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頭傳來車夫揚鞭吆喝之聲,隨即車輪轆轆起行,半昏半暗的車內,錦簾揚動間,外頭的亮光散落几絲入內,叫裡頭亮起些許,坐在那裡的人不是顧廷燁又是誰。
車中出奇的靜,他身形微傾,緩緩道:「姑母,多日不見了。」
楊姑老太太做夢也想不到他會於此處出現,大驚之下僵坐在原地,愣了片刻,才尖聲質問道:「你在此作甚!」
顧廷燁並不就此作答,卻悠悠然的另作他言:「當年宣門侯嫁女,可謂京師盛況;平寧郡主出閣,襄陽侯更是隨嫁無數,太夫人艷羨也是難免。」
楊姑老太太的眼皮猛然一跳,直看顧廷燁——她從太夫人處出來尚不足半盞茶功夫呢!她沉聲道:「好靈通的耳目,今時果非往日了。」
顧廷燁似絲毫不以為意,微笑道:「約十幾年前,宣門侯奉旨鎮守西北延同州,不料受了西戎重兵突襲,時城中只幾千殘兵,救援不及,眼看城破之時,宣門侯父子四人就要殉城,鄰城大族芮氏得了信,致仕在家的芮老督軍耿直,當即遣了族中子弟及家丁府兵來救,終撐到援軍到解圍。宣門侯一家得保,可憐芮老尚書滿堂兒孫,只剩一庶出幼子。」
說完這些,他便不再繼續,只定定看著楊姑老太太,目中似有輕嘲。楊姑老太太胸中氣憤湧上,卻又不便發脾氣,當年之事她如何不知,所以適才方與太夫人那般口氣。
顧廷燁對這幅表情十分滿意,這才又慢悠悠的:「後宣門侯回京,便將嫡出幺女嫁於芮家小公子,半數上的家產盡數做了陪嫁。不知韓駙馬家於顧氏是否也有如此深恩厚德?」
楊姑老太太臉色都發黑了,牙齒髮出輕微的切格聲,依舊不出聲,做非暴力不抵抗狀。
「至於平寧郡主出閣……」顧廷燁笑了笑,「當時侄子年紀還小,只記得這門親事還是楊家老太君親自做的保媒,姑母也帶幾位表兄去吃過酒的,難道不知其中干係?」
楊姑老太太依舊用沉默對抗,拒絕交流。顧廷燁漸漸斂去微笑,肅然冷聲道:「姑母倒是改了性子,這般心平氣和,想來太夫人定是下足了『功夫』的。」
楊姑老太太本就性烈,忍耐不住的高聲道:「你不用激我!我這把年紀了,連重孫子都快有了,不怕你攀三污四。你只說,你到底要如何!」
「不要如何,不過要姑母一句話。」顧廷燁語氣淡然,便如無形的手掌按壓著對方,隱然威勢,楊姑老太太忍了又忍,重重呼吸幾次才道:「……沒錯,這事是她做的不地道,我已說過她了。倘若她不改,這門親事我是斷不會插手的!如何,你可滿意了?」
這話說的又氣又急,便如連珠炮似的,顧廷燁唇角露出一抹淡笑。
楊姑老太太難捺氣憤,皺褶的眼角拋出目光,瞥了他一眼,又道:「這事雖不對,可也情有可原。誰叫燦丫頭少個依仗,有能耐的兄長指望不上,她娘能不憂心么?她一輩子仁善厚道過來了,臨了不過做錯了這一件事,你犯得著這般不依不饒么!」
顧廷燁面露輕蔑,冷哼道:「顧家上百年都沒動過的功臣田,她說送就送了,這種仁善厚道還不如不要!」一字一句,便如利刃。
楊姑老太太毫不認輸,怪腔調的出聲譏嘲:「不錯,我差點兒忘了,還是全靠了你娘,顧家祖產才保了下來;不用你來提醒,顧家老少都念著這恩德,不敢忘呢!」
「是以顧家如此報答?!」顧廷燁的目光冷徹似冰。
「笑話!你頑劣不馴難不成也是顧家的過錯?成日外頭胡鬧,你老子難道沒罵過沒教過。自己爛泥扶不上牆,卻來怪旁人!」
