就是你這般行事沒有規矩,不敬婆母,胡作非為,才縱的如丫頭這般丟人現眼!你還有臉去說旁人!」
王氏被罵的滿臉通紅,卻也無話可還口,只能悻悻沉默。
前頭母子戰火正熾,明蘭在後頭髮呆充楞,常常半天也沒一句話,因為她的確沒想好說什麼,只需擺出一副落落寡歡的落寞模樣,再適時的迎風嘆兩口氣,形象就很完美了。
這幾日她唯一做過的,就是向海氏打報告,要求見如蘭。
「……小喜鵲怎樣了?」這是如蘭看見明蘭的第一句話。
明蘭盯著她粉白脖子看了一會兒,那上面還留著一條紫紅色的勒痕,緩緩道:「還沒死。大嫂子請大夫給瞧了傷勢,昨天剛醒過來,能喝兩口粥了,但願不會落殘。」
如蘭好像一顆癟了的氣球,獃獃的坐在那裡:「她……可有說什麼?」
明蘭嘴角挑起一抹諷刺:「她說,能為盛家五姑娘賣命,真是三生有幸,別說叫打的半個身子沒塊整肉了,便是被活活打死了,也是死得其所!」
如蘭低著頭,手指緊緊攥住帕子,只捏的指節發白,明蘭盯著她的眼睛,繼續道:「妹妹每回勸姐姐,姐姐總不在乎,說什麼『一人做事一人當』,可如今呢?小喜鵲好歹服侍了你十年,待你比待她自己家人還親,你也好意思牽連她!」
現在明蘭最煩聽見有人說什麼『不會連累家人』的鬼話,在古代,從不流行『要頭一顆要命一條』,連坐才是王道,東家小三投了敵,西家小四也要挨罰。
如蘭瘦削的臉頰上,露出一種深切的內疚,一旁的小喜鵑忍著淚水,輕聲道:「六姑娘,你別怪我們姑娘了,她心裡也不好受;太太要打死喜鵲姐姐時,是姑娘衝上去撲在她身上,生生挨了好幾下,這會兒我們姑娘身上還帶著傷呢!」
明蘭看著如蘭眼下兩圈黑暈,憔悴的似乎變了個人,明蘭心裡略略一默,才道:「我今日來,是替小喜鵲帶句話與你,太太要攆她出去配人,大嫂子叫她傷好再走,怕是見不上你了。她說,她外頭有老子娘可依靠,叫你不必替她操心了,說她不能在你身邊服侍,望你以後行事一定要三思三思再三思,遇事緩一緩再做,莫要衝動,她……以後不能再提醒你了。」
如蘭聽的發怔,一顆一顆豆大的眼淚墜了下來,把頭埋進胳膊里,嗚嗚的哭了起來,明蘭只靜靜的看著她,如蘭忽然直起來,叫小喜鵑進裡屋去拿東西,不一會兒,小喜鵑就捧著一個匣子和一個包袱出來了。
如蘭抹了抹眼淚,把小匣子和包袱推到明蘭面前,正色的懇求道:「這裡頭是些首飾金珠,這個包袱里是五十兩銀子和一些上好的料子,她好歹服侍我一場,我不能叫她空手嫁人,好妹妹,求你帶去給她罷!我……我……對不住她了!」
明蘭接過東西,靜靜的看了她一會兒,心道,就憑這一點,如蘭到底比墨蘭有良心些,雲栽被賣掉時,墨蘭連問都沒問一句;想到這裡,明蘭稍微放柔聲音,低聲道:「五姐姐放心,她說這些年來,她已得了不少賞賜,她自己平日攢的體己,院里的姐妹早替她收拾好送出去了;喜鵲說能服侍你一場,是她的福氣,她沒有怪你,她只是擔心你。」
明蘭把東西給一旁的小桃拿著,如蘭朝小喜鵑使了個眼色,小喜鵑便拉著小桃出去了,如蘭定定的瞧著明蘭,目光直視過去,直言道:「我,也對不住你!」然後深深的福了一福。
明蘭忍了許久的話,終於吐了出來:「你到底做什麼去見他呀!難不成……你想……」明蘭想到一種可能性,語氣陡然上揚了兩個音階。
如蘭臉色漲的通紅,憤聲道:「你當我是什麼人?!我雖不如你讀的書多,卻也知道廉恥!我,我……真是去見最後一面!」說著,聲音漸悲傷起來,眼淚簌簌而下,「……原本說好好的,忽然就要另嫁,怎麼也得當面說一聲呀;誰知卻把你扯進去了!」哭聲嚶嚶。
