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顱內出血,情況不樂觀。」陳媽摘下圍裙,「你自己吃飯啊,我得過去看看。」
若母親說不樂觀,那就是很不好。
歡爾叫住人,「宋叢呢?」
陳媽著急出門,「手術結束就沒見人,你打電話問問。」
從下午到現在打了十通電話,一律被掛斷。
歡爾抄起鑰匙下樓,一鼓作氣跑到宋家,沒人。她轉而去隔壁單元,只有景棲遲自己在家。聽罷後鞋沒蹬好就往外跑,「去醫院。」
他們不是沒見過刁蠻家屬,從小到大聽過的醫鬧故事五花八門,萬不成想有天真落到身邊人頭上。
重症室門外,兩位母親一左一右守在宋爸身邊,時而沉默,時而交談,說話聲音很小。歡爾和景棲遲遠遠站在樓口望過去,都沒有上前。此時作為無法貢獻任何智力的子女,不添亂就是最大幫忙。他們的首要任務是找到宋叢。
不在家不在醫院,那只有一個地方。
春末夏初,基地里的野花們紛紛探出頭,在草叢間樹根下開啟新一季野蠻生長。宋叢正坐在圍欄前,雙手抱膝看著不知哪一朵花。
歡爾與景棲遲走過去,在他跟前席地而坐,陪他一同沉默。
春景,春夜,春風,這樣的好光陰似一種奢侈。
心裡的聲音說,對不起,你沒有權利享受。
宋叢是懵的,可他又覺得自己極為清醒。他甚至清醒到試圖去理解對立面——家人生病卻許久不見醫生,偏偏護士長還急扯白臉只會拖延,換誰都會生氣吧。可他發現自己理解不了,只要想一想,他就恨不得撕了那人,不,他要以同樣的方式對待他,只有這樣,他和他的家人才知道健健康康一個大活人被推上手術台一直昏迷是什麼滋味。
母親做錯什麼要被這樣對待?就因為一時著急頂撞幾句?就因為沒有低聲下氣耐心說明?
可憑什麼,她沒日沒夜的干,她為那些不相干的人勞心勞神,她忙到連自己家自己兒子都顧不上還要對你低聲下氣,這世界怎麼了。
世事皆有因果,可換來這樣的結果宋叢找不到原因。
他將頭埋到膝間,對夥伴們淡淡說一句,「我現在啊,不知道為什麼要學醫。」
從小耳濡目染,他以父母為傲,以院里的叔叔阿姨為榮,對那座翻新又擴建常年有消毒水味道的大樓有感情。治病救人於他不是責任,是信仰。崇尚的,仰慕的,想要傾盡一生去追尋的信仰。可現在信仰成為一種虛無縹緲的存在,穿上那身白大褂又能怎麼樣?等著某天被愚昧無知的人們暴力審判?
景棲遲拍拍他肩膀,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
這場事故打擊的不僅是這個家庭,它同時摧毀了宋叢一直以來的決心。
「去樓上看看吧,躲不是辦法。」歡爾起身,向宋叢伸出手。見他沒接,乾脆抓住他手腕,大力將人拉起來。
她一直都知道,和災禍玩捉迷藏,必輸無疑。
夜深了,歡爾與景棲遲同母親們回去,宋家父子留守醫院。陳媽告訴女兒術後 24 小時是關鍵時期,極有可能出現二次出血的情況,必須提高警惕。
歡爾問,「這件事要怎麼解決?」
「院辦還在做信息採集,那頭說自己一時心急咬定沒用力,總歸得等你郝阿姨醒了再說。」
「媽,」歡爾看著母親,「做醫生太難了。」
加班、壓力、二十四小時待命、個人時間被壓縮得少之又少,這些都不算什麼。最難的是醫生是不配被理解的,治病救人是使命,好像鬆懈一刻就是玩忽職守,稍稍忽略哪裡就被認定德不配位,明明生在和平年代沒有槍林彈雨,可他們分明就走在看不見摸不著的雷區,要怎麼做才能讓大家明白他們並非聖賢,也有尋常世間隨處可見的窩火與煩悶?
他們就是普通人啊,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一張嘴,長著一樣的脾肺腎,有荷爾蒙也有多巴胺,會被家裡逼著相親也會因評職稱心急火燎,領一份工資做該做的事,這個群體怎就被硬生生抬上去下都下不來?
歡爾有很多疑問,因為宋媽,長久以來得不到解答的疑問如山洪噴涌而出。
「也別太悲觀。」陳媽看出女兒心思耐心開導,「醫患關係本就複雜。這不你林阿姨最近一直操持建醫調室,理想情況仲裁委律師都會過來做駐辦調解員,事情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原來副院長身兼如此重任。
歡爾自言自語,「郝姨會醒吧?」
「當然,」陳媽摸摸女兒的頭,「歡爾,你得相信老天不會辜負善良人。」
歡爾笑,「又來了。」
學得都是唯物主義,踐行唯心一套一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