這番話若是早些年說,顧廷燁定然大怒,然此時他早叫江湖風霜打磨得皮糙肉厚,並不以為意,只冷冰冰的譏嘲回去:「我做的事我從不抵賴!可顧家只我一人如此?老爺子蒙在鼓裡不知道,姑母你在外頭也不知道么。」
姑侄倆性子有幾分相似,一句緊著一句,針鋒相對,誰也不讓誰,楊姑老太太叫最後一句噎住了。京中繁華,各種玩樂花樣極多,權貴子弟或多或少有些陋習,不過待成年娶妻後,或能好些,或學會了怎麼遮掩,收拾自己的爛攤子。
顧廷炳貪財,覬覦富貴顯赫,顧廷煬好色,小媳婦窯姐從來葷腥不忌,二人何嘗不曾在外惹過禍事,及至人命官司,這些種種,都叫太夫人幫著擺平瞞住了,故而四五兩房對她感激不盡。偏到了顧廷燁這裡……
「與鹽商家結親家,叫姑母在楊家丟人了?」顧廷燁緩下肩頭,斜靠著車壁,不徐不急的半嘲半笑。
楊姑老太太一時無語,往事驀然湧上心頭。
那時她連生了兩個女兒,眼看庶長子一日日大了,婆母厲害,幾個妯娌又都不省事,她身為長媳有萬般難處。偏偏娘家長兄又娶了這麼個不登對的夫人,夫家明裡暗裡多少嘀咕嘲諷,便是吃飯菜淡了些,都會叫人打趣「大嫂當家也太節儉了,不如跟你娘家嫂子家要些鹽回來」,然後狠狠笑上一頓。她素來心高氣傲,不願解釋,只能強忍著賠笑臉。
她曉得大哥為難,秦氏大嫂可憐,娘家父母也是無奈之舉,便一腔無處宣洩的怨憤都撲向了白氏,自然,也延及了顧廷燁。
她喉頭咕咚幾下,想說些什麼,卻未能成言,一抬頭,見暗光浮動,透進車內的光已非青白明亮,而是一片昏黃泛紅的落日餘暉,對面端坐的人寬額挺鼻,竟與記憶中那張老邁垂死的面容驚人的相似。
「大哥……你爹過世前,一直惦記著你。」她忽然開口,眼神異常黯淡,彷彿頃刻間垂垂衰老許多,話音低啞發澀,「後來,大哥已不認得人了,只不斷叫人去尋你回來,別在外頭風餐露宿,怕你吃苦受罪,可惜……」
雖是如今早就知道的,再次聽得這些,顧廷燁依舊心頭揪緊,一陣窒息般發悶。
「今日既說到這裡,索性把話說開了。從一開始,我就認定你娘不配做顧氏宗婦,加之後來你的所作所為,愈發覺著你也不配承襲爵位。是以,有些事我便是知道,也不曾開口。誰知人算不如天算,如今……」楊姑老太太緩慢的直白敘述,目光緊繃的幾近慘淡,其實自長兄過世後,她心中有愧,便不再踏足寧遠侯府。
想到這裡,她忽心中起了一股傲氣,昂頭冷笑道,「姓顧的起手不悔。我不是老四老五,一個糊塗,一個沒骨頭!你落魄時我不曾幫扶過,如今你飛黃騰達了,我也不來沾你的光!你成親我都沒來,你大可當沒我這個姑母,便是楊家有朝一日大難臨頭,我也絕不來尋你!」
斬釘截鐵的說完這些,一身老骨頭似都散了架般,她啞著嗓子道,「可燦姐兒……煒侄子是個安逸慣了的,你與她兄妹情分寥寥,她外家東昌侯府是早就不成了的。我,她的終身大事我不能坐視,好歹給尋個妥帖的婆家,我也算對得住大哥了。」
「待你妹子的親事落定,我便不再登顧家的門;你放心,也叫你媳婦放心,我不會再來擺姑母的譜。」楊姑老太太咬牙說完這些,頓了頓,低聲道,「……韓家的親事若不成,還得去瞧瞧旁的人家,燦丫頭不懂事,你能幫好歹幫些,到底是親兄妹。」
顧廷燁是她看大的,生性驕烈,指望他以德報怨純屬做夢,不原樣還回去便不錯了,很難再討得了好去,怎麼可能再仗著長輩架子擺威風。這些她看的很清楚,今時早不同往日了。
