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聲陣陣中,日頭漸暮,因午飯吃的險些噎死,盛紘使人來說他要埋頭公務,在書房用飯,叫兒女們各自吃了,不必再聚。海氏似有預見,早將飯菜湯盅分成數碟,指揮婆子們安穩整齊的放入一個個食籠中,然後抬去各處。
忙活完了,她速步回自己屋,見丈夫已用完了飯,正坐在桌旁吹著一碗溫茶,海氏默默走過去,低聲道:「天色還亮呢,吃的這麼急,仔細克化不好。」
長柏放下茶碗,站起道:「愈快了結愈好。」
海氏看他滿臉疲憊,好生心疼,卻不好多勸,上前替他整理儀容衣冠,遲疑道:「……今日外祖母叫咱們氣的不輕,能聽你勸么?」
長柏沉默片刻,道:「不聽,我也有不聽的法子。」
海氏手下停了停,又聽長柏吩咐:「你用過飯後,去壽安堂服侍老太太,把六妹妹替下來。我瞧她臉色不好,像是乏的很。」海氏笑道:「這還用你說,我省的。回頭把全哥兒兄妹倆都帶去,叫老太太瞧瞧,沒準一高興,祖母就好了呢。」
長柏點一點頭:「也好,不過祖母還病著,別叫孩子們鬧。」
說完後,長柏大步走出屋子。二門外是早套好馬車的老盧頭,主僕倆另幾個家丁一道出了門。此後一路向南,不到半個時辰,來到一座四扇棗色大門前,兩旁是皂色漆木圓柱,正門匾額上書『敕造王閣部府』,門房管事見來的是長柏,即刻著人往裡報信,自己親自引路。
王老夫人心緒不寧,晚飯沒用幾口,半躺在羅漢床上不住嘆氣,王舅父捧一碗燕窩粥在旁侍立,訕訕不知如何勸說。母子倆聽長柏上門,面面相覷,一個趕緊直起身子,滿面驚疑,一個忙放下碗盅,叫服侍在旁的婆子丫鬟都退下。
長柏進屋,深深作揖行禮。
王老夫人冷笑道:「你是青天大老爺,老婦人不敢當。莫非今兒白天教訓的還不夠,還要追著來罵!」
長柏低頭道:「今日是外孫無禮,外祖母要打要罵都是該當,然姨母之事絕不能更改。我已請顧侯爺去內務府遞摺子了,好儘快將人送過去,只請外祖母答應。」
慎戒司不能隨意關押人,必要犯事女眷的婆家夫家一齊應請,方可成行。
王老夫人剛下去的火氣又上來了,拍床大罵:「只要我還有口氣,絕不叫你們糟踐他大姑!要我答應,做夢!」
對這個反應,長柏並不驚異,柔聲道:「姨母是外祖母所生,孫兒身為男兒,雖未經十月懷胎之苦,可每每見膝下小兒憨態,總想著叫他們一輩子不吃苦受罪才好,怎能不明白外祖母一片慈母心腸。」
王老夫人眼眶紅了,猶自賭氣的側過臉不肯看他:「你說的好聽!卻死命的欺侮你姨母!」
長柏緩步上前幾步,站到羅漢床一側,嘆聲道:「那年祖父猝死,外祖父母也在京中,當清楚過往。」王老夫人側身而坐,默不作聲。長柏繼續道:「祖母新寡之時,方二十齣頭,勇毅侯老侯爺夫婦尚在,徐家上下力勸祖母改嫁。」
王老夫人綳著臉,眼神卻略有動容。
「……有些事,孫兒也是後來才知道。」長柏輕嘆道,「其實,徐家已尋好了人家,時任閩浙巡撫的唐安年大人甫鰥,兩榜進士,雖年紀稍大,但前頭只兩個嫡女一個庶子,祖母只消嫁過去,他日必能闔家美滿。」
王老夫人依舊默聲,王舅父卻感慨道:「唐家是松江世族,盛老太太能為親家老太爺守節,撫育妹夫,實是……」他看看母親的臉色,半途打住。
「這幾十年來,祖母不但替父護住祖產,還拿陪嫁替父親多方打點,延請名師教授。那年父親議親時,勇毅侯府本有意示好,可祖母見不是旁支族女,就是庶女,品貌家底皆不如意。為著父親的前程,她寧可和徐家徹底斷了情分,也要尋一門好親事。還有大姐姐,孫兒,幾個妹子,祖母哪個不是當自己骨肉對待……這一樁樁一件件,盛家受祖母恩惠如山高海深,如果父親和孫兒不為祖母討回口氣,那吾父子還是人么?!」
長柏以拳重重捶掌。