明蘭一肚子火驀地泄氣了,嘆氣道:「罷了,你也不是有意的!不過……」明蘭想起來就抑鬱,忍不住道,「你總算遂心愿了!大哥哥知道這事後,出去揍了文公子一頓……」
如蘭一顆心提起來,神色慌亂,明蘭繼續道:「……不過你放心,大哥哥不敢張揚,讀書人揮拳頭想來力氣也有限,瞧著太太和老爺的意思,這個女婿大約算認下了。」
如蘭心裡又是高興,又有些惘然,明蘭說完後,就耷拉著腦袋出去了。
最近明蘭的情緒十分低落,具體表現為一種獃滯狀態的淡然,她誠懇總結了自己兩輩子的遭遇,陡然生出一股無力感來。她辛辛苦苦支邊一年後,眼看可以升職加薪,外帶相親一隻金貴,卻被一陣泥石流淹回了古代;她心心念念打算嫁個古代經濟適用男,婚後好好調教,一路屢遭坎坷不說,好容易看見曙光了,事情又泡湯了。
明蘭深深嚼著,自己的奮鬥方向總是偏離老天爺對自己的發展計劃,不過老天以後能不能稍微給點提示呢,她姚依依從小就是順民,是絕對不會和老天作對的!
戰火持續期間,作為婚事首倡者的華蘭女士十分明智的縮著腦袋,暫避風頭,堅決不參與勸說,反請明蘭去做客,老太太想也不用想就知道華蘭想勸說明蘭,便都一口拒絕了,華蘭苦思三天未果,老天爺幫她想了一個好理由:她又有身孕了,想見母親和妹妹。
老太太沉默了半響,神色稍霽,便允許明蘭去了。
這日一早,王氏帶上明蘭直奔忠勤伯府。忠勤伯夫人有事回了趟娘家,得住上一夜才回,王氏樂得不用敷衍這個不討喜的親家母,便直去了西側院。
華蘭身著一件玫瑰紫百子刻絲銀鼠褂子,頭帶一掛累絲嵌珠寶蜘蛛華勝,斜斜倚在軟榻上,懷裡抱著個石榴連枝粉彩瓷手爐,言笑晏晏,面帶紅暈。
王氏見華蘭氣色極好,抑鬱了幾天的心情才好些,拉著她的手問了好些身子好不好的話,華蘭都笑著一一答了:「……好,都好,都第三胎了,女兒還有什麼不清楚的,母親放心罷!……明妹妹,吃果子呀,這小胡桃是進上的,又香又脆。」
明蘭笑著點頭,湊到如意小圓桌旁,拿過一把小巧的銅夾子,咯吱咯吱的剝起胡桃來,王氏放開華蘭的手,端過茶碗來呷了一口,笑道:「今兒真好,趁著你婆婆不在,咱們母女倆多聊一會兒。」
華蘭笑吟吟的:「何止多聊一會兒,反正連嫂嫂也跟著一道去了;你們索性吃了飯再回去吧,就在我屋裡擺飯,你女婿昨日去英國公府的後山會射,打來幾隻獐子,雖不如口外的肉鮮,也是不錯的。」
「那敢情好!」王氏笑了,伸手拿過一個橘子來慢慢剝著:「對了,近日聽你爹爹說,女婿怕是能升一級了?」華蘭美目倩笑,齒頰盈盈:「還沒準信呢,不過……也八九不離十了,這回能在五成兵馬司里升個分指揮使噹噹。」
王氏放下剝了一半的橘子,雙手合十的拜了拜,還念了句佛:「好好好,瞧著你們小夫妻這般,我就放心了;袁家這下也樂了吧,看你婆婆還老啰嗦你!」
華蘭撇撇嘴,哼了一聲:「公爹倒是真高興,婆婆就會掃興,不過剛有了個升遷消息,她就緊著叫文紹想法子,給她娘家的子侄也謀份差事,叫公爹一口罵掉了!」
「是以你婆婆生了氣,帶著大兒媳婦回娘家去了?」王氏失笑。
「也不是。」華蘭捂著嘴輕笑起來,「她娘家近來越發不成樣子,老一輩的胡亂揮霍,賣田置妾,小一輩兒的不求上進,書也不好好讀,就想著托關係鑽營;公爹早厭煩了,這回她娘家侄子娶媳婦,公爹不願去,她們只好自己去了。」