那日上門給顧廷燦說親事,種種刁難意氣,不過是慣性發作,瞧見那對飽滿滋潤的小夫妻,她就氣不打一處來,吃癟回去後也深悔自己沉不住氣,何必自取其辱。可無論怎麼建設心力,一見了這個厭惡的侄子她依舊控制不住的火氣上冒。
顧廷燁靜靜聽著,至此才忽微笑起來:「這個姑母不必憂心,韓家的親事必然能成。」
「你……怎麼知道?」楊姑老太太奇道。
「經此一鬧,倘若韓家應了這親事,兩邊的面子都能過去。」顧廷燁輕嘲著,「七妹妹的歲數已經不起再慢慢挑揀,太夫人眼界又高,必不願屈就的。」
他輕輕掀起車簾一角,側臉瞧了下外頭天色,「太夫人定知如何做才是最好。」
「莫非……」楊姑老太太心頭一動,「這樁事是你所為。」
顧廷燁輕瞥了她一眼,楊姑老太太被這一眼看過,無端心頭髮冷,手指顫了幾下,卻聽他道:「姑母可覺著太夫人受了冤屈?」
楊姑老太太沉默,的確是事實,有什麼可冤屈的。
「今日能把話說開了最好。」顧廷燁放下帘子,一手輕搭在小几上,「自家人本無什麼深仇大恨的,雖有些齟齬,也不是過不去的。待七妹妹出閣之時,還請姑母來吃酒才是。」
楊姑老太太細細咀嚼,聽懂話中含義,點頭道:「如今你是一家之主,我省的好歹。」
她只覺著這一日的勞累刺激幾乎能折去她十年的壽。顧廷燁今日的來意,她清楚的很。其實自己出嫁後已算是外家人了,他不介意多這麼個親戚,但希望少一個來咋呼惹事的姑母,他剛承襲爵位,就把最親近的所有長輩輪番擠兌一遍,傳出去總是不好聽。
反正自己該說的都說了,以後她少去擺長輩架子,顧廷燁也不會記著舊恨,前塵往事算是過去了;如今又拉不下臉來聯絡感情,罷了罷了,反正少結一個冤家總是好的。
「時辰不早,侄子這就回去了。」顧廷燁拱手告辭。
剛叫停了車,掀起車簾,便見車外站著兩個垂淚的丫鬟和個怯生生的媳婦,正是適才扶姑老太太上車的那個,還有一個惶恐的車夫,後頭隨行一隊勇悍矯健的騎馬護衛。
「老夫人,我,我們……」車夫和那媳婦子急著辯解。
楊姑老太太不耐煩的揮手:「回去再說。」
此時天色已暗,這條衚衕里沒什麼人,十分安靜。當頭一個護衛下馬,牽著一匹神駿健壯的馬過來,恭敬的要將韁繩交給顧廷燁,這時姑老太太忽出了聲:「且慢。」
顧廷燁略略吃驚,回頭看她,又走過去幾步。只聽她急急道:「我知道你不待見她,在你身上,她的確存了不當的念頭,行事也是過了。可這幾十年來,她操持一家老小上下,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你好歹瞧在你爹的份上,抬抬手罷。」
顧廷燁失笑道:「這個,也請姑母放心。倘若至此為止,她不再出什麼幺蛾子,我自不會和婦道人家計較個沒完。可她若還不死心,那就……」他毫無笑意的笑了兩聲。
姑老太太頹然,她自己也是多年媳婦熬成婆,內宅中的彎彎繞清楚的很,小秦氏是個聰明人,於那些無關緊要的親眷,自是最慈和不過的一個人,可對於擋著她道兒的,下起手來也是不遺餘力的。終歸是多年姑嫂情分,怎麼也算替她說過話了。
她低聲道:「你能這般想,最好不過的了。」
「姑母放心。那點子針頭線腦的恩怨,也值得我費功夫!」顧廷燁看姑老太太一臉憂心,冷笑著走開,利落的翻身上馬,「大丈夫豈能只憑祖蔭,靠自己能耐建功立業才是征途!說到底,倘若三弟有大出息,她在顧家便是鐵打的江山!」
