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寧遠侯府回澄園,夫妻倆一路無話。這日顧廷燁在外書房一直議事到深夜,先是和公孫白石議政,又口述條令,叫七八個書吏筆擬,直到丑初,才帶著一身濕冷的露氣回了屋。
進屋後,伸手輕搭床簾,卻見錦繡堆里露著半叢烏雲般的秀髮,整個身子卻埋的看不見,只有被角邊上露著一隻白嫩透紅的小腳丫,胖胖的腳趾還微微翹著。
他輕笑了下,忍不住戳了戳那禿頭禿腦的小腳指,轉身去了凈房,洗漱完後,換過一身綾緞裡衣回到床邊,卻見明蘭已經醒了,正歪在脖子靠在枕頭上,迷糊著眼睛看他。
「你醒了?」男人嘴角含笑,掀被角上鋪。
明蘭點點頭,好像剛睡醒的貓仔,獃獃的抻著小胳膊:「你撓我腳痒痒時,我便醒了。」
顧廷燁臉上微滯了下,若無其事的攬過明蘭在懷裡,兩人互擁著躺下,明蘭把臉貼在他厚實的胸膛上,嘴裡低低咕噥了一聲,顧廷燁沒聽清,閉眼隨口問了句。
明蘭把下巴擱在男人胸口,直直的看著他:「侯府那邊的事,你是不是早知道了?」不然哪那麼巧,偏就這個時候帶著她去巡視莊子。
顧廷燁睜開眼,見她睜著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自己,便笑了笑:「劉正傑是給我遞過話,不過也是兩下趕巧了,我索性帶你出去避一避。」
明蘭從被窩裡坐起來,抱著纖巧的雙膝,嘆道:「雖說我這和尚是逃得逃不了廟的;不過避得一時也好。然……」她頓了下,轉頭瞧他,低聲道,「你真打算全然袖手么?」
顧廷燁眸子深黑,過了會兒,才道:「一樣勾連罪逆,多少公侯伯府,抄家的抄家,奪爵的奪爵,便如程國公府算功過相抵,也被罰了三年誥賞和五年祿米,憑什麼寧遠侯府就能例外?」豐澤的嘴角露出一抹諷刺,「我不添把柴便不錯了,還想藉我免責?」
明蘭悠悠輕嘆了聲,顧廷燁又道:「不過我還是動了點兒手?」
明蘭睜大眼睛,表示不解。
「我打過招呼,讓把寧遠侯府的事先緩緩,先審理其他案犯。」
「欸?」
顧廷燁一臉坦然:「好歹待我成了親,免得喜堂上冷清了。」
明蘭咂巴了下嘴,無力的趴回去。顧廷燁見她耷拉著耳朵,把自己抱成一個小團團,在被窩裡晃悠悠的,他覺得又可愛又有趣,伸手扯過來,摟在懷裡,點了下她的小鼻子,含笑道:「你究竟在憂心什麼?之前不是你做的孽,之後也不會是你袖手,你做什麼這副模樣?」
明蘭忽如醍醐灌頂。
對呀!這件事從頭到尾,她既沒有插手,也不知情,她心虛什麼呀!
「夫君說的有理!」她陡然生起勇氣。
顧廷燁不禁莞爾,忽又想起一事,隨即道:「今日這事沒完,以後大約還有不少麻煩,我在外頭還好,你卻要被磨上許久,怕要頭痛了。」
明蘭豪氣干云:「有什麼好頭痛的,不過是叫我來勸你出手幫忙,我便一概都應下,你幫不幫,或是能不能幫成,那就另論了。」
男人挑挑英挺的長眉,表示欣賞她這種樂觀的勇氣。
很快,明蘭就知道自己的豪言壯語沒什麼力度;第二日,侯府女眷就上門了。
她們或是妯娌婆媳一道來,或是領著稚齡兒女來,或是湊成一堆集中轟炸,或是一撥一撥此起彼伏。明蘭端起飯碗時,她們來了;預備和管事對賬時,她們來了;想午睡時,她們又來了。要是趕上了飯點,還得待客請吃飯,可是在飯桌上,對著一群哭天抹淚的怨婦,各個拿哀怨的目光盯著你,你如何吃的下去!