王老夫人忍不住長嘆了口氣。親家老太太確是品性正直高潔,旁的都不計較。嫡母為庶子娶個娘家姑娘,既能維繫娘家情分,又能拉攏庶子,簡直天經地義。換言之,當初盛紘若娶了徐家女,盛老太太今日就不會遭這些罪了。
「孫兒知道外祖母心裡氣什麼。孫兒為著一個無血緣之人,重懲姨母,頂撞外祖母,毫不在意真正骨肉血親。」長柏定定望去,王老夫人重重哼了聲,但臉色已不如之前憤怒。
「彼時,多少人勸祖母,非己骨血,養之不熟。不但世人如此,連姨母心底也是這麼想的,是以才毫無顧忌的加害祖母,料定吾父子會高高舉起輕輕放下罷!」
長柏忽然提高聲音,厲聲道:「舉頭三尺有青天,難道真要叫祖母在九泉之下悔不當初,方叫天地神靈都知這世上之人儘是忘恩背義之徒么?!」
王舅父不住暗暗點頭,王老夫人終於哀哀嘆了口氣,緩緩轉過身來,對長柏道:「我如何不知你姨母是大大錯了!可……可她……終究是我的骨肉呀!」
「外祖母的骨肉,只有姨母一人么?」長柏十分冷靜。
王老夫人怔住了。
長柏直視她的眼睛:「在幼時,娘常說王家叔公雖待她極好,可她最遺憾的,依舊是不能承歡於親生爹娘膝下。與鄰家孩童玩耍時,總不免被人欺負是『爹娘不要,丟棄了的』。」
王老夫人心中酸楚,垂淚道:「我對不住你娘,總想著好好補償……」
長柏道:「母親在外頭養了十幾年,不曾得到父母慈愛,姨母可沒半分心疼之意。」
王老夫人張了張嘴,駁不出理由。
「此回之事,姨母全然不顧親妹子安危,甚至存心陷害。」長柏面露憤然,「外祖母口口聲聲血脈骨肉,可姨母焉有半分念及我娘也是她的骨肉至親?!」
王舅父搖頭道:「大妹確是過分了。這回連我都覺著心寒。」
王老夫人看看兒子,再看看外孫,虛弱道:「那也不必重罰至此呀!那慎戒司……實在不能去呀。」
長柏道:「小時來外祖家頑,有回我和佑表弟爬樹摘山楂,辛苦半日才摘了小半簍。外祖父卻要我們將其中一半撿出來丟了。我怎麼也捨不得,外祖父卻教導我倆『倘不將爛果子丟棄,那些剩餘完好的,也保不住——為人處世,也是這個道理』;這句話,我記到如今。」
提起過世老伴,王老夫人肅容,艱難道:「你的意思是……」
長柏道:「姨母早就是個爛果子了,只會牽連家人。」
王老夫人怒道:「你怎可如此說長輩?!」
「這些年來,舅舅不斷替姨母收拾爛攤子。不論外祖母如可苦心教導,姨母依舊我行我素,刻薄庶齣兒女,虐待妾室通房,在內宅動輒打罵動刑,草菅人命……這回已不是姨母頭回下毒了罷!」長柏看向王舅父,「為著替姨母善後,舅舅多少次豁出臉面去求人,走路子,使銀子,做了多少不該之事,依舅舅資歷,早該調任京官,可這十幾年始終在外任打轉。」
就算平級,京官也比外官高出半等,最早王舅父比盛紘官級高,盛紘進京時兩人打平,此時盛紘已比王舅父官品高出半級,加上他是京官,就更高了。
想及官途,王舅父不禁黯然,王老夫人望了眼兒子,歉疚的低頭嘆氣。
「不單舅父,還有佑表弟。元兒表妹之事,我也聽說了。」長柏更進一步,「雖說我大堂嫂文氏也是數年才得娠,可也因有旁的子息。而外祖父一脈單傳,拖耗至今,外祖母已十分對得住姨母了。」
對得住女兒,就是對不住王家,王老夫人想起亡夫,心頭一陣陣發虛。
「佑表弟年歲漸長,外祖母也該替王家多打算打算了。」長柏輕悠的勸著,「可只要姨母在,王家就得繼續替她犯難。今兒殺人,明兒下毒,何時才是個頭?難道外祖母為了護著作惡多端的女兒,就不管舅父,佑表弟,還有幾位表姐了么?他們難道不是外祖母的骨肉?」
王老夫人越想越心虛。
亡夫才能卓絕,功勛彪炳,靈位被抬至名臣閣,名動天下;兒子資質中等,雖不能青出於藍,但還能守成,這些祖蔭尚可庇護孫兒王佑,可孫兒之後呢?