話音猶落,便聽策馬揚鞭聲,隨著馬蹄打在青石板上的清脆響亮,便如疾風駛過,一行健兒片刻便在衚衕深處不見了人影。姑老太太眼看他們離去,獨坐車內,心中思緒翻湧。
……
圍邊以海棠花開雕繪的精緻小圓桌上早已擺好了兩幅碗筷碟盞,明蘭手持一卷『金玉奴棒打薄情郎』的喜笑話本子倚靠在裡屋的美人塌上,讀的津津有味。丹橘從外頭進來,輕聲報道:「夫人可要擺飯菜了?」明蘭騰出一隻手來搖了搖:「不,侯爺還未回呢。」
丹橘勸道:「也不知侯爺甚麼時候回府,夫人如今是雙身子,不若先用些?」
明蘭依舊豎著書卷,頭也不抬的打趣道:「我的好姑娘,今兒一天你夫人我已吃了五頓了,便是餵豬也該歇口氣。」
小桃正一手握著包了錦棉把手的紫銅鉗子,一手舉著鑲凍榴花石的爐頭網罩隔著碳氣,輕輕撥著炭火,聽了這話撲哧就笑了出來。丹橘白了她一眼,上前一步從明蘭手中拿過一隻小小的白玉手爐,走到小桃身旁去加新炭火,剛鉗了兩塊小小的銀絲炭,門口帘子輕輕掀開,崔媽媽端著個小茶盤進來。
崔媽媽走到明蘭跟前道:「要等侯爺也無妨,先把這吃了,一點不撐肚子,不礙著待會兒用飯。」小茶盤上是一盞冒著熱氣的暖盅,掀開蓋子,一股濃郁的乳味果香撲鼻而來,極是誘人。這蛋奶羹是拿新鮮牛羊奶調入一點蛋黃汁,打些蘋果泥進去,放少許碾碎了的琥珀色桂圓粒做點綴,蒸熟蒸透了才好吃。
「這是今兒莊上里新送來的奶子,剛下來兩個時辰就送到府里了,新鮮的很,趁熱趕緊吃了。」崔媽媽不由分手,奪過明蘭手中的書卷,往她手裡塞進一把羹匙,臉上的皺紋褶子里還掛著寒風氣。蛋奶羹美味可口,外加崔媽媽如鐵金剛般站在身旁虎視眈眈,儘管半點不餓,明蘭也只得吃起來。
崔媽媽見她吃的香甜,寡淡的臉上也浮出笑意,忍不住嘮叨了兩句:「趁夫人這會兒還沒害口,多吃些。當初老太太有身孕那會兒,見什麼吐什麼……」她忽住了口,盛老太太那個早夭的孩兒是個傷心的禁忌,誰也不敢提的。
她原本就長於服侍和調理,當初能把跟只小貓崽子似的明蘭養的又肥壯又白胖,自是有兩把刷子,奶羹只有掌心那麼點多,明蘭很快便用完了。
崔媽媽看了眼兩個丫頭,道:「還有些多的,我給你們留了,放在灶上熱著呢,去取來吃吧。」小桃早就肚裡饞蟲叫了,聞言便高高興興的端著空盞出去了。
丹橘乖覺,知道崔媽媽是私下有話要與明蘭說,便把白玉手爐塞回到明蘭手中,然後放下厚厚的棉帘子,又關上一扇門,自己到外屋守著去。小桃已走到門邊,見此情形有些不好意思,便湊到丹橘耳邊道:「好姐姐,我給你端過來吃罷。」
「小蹄子,算你有良心。」丹橘笑著戳了一指頭在她腦門上。
屋裡——「夫人……」崔媽媽不善言辭,說了這兩個字就不知如何接下去。
明蘭聽得她聲音中有異,微笑著等下文:「媽媽,您說。」
崔媽媽鼓起一口氣道:「夫人,我聽說三太太又給個丫頭開了臉,叫服侍三老爺的。」
明蘭微驚:「我記得弟妹剛有身孕那會兒,已開臉了個丫頭了。」何況顧廷煒又不是沒有通房妾室,不至於老婆一懷孕就沒女人可睡。
崔媽媽神色有些幾分不屑,但還是道:「就是個那個丫頭,說是身子不好,不好服侍了,三太太便又送了個新的過去。」
「身子不好?」明蘭奇道,難道三太太因妒生恨,下毒手了?