明蘭剝好了一小碟胡桃肉,盛在小碟子里端著過去,王氏接過來遞到華蘭面前,笑道:「怪道你婆婆老也看你不順眼,原來是犯了眼紅病呢!……別拿來了,你自己也吃。」
明蘭乖巧的應了一聲,坐回去又撿了個胖胖的小胡桃,便又要夾起胡桃肉來,華蘭和王氏忽視一眼,目中各有深意,華蘭轉頭笑道:「明妹妹,庄姐兒近來想你的緊,現下她在後頭園子呢,你們姨侄倆最是投緣,你去尋她頑罷。」
說著便叫身邊的大丫鬟過去,服侍明蘭洗手整衣,明蘭心裡微微一笑,大冬天的,華蘭怎麼會叫小女兒去外頭亂跑,宴無好宴,她就知道裡頭有花樣!華蘭行事素來很有分寸,管御下人甚有本事,相信不會太離譜,何況是在她自己的院子里,去也無妨,不過……
明蘭笑的很乖巧,遲疑道:「外頭天兒冷,還是叫庄姐兒進屋來吧。」華蘭神情一僵,王氏輕輕咳了一聲,沉聲道:「庄姐兒淘氣,到時候要鬧哭的,你去把她哄進來吧。」
明蘭『哦』了一聲,老實的跟著丫鬟出去了。
王氏目送著明蘭里去,才轉過頭來,對著女兒狐疑道:「這法子真能行?這……不大好吧,叫你爹爹知道又要生氣了;他老說,若明蘭自己去求老太太,反是要火上澆油的。」
華蘭直起身子來,朝著王氏坐好,正色低聲道:「母親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老太太是眼裡不揉沙子的,她們祖孫倆十年朝夕相處,明妹妹說話是不是發自真心,老太太還能不清楚?!若我們逼著明妹妹去求,老太太自是更生氣!可明丫頭若真的願意呢?」
王氏目光中猶有不信:「明丫頭只聽老太太的,她能有什麼主見。」
華蘭高深的搖了搖頭,面帶微笑:「母親你瞧走眼了,六妹雖自小乖巧聽話,實則極有主見,心思慎密明白;小時候還瞧不出,可自你們進京後,我冷眼瞧了幾回,有時連老太太的意思她都能繞回來;待她見了真人後,知道那也不是個妖魔鬼怪,為著家裡好也罷,為著自己的前程也罷,她會願意的……」
王氏久久無語,嘆了口氣:「真能如此便好了,唉,只是可惜了你妹子,明丫頭能嫁入這般顯貴的門第,她卻只能屈居寒門。」
「母親快別說了!」提起如蘭,華蘭臉上浮起一陣黑雲,不悅道:「都是母親平日太寵溺了,一個姑娘家的居然與人私相授受,父母給尋了門好親事,她不思感恩還鬧騰,最後還叫顧將軍知道了,這不害人嘛!好在你女婿沒過分殷勤,前後也就提了兩次我妹子,從未說清要許的是哪個,如此才有迴旋餘地,不然……哼!」
王氏知道女兒難處,也不敢替如蘭說話,只悠悠嘆氣,華蘭又道:「當初也是母親執意才定如蘭的,其實照我的意思呀,明妹妹比如蘭更合適,你瞧瞧她哄老太太高興時那小模樣,我瞧著心都酥了,何況男人;哪似如蘭那麼生硬任性,一言不合就發脾氣!明蘭又有自己主意,我瞧能拿得住,倒是如蘭,還是挑個門第低些的吧,回頭鬧起來,娘家也能說兩句。」
王氏想了想,很無奈的認同了,過了會兒又高興起來:「……倒也是,明丫頭又沒同胞兄弟,不和我們好還能和誰好;她若能混好,咱家也有光,若上不了檯面,顧家這樣的門第咱家可說不上話,若真是如丫頭在裡頭受了氣,我還真不捨得!」
華蘭險些叫口水嗆著,瞪著自己的親媽,半天無語;索性不去理她,心裡只想著,不知明蘭到了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