這種惡性行為嚴重打亂明蘭健康規律的生活作息。
一忽兒哭訴,一忽兒哀求,扯著明蘭的袖子軟硬兼施,從孩子若是沒了爹該多麼凄苦可憐,一直說到將來孤兒寡母生計堪憂,各種精彩表演。
五老太太拍桌子呼喝起來,手指幾乎點到明蘭鼻尖,根本不聽明蘭的解釋,就差沒要她賭咒發誓保證顧廷燁一定會出面擺平。狄二太太和炳二太太便如對好了暗號般,一個眼神過去,小孩子們哭的震天動地,旁邊還有其他女眷或明或暗的祈求和勸說。
兩耳發麻,頭暈眼花,不過短短三天,明蘭就被鬧的疲憊不堪,宛如霜打的茄子,蔫的有氣無力,被逼急了,一口氣接不上,她連裝都不用,直接就可以暈倒,偏偏人家暈的比她還快,動作情真意切不說,還險些一腦門撞上桌角。
明蘭吃不住了。
顧廷燁瞧她這副樣子,忍不住提議道:「不如你回娘家躲幾日?說起來,自成婚後,你連對月也沒回去住過。」
「這個……合適么?」明蘭大是心動,卻有些猶豫。新婚那會兒,澄園緊缺掌家主母來理家,她離不開,自然只好省了住對月的風俗,可這會兒回去住……
最後明蘭決定還是先回去探探風。
次日一大早,夫妻倆就駕車驅馬往盛府而去。
入壽安堂拜見老太太,王氏笑吟吟的端坐一旁,海氏垂首含蓄的侍立在後頭;外嫁的姑奶奶和姑爺算是嬌客,是以見禮過後,便起身就坐。明蘭見海氏依舊站著,頗覺不好意思,便道:「嫂嫂你也坐吧,都是自家人。」
海氏素來守禮,自不肯坐下,只笑著轉了身子,周到的張羅茶水和涼水帕子,又拿了她娘家從南邊送來果鮮和綠豆桂花點心待客。
「來也不先說一聲。」老太太眼裡透著擔心,「這麼突然就上門了,可有什麼事?」
王氏怕顧廷燁不高興,忙道:「瞧老祖宗說的,自家姑娘和姑爺,什麼時候來不得了?」轉頭又朝顧廷燁笑道,「姑爺別往心裡去,老太太說話慣常這樣的。」
顧廷燁微笑著:「這有什麼。」
明蘭輕笑著,視線掃過盛家女眷。
王氏還是老樣子,自打有了孫子孫女後,愈發富態的像個地主婆了;海氏則基本克服了產後肥胖,身段漸漸恢復了窈窕,一身雨過天青綉折枝梅花的縐紗襖子,豐腴的腕子上攏著一隻羊脂玉手鐲,更見幾分雍容清貴。
明蘭低下頭,可憐華蘭連產後肥胖都沒有,生完孩子就是一身伶仃瘦骨,回頭再去庫房尋些好溫補的送去才是。
倒是老太太的樣子叫明蘭有些吃驚,一陣子未見,老人家非但未見老,反倒精神了,說話嗓門也大了,明蘭視線一轉,瞧見被乳母領著站在一旁的全哥兒。
快兩周歲的小肥仔,樂天開朗,白胖可愛,小胳膊小腿都圓滾滾的有力,一把甩開要扶護著他的婆子丫鬟,走路蹬蹬的,見了顧廷燁也不怕,大大方方的行禮叫人,還睜著黑亮的圓圓眼睛,好奇的打量這個高大威嚴的男人。
顧廷燁剛硬的線條也柔和了些許,摸了摸小肥仔的腦袋,全哥兒居然樂呵呵的去掰他的手腕,笑的咧出一嘴小小的米白細牙和一個小酒窩,顧廷燁微微一笑,從大拇指上退下一枚暗綠色的古玉扳指給他。
在座的婆媳三人都是識貨的,海氏連連道:「這可怎麼好?太貴重了,要不得的!」