崔媽媽無奈的咂巴了下嘴,壓低聲音道:「聽說是有身孕了。」
明蘭愣了愣,哦了一聲。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屋裡靜悄,過了半響,明蘭低聲道:「我知道媽媽的意思。」
崔媽媽也是萬分為難,自己養大的孩子如何捨得受委屈,可卻也沒法子,她坐到明蘭身邊,握著她的手,艱難道:「夫人,如今你身子不方便,與其將來有個不知根底的上來,還不如叫個可靠老實的去服侍侯爺」
明蘭心裡苦笑,她就知道會有這一天。
崔媽媽見明蘭不說話,以為她心裡過不去:「夫人,我曉得你心裡不痛快,可這也沒法子。」想起老太太當年就因納小之事和盛老太爺屢次爭執,最終鬧得夫妻不和,她憂心道,「這些年來我瞧了,這幾個丫頭都是好的,小桃老實,丹橘忠心,綠枝雖嘴巴利了些,卻也是實在人,不如……」
明蘭緩緩搖著頭,嘆道:「媽媽你是盛家的老人了,你可還記得六弟弟的生母香姨娘?」
崔媽媽冷不防明蘭會忽然提起這個,一時茫然,明蘭補充道:「香姨娘以前就是太太的貼身丫頭,自小陪大,我聽說主僕倆以前好的跟姐妹似的。可是後來呢……香姨娘開臉後,太太就開始忌著她,兩人也生分了。過了多年,香姨娘生下了六弟弟後,那點子情分早沒了。」
「誰說不是。」崔媽媽嘆氣道,「也是香姨娘能忍,無論吃穿用度有多虧待,從不抱怨半句,在人前只說太太的好,連著六少爺,也不敢拿半分主子款兒,太太這才容下了他們母子。」
明蘭點點頭,香姨娘可說是妾室的典範了,謹慎本分,不敢起半分歪心,在盛家就是管事婆子或得臉的媽媽都比她體面些。明蘭反問道:「可這能說是太太心胸狹隘么?女子一旦有了自己的骨肉,那就不好說了……」
崔媽媽噎住了,這話倒也實在。若生了女兒還好,一個庶女翻不出浪來,妾室還能安分些,若是個兒子……誰不想兒子能有個前程,能多分些家產。
妻妾和睦,異母兄弟一堂和氣的,畢竟是少數。
明蘭緩緩道:「用得著的時候,叫她們去做小,沒用時便防著忌著。她們若自己起意也就罷了,不然……這般拿她們當物件使,我做不來。大約是我沒有容人之量吧,沒法子真拿小的們當姐妹待。」古代教育於姚依依不過是個皮囊。
「夫人說的什麼話,這世上有幾個能拿小星兒當姐妹的,可是,那……該怎麼辦?」崔媽媽口拙,已經沒詞了。
「總有法子的。」明蘭笑了笑,不欲多說。這個時代的男人想偷腥,簡直太沒難度了,反是抵抗鶯鶯燕燕們的勾引倒需要絕大毅力,她就別上趕著給自己找噁心了,順其自然就好。
這時外頭丹橘高聲報道:「侯爺回來了。」
明蘭微微醒神,只見顧廷燁大步流星的從外頭走進來,崔媽媽忙警覺過來,恭敬的站起身,向他請了個安,然後退了出去,明蘭想起身替他寬衣,卻叫他一下抱了起來,兩人半靠半坐地倚在榻首。
顧廷燁聞得明蘭身上瀰漫著果味的奶香,便在她臉上脖間亂嗅了一氣:「什麼味兒。」明蘭叫他的胡茬扎得發癢,嬌笑著:「剛用了些點心,你若喜歡,不如嘗嘗?」顧廷燁搖搖頭,其實他不喜甜食,不過是明蘭的身上的跟奶羔子似的,香噴噴的極好聞。
「你跟姑母把話都說清了?」明蘭用力扳正在自己脖子上亂親的腦袋。
顧廷燁含糊的哼了一聲,明蘭不明白他的意思,又了問了一句:「你不會攛掇人帶著楊家表兄弟去喝花酒吧?」顧廷燁大手撫上她的小腹,不情願道:「當是給這小兔崽子積德了。」