眼看盛家興旺之勢逐漸明朗,子孫繁茂,各個讀書科舉,所聯姻親也大多清貴有勢,相比之下,自家愈發不如了。何況,至今孫兒還沒有子息。
「難道……非送進慎戒司不可……?」想及老實孝順的兒子和孫子,王老夫人動搖了。
「非送不可!」長柏斷然道,「姨母屢教不改,以前還只關起門在內宅來作惡。現下膽子越來越大,即使不算姻親,盛家也是有頭有臉的官宦人家,她居然也敢下手。拉親妹頂罪,還有恃無恐的!姨母就是篤定外祖母會救她。這回倘不下狠手,下回闖禍怕更不可收拾。」
「可是,她再也出不來了呀……」王老夫人泣淚,心意漸漸轉向。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多少清貴世家,管束子弟尤其嚴厲,就是怕禍起蕭牆。」長柏輕輕扶住王老夫人的肩,勸道,「外祖母以後多關照康家表兄,也就是了。」想了想,又加了句,「倘若不送進去,康姨父定然休妻,那時表兄表妹怎辦?」
王老夫人無聲流淚,心意糾結為難。
長柏湊到外祖母面前,一字一句道:「即便拚卻二十年仕途,我絕不會留姨母在外頭的。」
王老夫人慢慢拭乾淚水,心知外孫心意堅定,猶豫道:「你姨父也不見得會答應送慎戒司呀?」大女婿厭惡女兒已久,一旦得知此事,一定迫不及待的寫休書。
「不,姨父定會答應。」長柏第一次露出笑容。
……
「他怎麼會答應?」
書房裡,父子倆隔桌對坐,桌上置一壺清酒,兩個冷碟,另一盤子醬香濃郁的胭脂鴨信。
盛紘一臉愕然,「你姨父姨母雖是夫妻,但早成水火,現下有這麼好的藉口,休妻還來不及,怎肯乖乖聽話。」
長柏一手拂起袖子,替父親斟酒,緩緩道:「姨父房內有位姓金的姨娘,頗有手腕,不但有兒有女,且寵愛十數年不衰。」
盛紘一愣,立刻道:「莫非,前陣子給老王爺為妾的,就是這位金姨娘的女兒?」
長柏點點頭,放下酒壺,輕聲道:「侯爺手下有人能牽線到金姨娘身邊心腹。不論姨母是被休還是死了,姨父正房無人,必然續弦。若娶回位年輕美貌的,這位金姨娘該如何自處?」
盛紘緩緩接下去,「是以,這位金姨娘最願見到的,就是你姨母這位正房夫人名存實亡,既免了新夫人進門,她又能在內宅當家,兒女受惠。」
長柏道:「送姨母進慎戒司,對外只說是去莊子養病了,可保三家顏面。」
盛紘笑了下,瞬即皺眉道:「可你姨父想休妻不止一日了,肯聽妾室勸說么?」
「肯的。第一,金姨娘之女在王府頗受寵,姨父好些事得靠老王爺。第二,姨父會被如此告知——為了姨母下毒之事,王盛兩家已吵翻了天。王家決意要保住姨母,而盛家……」長柏微微一笑,「快被說服了。」
盛紘了悟,笑道:「你姨父若不答應送人進慎戒司,這事就會被大事化小。」
長柏道:「而父親會說,老太太畢竟醒了過來,休妻會禍及幾個外甥,到底不忍心。」
「既不能休妻,到時,只怕你姨父還會賣力叫我不可忍讓,定要將人送進去!」
康姨父沒有人證物證,巴不得快些擺脫康王氏,只能入殻,盛紘撫掌而笑,誇道:「想不到我兒竟有陳平之才!」又調侃道,「你對康家內宅怎這麼清楚?」
長柏正色道:「康家是禍患,遲早出事。舅父和父親屢屢相助,我總覺不妥,早留了心。」
這麼麻煩的事得以解決,盛紘高興的連飲兩杯酒,然後不忍的嘆道:「到底是你嫡親姨母,若非你妹子鬧得這個地步,我也不願如此狠心。」
誰知長柏肅穆道:「父親此言差矣,哪怕妹子不鬧出來,我也非要追究。」