顧廷燁微微避禮,並未說話,明蘭笑著介面道:「嫂子別推辭了,這玉聽聞有些說法,兆頭好,給全哥兒戴著,保平安康泰。」
老太太接過那枚扳指,細細看了,便直言道:「如此,甚好。」
王氏十分高興,瞧著顧廷燁的眼神頗有幾分複雜,海氏斂衽謝過,便叫婆子拿絛子去穿了那扳指,好給全哥兒掛著。
明蘭見氣氛好了許多,便笑著說起前些日子在莊上的所見所聞,挑了些有趣說給大家聽:「……後來又在山上住了些日子,挑了些山野的新鮮蔬果給送來了;裡頭有一味極好的竹蓀,不計熬湯還是炒著吃,都是鮮美的緊!」
海氏掩口輕笑:「老太太和太太這下可放心了,六妹妹還是老樣子,一說起吃的就這麼有勁兒;全哥兒自打能蹦兩個字了,整日吵吵著都是要翻花樣倒騰吃的,原來都是隨姑母了!」
明蘭微紅了臉,嘟囔道:「嫂子便說我是個吃貨罷了。」
顧廷燁一直不大說話,只微微笑著看她們打趣,但瞧明蘭似有些窘迫,便忍不住道:「能吃其實挺好。」
這話一出,堂屋內的女人們都抑制不住的笑了出來,王氏抹了抹眼睛,滿臉堆笑的轉頭朝老太太道:「瞧瞧,姑爺這般護著自個兒媳婦,老太太這下可放心了!」
老太太眉頭漸漸鬆開,含笑看著小夫妻倆,對著顧廷燁的目光就和善多了。
女人們說話,顧廷燁卻一直再看全哥兒,只見他也不吵鬧,只邁著小短腿在大人間不斷挪動,一會兒去扯王氏的裙擺,一會兒拉海氏的手指,時不時的走到顧廷燁面前,抬著腦袋看他一會兒,過了會兒,似是記起明蘭了,又見她和氣親熱,便順勢爬上她的膝頭,用力響亮的親了她的臉頰一口,然後捂著小嘴一溜煙的躲到老太太身後去。
這些舉止惹的哄堂大笑。顧廷燁也忍不住彎起嘴角,含笑著去看明蘭,眸子幽深明亮。
明蘭摟過小胖仔,得意洋洋的誇耀道:「我家小侄子可人疼吧!」
顧廷燁如深潭般的眸子,漾起幾抹淡淡的嗔怒,轉過頭去,似是埋怨某人的不解風情。
又說過幾句話後,顧廷燁便起身告退,去外頭拜見盛紘了;他一走,女人們說話便更自在了,王氏卻輕嘆了幾口氣,她見顧廷燁氣宇沉靜,高偉軒昂,待明蘭又是頗為看重,心頭有些酸酸的。
海氏極有眼力勁兒,見王氏看著顧廷燁出門去的背影嘆氣,神色還有些悵然,她移步到婆母身邊,笑道:「說起來,咱們家的姑娘都是好福氣的,前些日子,五姑爺陪著五妹妹回來,小兩口子那模樣喲……嘖嘖,便是掉進了蜜罐子里也趕不上喏!」
王氏立刻眉眼展開,真心笑了出來:「你五妹夫倒是個實誠人,待你妹妹也是沒說的,這進門才多少日子,就胖了幾圈了!」隨即瞧了眼一旁的明蘭,卻見她依舊沒長几兩肉,下頜還是尖尖的,神情還有幾分操持倦怠,聽聞顧府裡頭也是不太平,想來要操勞的糟心事不少;王氏心裡又舒服不少。
老太太也正瞧著明蘭,眉頭微蹙,隨口道:「你今日來了正好,省的再去送消息,如丫頭有身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