明蘭很想回上一句『你兒子是小兔崽子,那你自己豈非兔子』,不過姑老太太以後不會來找茬了,終歸是件好事,當下笑眯眯的不回嘴了。
「不過,」顧廷燁猶豫道,「你如今有了身孕,倘若那邊撂了挑子,這偌大的一家子,你該怎麼……?不若,緩一緩。」
明蘭想了想,對著他的臉,認真道:「你覺著,我可是那種會鞠躬盡瘁嘔心瀝血之人?」
諸葛亮要是能活到乾隆那個歲數,天下沒準就姓劉了,司馬懿那身板哪熬得過他,身體好,才能繼續革命嘛。
顧廷燁也認真想了想:「絕對不是。」
回答太利索了,某人有些不爽。
明蘭其實並不很擔心,如今她懷著身孕,把侯府管好了屬於超常發揮,沒管好也是情理之中,如果有個什麼埋怨,她就去外頭哭訴太夫人故意欺負她,早不交權晚不交權,偏偏她一有身孕就交還了,多好的借口呀。
因莊上里送來的奶子有多,放久了也不新鮮,葛婆子做了些酥酪和蛋奶酥皮點心,明蘭吩咐送去各處嘗嘗,蔻香苑也分到了些。
「嗯,這奶卷子真香,還熱乎乎的呢,許是剛下灶的,姐姐您嘗嘗。」秋娘嘴裡咬了一口,只覺得齒頰留香,贊道,「味兒這麼濃香,也不知放了多少新鮮奶子。」
鞏紅綃撫弄著綉在袖子上的一叢綠蕊杏黃的臘梅:「這是給蓉姐兒的罷,咱們哪有這福氣。若叫夫人知道了,還當我們姐妹整日摳姑娘的好處呢。」
秋娘停了手上的點心,訕訕的似有些不好意思,在她身後整理食盒的一個丫鬟忍不住道:「姨娘您別嚇唬她了,適才我從婆子那兒接過東西時,人家說的清清楚楚,小的那食盒是給大小姐的,這盒是給您二位的。」說完這句,便氣憤憤的走了,出門時還用力的甩了門帘子。
「小蓮藕說的是,夫人不會與我們計較這些的。」秋娘目送著她離去,似鬆了一口氣。
紅綃瞥了她一眼,笑著起身把房門合上,轉身道:「好姐姐,適才是我想岔了,要說以前呀,我還擔憂夫人是個不好相與的,你總算還有和侯爺的幾分情誼在,我卻是飄零獨個兒的,還不知如何叫人揉搓呢。可這些日子下來,夫人待我們可真是不薄呀!」
秋娘對著燭火有些發愣,嘆道:「是呀。夫人,心地極好。」
紅綃眼神閃動,坐到秋娘身旁,親昵道:「我是瞧出來了,夫人是個厚道和氣的,便是我們一時不慎有個行差踏錯,她也從不往心裡去。」
秋娘粉面泛紅,知道她指的是哪件事,尷尬的低下頭。
「如今,夫人有了身子,你可要替夫人分憂呀。」
秋娘愣了愣:「如何分憂?」
「你這傻子,自然是侯爺呀。」紅綃笑得鬢邊的珠釵不住亂顫,「姐姐好好想想,侯爺挑剔,旁的人服侍不慣,可夫人這般情況,又不好叫她勞累。」
能在內宅混到如今,便是再老實本分的丫頭,也必有些本能的心眼,秋娘再魯鈍,也能聽出紅綃是不懷好意。可有時,最淺顯的計謀卻也是最有用的。
想到顧廷燁身邊沒個知冷知熱的貼心人服侍,秋娘就忍不住憂心,沉寂許久的念頭又跳了出來。與其讓不安分心機深的丫頭尋機得了便宜,還不如是自己呢,夫人想來也能明白。
紅綃冷眼瞧她神色,知她心思已活泛起來了,當下也不多說,便慢悠悠的回自己屋了。
秋娘心神未定的回了屋,坐在妝花鏡前望著自己依舊俏麗的容貌,不由得心中澎湃,這時小蓮藕端著盆熱水進來,後頭跟著個拿帕子裡衣的小丫頭。
「小蓮藕,你,」秋娘咬咬嘴唇,「明兒一早你隨我去給夫人請安,你不是和院里的幾個姊妹要好么,你替我打聽些事兒……」
「姑娘!」小蓮藕氣沖沖的打斷她道,「我雖命不如您金貴,但自十歲跟著您,好歹也忠心服侍了這許多年,要作死您自個兒去!別拿我做墊被罷!」
「死丫頭胡說什麼呢!」秋娘被吼了個當頭,拍著妝案罵了回去。