盛紘愣了愣,扯動嘴角:「……這是為何?」
「莫非父親想一輩子受要挾么?」長柏再為盛紘斟了杯酒,「這件事,此時發作,理在我們;以後再說,父親也不免落個『怠慢嫡母,涼薄忘恩』的名聲。虧得此時鬧開來,不然,待祖母百年之後,有人拿這說事。我們不死,也惹身膻。」
「此事已被捂住,誰會再提。」盛紘不解,康姨媽和王家巴不得把這事埋了呀。
「徐家可大有人在。」
盛紘失笑:「老太太和娘家斷絕已久,徐家怎會來抱不平?」
「若是有人在後指使呢?」長柏淡淡道,「花紅月好時,自無人提。可若盛家有了關口呢?若是我,就留著這把柄,要緊關頭再插上一刀。」
盛紘笑聲戛然而止,細想下,不由得冷汗淋淋——記起件往事,自己會試時那年,元閣老和宋閣老爭奪首輔之位,兩人旗鼓相當,先帝也好生為難,此時忽有言官上奏,參元閣老吞沒亡兄家產,氣死寡嫂。
其實元家長嫂素來體弱多病,又無兒無女,哀毀過度而亡也是有的,可她娘家跳出人來喊冤,還拿出許多似是而非的人證來。賊咬一口,入骨三分,元閣老就此敗北。
「這事根本捂不住。」長柏沉聲道,「別說康姨媽,她身邊知道的人也不少。那些個管事,婆子,一天就能叫六妹妹拷問出來。何況有心人有意圖謀。」
盛紘少年時就發宏願要光大門楣,倘若將來兒孫有出息,位極人臣,怎能卻叫此事拖累?聽了兒子這話,越想越驚懼。
「不止如此。還有康姨媽,倘她將來以此要挾父親呢?到時物證人證已不復可查,姨母咬住是母親下毒,父親為了官聲名望,枉顧事實,掩蓋真相。」
盛紘拍案大怒:「刁婦豈敢?」
「她連到親戚家下毒都敢了,何事不敢?」
在長柏看來,康姨媽早就神智不清了,歹毒瘋狂至不可思議,按照她的狂妄邏輯,凡是得罪她的人都得吃苦,凡是擋在她路上的都要消滅,幾年前就該關起來了。
「為長遠計,就要快刀斬亂麻。到內務府過一趟,將來有人提起,父親就都有底氣了——禍首已伏法,太太也在家廟懺悔多年,老家眾人皆可為證。然後外祖母再拿了身契,把姨母身邊的人清理乾淨,此事妥帖矣。」
盛紘獃獃看著兒子,心裡又欣慰又驕傲。愈看兒子愈像過世的老泰山。平素跟鋸嘴葫蘆似的,可一旦說起來,又如頭頭是道,情理俱通,直叫你心服口服外帶佩服。
雖說跟次子長楓更氣味相投,但他最倚重信任的還是長子。無論做人為官,論老練精幹,兩個小的都遠不如老大,將來自己歸老,家族還要靠長子支撐。無論王氏有多少不好,能得這麼個能幹兒子總是大賺。
「是以,父親決不能讓步,這幾日一定要頂住。」長柏反覆叮囑。
盛紘堅決心意,重重一拍桌,咬牙道:「非要將康王氏關起來不可!」
長柏緩緩鬆了口氣。他了解父親遠勝於父親了解自己,盛紘在感情上從來左搖右擺,只有實際利益,才能最堅定他的決心。
從書房出來,迎著夜晚的涼風慢慢走著,不知不覺踱步到母親院落前,長柏思忖片刻,搖手叫沿路丫鬟婆子噤聲,輕輕走到母親窗前,正要開口叫,忽聽裡頭有低低的哭聲。
「……我的好太太,別哭了。」劉昆家的勸道。
王氏哭道:「我不去,不去不去,就是不去!……十年哪,還不如索性給我把剪子了斷才好!那個孽障,我懷胎十月生了他,他也忍心!」
劉昆家的輕輕嘆了口氣,「太太還是去罷。大哥兒,也是為著你呀。」
「……這話,怎麼說……我瞧他一口心全在壽安堂,全忘了他親娘!沒良心的兔崽子!」