小蓮藕用力把銅盆在架子上一頓,轉身叉腰道:「您別打量著夫人仁善,就吃了豬油蒙了心!瞧瞧五兒的下場,敢去書房獻狐媚,叫管事狠打了一頓,腿都折了,叫挪到莊子里養傷,便是養好了怕也落個瘸子,我昨兒聽說莊上的媽媽已要把她配人了!如今對面那屋消停了,您倒又要開始蹦躂了?!」
秋娘臉色一陣青一陣紅,手指緊緊的掐進衣裳料子里,羞惱道:「我這什麼都還沒說呢!你就倒了一簸箕出來!可忘了誰是主子了!」
「好了好了!」另一個小丫頭連忙出來打圓場,一邊關門,一邊過來拉著秋娘的手,柔聲道,「好姑娘,別往心裡去,蓮藕姐姐的性子您知道,她呀,就壞在一張嘴上,你們這麼多年的情分了,她也是為了您好!」
秋娘略略平了些心氣,那小丫頭年紀雖小,但勸人倒有一手,「侯爺的意思已然很清楚了,他把蓉姐兒送到您這兒,是在恩典您呢!將來您也有個依靠,所以您只管盡心照料姐兒便是。若侯爺來尋您也就罷了,可若是您尖著腦袋往侯爺身邊湊,別說侯爺心中膩味,覺著您不知好歹,怕連府中人都要笑話您不知羞呢。」
這番話說過,小蓮藕也低聲道:「姑娘,都是我的不是,我這張嘴真是禍害!我還不是怕你吃了對面那個妖精的虧,叫她擺布利用了。蓉姐兒信您,又喜歡您,咱們好好的,太太平平的過日子,比什麼不好。上回夫人也說了,待蓉姐兒滿了十歲,就給您抬了姨娘,若是合適,還要抬舉你老子和哥哥辦差呢。」
兩個丫頭一個軟一個硬,好說歹說,秋娘雖心有不甘,但卻又瑟縮了。
服侍秋娘就寢後,兩個丫頭出了門,走出十幾步後才開口。
「呼,蓮藕姐姐,今日虧得你敢開口,不然秋姑娘又要糊塗了。」那小丫頭拍著胸口。
小蓮藕嘆氣道:「唉,她其實是個聰明人,心地也不壞,就是心裡放不下侯爺,老想著有老天開眼的那麼一日。可她也不想想,過兩年她都三十了,怎麼跟人邀寵!這不丟人現眼么。夫人就算要給丫頭開臉,身邊那麼多得力可信的不用,還偏用她不成。我隨她這麼多年了,也不認看她去鬧笑話。」
那小丫頭恭維道:「姐姐你真好,姑娘有您在身邊提點,真是福氣,我聽夫人處的姐姐說起,便是夫人也覺著您是個好的。還叫吩咐你家裡,要好好給你尋門親事呢。」
小蓮藕紅了臉,啐了一口:「小孩子胡說八道!咱們才多大,就整日惦記著這個!」隨即又嘆了一聲,「誰也不是傻子,你乾娘叫我們看著秋姑娘些,也是為了她好。」
那小丫頭連連點頭:「對呀對呀。」
小蓮藕冷冷笑道:「其實夫人想發落秋姑娘,還不如看著她惹事,一回結果了呢,不過是瞧著她好歹有些苦勞,不忍心罷了。說起來,萱瑞堂那位主子就最擅這手!」
萱瑞堂,位於寧遠侯府主院正堂的最正中。
此時,剛剛入夜,太夫人心緒不佳,怒氣一波一波的往胸口涌,保養得當的手幾乎把茶盅捏碎,下午叫楊姑老太太擠兌了一番,還沒想出對策,晚上又來了這麼一出。
一旁的朱氏吃力的扶著肚子,微笑道:「娘,您彆氣,傷了身子就是兒媳的罪過了。三爺子息繁茂是好事,我已撥了婆子丫鬟起照料欣兒,想來無礙的。」
太夫人重重的一拍手掌,對著下頭跪著的顧廷煒罵道:「你個不爭氣的東西,讀書不成,習武不能,只會搗鼓這些雞零狗碎的勾當!這麼賢惠的媳婦,你就這麼傷她的心?!叫我怎麼去見她爹!」
顧廷煒跪得膝蓋發疼,卻不敢應聲,朱氏只好幫著勸說:「娘,您別怪三爺了。要說欣兒聰明乖巧,我瞧了也喜歡,將來生了孩兒,也是賢哥兒的臂膀不是。」
「乖什麼乖!」太夫人罵道,「這小狐狸精心機深重,我明明跟湯藥婆子吩咐清楚的,她居然敢偷偷倒了葯。便是想多要些子孫,也不要這下賤貨的種!快,去叫人來,把那賤人捆了,送到莊子上去再灌藥,別髒了侯府的地!」
「娘!」顧廷煒面有不忍,「欣兒一個弱女子,這麼折騰別說是孩子,便是性命怕也……」
「你閉嘴!你敢忤逆!」太夫人厲色質問,顧廷燁素來孝順,只能忍下了。
太夫人轉頭拉著朱氏的手,慈愛道:「好孩子,你放心,有我在,誰也不敢委屈了你!」
朱氏又是羞慚又是感動:「娘,這妥當么?」
「這事你就別管了,我自有分寸。」太夫人斷然道,「你身子重,趕緊回去歇著,我還要教訓教訓這臭小子!」
朱氏應了聲,斜斜靠著丫鬟慢慢出去了。
顧廷煒看著朱氏出門後,門口的厚帘子被緩緩放下,才低聲道:「娘,您真的要處置欣兒?她不是您賞給兒子的么。」
太夫人慢慢端起茶盞,呷了一口:「起來吧,你個糊塗東西!那個蠢丫頭,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對我的話也敢陽奉陰違。今天她敢仗著在我跟前有幾分體面做出這等事來,他日就敢踩到主母頭上去!死了也不足為惜。」
顧廷煒腦子有些發昏,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可是……欣兒她……」
「不許再提她了!」太夫人慍怒,看著自己唯一的兒子又不免心軟,緩聲道,「你還不知我的苦心么,如今都是什麼時候了,正是要倚仗承平伯府的時候。你岳父就這麼一個閨女,你,你……成了,說些旁的罷。你以前那差事不好回去再做了,我……」
顧廷煒耷著腦袋,沒精打采,聽到這話才抬頭道:「娘,這事您別操心了,二哥已給我謀了個新差事,這陣子五城兵馬司正好有個缺。」
太夫人愣了一愣,顧廷煒連忙道:「要說兵馬司可比營衛禁衛的差事肥多了。」
過了好半會兒,太夫人才緩緩道:「你二哥素有能耐。」
「二嫂的大姐夫,就是忠勤伯府的袁家二爺,如今正領著一城的統管呢,聽說是位極爽快豪氣的大哥,我倒想結識結識。」
「你二嫂也是有能耐的。」
太夫人放開緊握著扶手的手指,保養得體的面龐,看似便如四十好許的婦人,可眼角的皺紋卻遮掩不住,細細的紋路,層疊交錯好似一張周密的蛛網。
她露出一種耐人的微笑,「想來侯府在她手裡,定能一切妥當。」
……
夜來風急,窗格發出輕響,厚實精緻的紙緞撲撲輕鼓,好似一隻不羈的蛾子拍動薄翼,急欲掙脫黑夜的束縛,不顧脆弱的身軀想要振翅離去。明蘭披散著半濕漉的頭髮,坐在溫暖的熏籠前,一手支在案几上,側耳傾聽著這奇異美妙的聲響。
「夫人,侯爺差人來說,他和公孫先生議事怕要晚了,叫您先睡呢。」丹橘輕手輕腳的進來,手上拿著條幹燥柔軟的毛巾子,慢慢幫明蘭揉著頭髮。
明蘭點點頭,依舊默然無聲,丹橘奇道:「夫人在想什麼呢。」
「聽外頭風聲,似是要下雨了。」
丹橘笑道:「是呀,這段日子,下一陣雨,便愈發寒些。」
「蛇蟲鼠蟻怕要出洞了。」
明蘭望著暖爐周圍略略變形的光線,淺淺微笑。有些事,不會因為你懼怕它,它就不會到來,也別妄圖跟它講和,興許人家不收戰俘呢。
七日後,太夫人將祖產田契一應清單交付於顧廷燁,並請顧氏耆老列席清點;半月後,公主府請了保媒來侯府下小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