劉昆家的道:「太太你想想,你不是姨太太,可以甩手就走。待老太太好起來,你還要在她跟前服侍的呀。以後老太太再怎麼說,怎麼做,你就只能千恩萬謝的受著。所以,還不如狠狠受一頓罰。待幾年後回來,事情過去久了,您也認錯了,受罰了,總能抹平了。」
王氏抽泣了半天,遲疑道:「……說實話,我也覺著見老太太十分難堪;可……若回來後,她還是為難我怎辦?」
劉昆家的笑道:「我瞧老太太不是個心硬的。何況,只要您受罰了,老爺和大哥兒心裡就有數了。更何況……」她苦笑一下,「您若不去,大哥兒可要辭官的。」
王氏氣怒道:「他愛辭就辭,居然拿這個來要挾老娘!」
劉昆家的趕緊勸道:「太太可別這麼說。太太也瞧見了,不論王家,還是老爺,太太這後半輩子的體面,還得靠大哥兒。如今楓哥兒可日夜苦讀呢。倘若大哥兒真拗了性子,那以後盛家豈不全仰仗楓哥兒?沒準林姨娘還要回來呢。」
一聽林姨娘三字,王氏立刻不哭了,罵道:「那賤婢做夢!」
「太太明白就好。咱們去宥陽鄉野,就當去保養身子。說句實話,只要大哥兒官運亨通,前程大好,老家哪個敢慢待太太,哪個不恭恭敬敬的。便是堂房大太太也得敬著您不是?」
王氏心意動搖,左思右想,伏桌哭道:「我真不想去呀……那裡人生地不熟,就我獨個兒……」
「我陪太太去。」
王氏又驚又喜:「你……」
像她這麼體面的管事婆子,居然肯離開繁華的京城,跟她去鄉下冷清的庵廟?
「我兒女都成家了,沒我也能過。他爹替太太管著莊子,我就陪太太去念經吃齋。」劉昆家的笑道,「再說了,太太怎好少了我這個狗腿子!」
王氏撲哧笑了出來,滿臉淚水糊住了脂粉,哀泣的感動道:「好姐姐,我不但豬油糊了心,眼睛也是瞎的。你先頭勸我的好話,句句都是良言,我居然沒聽進去!」
長柏站在窗下,裡頭只是母親和劉昆家的之間的絮叨,或哭或笑,聽了會兒,他默默離開;走到院門外頭,深吸了一口涼涼的空氣。
他本性寡言,今日說了這許多,已是十分疲憊,拖著緩慢的步子低頭走著,月光柔和,淡淡撒了層銀色在園子里,走到半道,卻見小廝汗牛正等在那兒,滿臉焦急。
「大少爺,您總算回來了,大奶奶等你半天了。我去門房,說您去尋老爺,我去書房,幾個小廝又說你去尋了太太。」汗牛笑著趕到長柏身邊。
長柏點了點頭,眼睛看了看前方,汗牛明白這是『回屋』之意,立刻把燈籠支在前面引路;走了一會兒,來到池子邊,忽見池塘對面又一雙人影在緩緩走動。
一高一矮,看似一男一女。
長柏停住腳步,因夜色朦朧,瞧不太清楚,他搖了搖頭,嘴朝對面一努,汗牛會意,道:「這是六姑奶奶和姑爺,適才我滿院子尋您時碰上過。今兒夜裡涼快,月色也好,侯爺和姑奶奶散步消食呢。」
觀當時情形和隻言片語,似乎六姑奶奶懶的很,只想回屋睡覺,顧侯卻覺著吃飽就睡不好,硬拖了她出來的。
長柏看了眼對面儷人,好不閒情逸緻,他悶聲了半響,俯身在池邊大石坐下。
汗牛怔了下:「您先不回屋了?」
長柏點頭。
汗牛為難的問:「那大奶奶處該怎麼回話呢?」
長柏拍拍身邊大石,再抬頭看天上明月。
汗牛發揮多年所學,勇猛猜測:「爺的意思是……請大少奶奶也來,呃……那個賞月?」
長柏再伸左腳,點點地上石塊。
汗牛糾結肚腸,繼續努力理解:「……呃,還要散步?多披件衣裳?」
長柏終於點頭,揮手放行。
汗牛滿頭大汗的跑著離開——完了,主子今日說話太多,不知要幾日才能還回來。
大奶奶,您真神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