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夷山離浦江有千里之遙,蒖蒖乘馬日夜兼程,也花了好些時日才趕到山腳下,那時馬已疲憊不堪,山中又風雪交加,蒖蒖見山路濕滑,馬無力前行,便將馬寄養在山下農戶家中,自己背負行李進山。
趙懷玉說那位問樵先生住在隱屏峰問樵驛中,蒖蒖在山腳問了大致方向便入山。武夷山丹山碧水,曲水縈繞,風光原是十分秀麗,但時至隆冬,風雪正盛,山路崎嶇難行,蒖蒖也無心思觀賞風景,沿著九曲溪行去,見有一處峰巒峭拔千尋麓,方正如屏,猜測那便是隱屏峰,遂著力攀登,一路只覺山勢陡峭,密林莽莽,也不知摔倒滾落多少回,才攀至山腰,極目望去,周遭更是雲水空濛,杳無人影。
蒖蒖已獨行大半日,所帶食物與水消耗殆盡,此刻又冷又餓,面前積雪深可盈尺,而前路茫茫,全不見屋宇樓舍。蒖蒖四顧,見不遠處似有一岩洞,遂勉力向前,欲至洞中稍避風雪,然而數步之後即覺頭暈目眩,雙膝一軟,跌倒在這寒煙如織的琉璃世界。
蒖蒖意識模糊,將要暈厥,忽聞一聲唳鳴,感覺到似有飛鳥自空中盤旋而下,落在她前方。
蒖蒖緩緩睜開眼睛,逐漸澄清的視野中赫然出現了一隻丹頂雪羽的鶴。那鶴脖頸纖細修長,毛羽瑩潔,惟頸、尾、足為黑色,長喙中銜著一枝紅梅,花朵艷色朱紅,與其丹頂近似,花瓣上還承托著幾點白雪,與紅花交相輝映,顯得格外晶瑩。
鶴銜著紅梅,睜著一雙幽亮的褐眼靜靜地注視著蒖蒖,眼神深邃,頗似人目。蒖蒖與它對視須臾,那鶴既不知轉首也不退卻,四目就這樣相對良久,最後蒖蒖忍不住嘆了嘆氣:「你是雌的還是雄的?如果是雄的,這樣大喇喇地盯著姑娘看,不覺得害臊么?」
那鶴還是默不作聲,但上前一步,俯首,把一朵梅花上的雪抖落在蒖蒖的唇上。
那幾點清涼輕飄飄地落在蒖蒖被凍得近乎乾裂的唇上,蒖蒖下意識地抿了抿唇,感覺彷彿被雪吻了一下。
蒖蒖還在愣怔,那鶴已拋下梅枝,奮翼而唳,宛若起舞。少頃,引頸仰首,一舒兩翅,飛向空中。
蒖蒖舉目追尋它的去處,然而復又覺得頭沉重之極,眼前一黑,伏倒在地。昏迷之前她隱隱聽到前方有步履聲傳來,是鞋履踏入積雪中發出的細微響聲,間或雜有踩斷枯枝的聲音,一步一步,從容不迫的節奏,由遠而近。
當那人走到她近處時,蒖蒖拼盡所有力睜眼看了看,奈何頭抬不起來,她只能看到來者所穿的飾有雲頭的木底烏舄,以及一襲潔白如鶴羽的寬大鶴氅的下端。
身披鶴氅的人在她面前靜靜佇立,然而沒有低首與她說話。蒖蒖此刻連發聲的力氣也無,雙目一閉,陷入漫長的暈厥中。
蒖蒖蘇醒之前,先聞到一陣清幽梅花香。睜開迷惘的眼,發現自己和衣躺在一張四角立有黑漆柱子的床上,四柱之上以同色細木條縱橫拼接為頂,呈大方目狀,木架覆以細白楮紙,楮紙輕軟潔白,帳頂看起來若浮雲煙。
左右一顧,見床三面亦圍有楮紙屏風,唯余上下床那一側未曾圍合,而垂著同色捲簾,簾內有竹骨,仍以楮紙為面。捲簾分為兩幅,各自開合。這白色帷帳外有燭光透入,如暖陽映亮半岩春霧。漆柱上分別掛著一個銀白錫瓶,瓶中插有梅花數枝,疏影橫斜,暗香浮動,聚於這素幅凝霧的空間,揮之不散。
床中用的是布單楮衾,均雅潔無比,細軟輕暖,轉側間若擁雲入懷,全無聲響。而枕頭應是用菊花充實,聞之有草木清香。
蒖蒖褰開捲簾,踩在床前的小踏床上下來,出了梅花紙帳,但見床前立有一個小高几,雕成小荷葉狀,飾以綠漆,裊裊婷婷地自底座上升起,承托著一個青銅小香鼎,香鼎內隔火薰著紫藤香。
蒖蒖感嘆著此間風雅,良久才將目光自床畔移開,投向對面的窗邊。
窗邊有一藤椅,一名年輕男子半卧於椅中,以軟巾束髮,身著白色道衣,有黑色緣邊為飾,一襲鶴氅一半覆於他膝上,一半若水流於地面,他右手支額閉目而眠,左手握著一卷書,置於鶴氅之上。
蒖蒖無聲地走到他身邊,借著不遠處蓮花燭台送來的光亮看清了他大致的輪廓。
一時風煙俱凈。梅枝欹影,半岩春霧,浮香荷葉皆悄然散去,窗外涼月如眉,窗內的蒖蒖眸中只靜靜泊著這個美如月光的男子。她徐徐低身,側坐在藤椅左邊的地上,斜憑藤椅,以手支頤,抿唇鎖住將要逸出的嘆息,默不作聲地端詳他,從他宛若刀裁的的眉,投下兩翼蟬影的睫毛,有著弓弦般弧度的唇,到把持著書卷的修長指節,只覺無處不美,然而又不僅僅是美而已,他身上還有一縷不屬於紅塵紫陌的清靈之氣,蒖蒖忍不住想,是不是再接近他一點,就能聞到他肌膚之下的草木香。
起初醒轉時,蒖蒖對所處之處頗好奇,很希望能找到人問為何在此,這是何地,然而如今看到了這人,卻又不並急於喚醒他來提問了。不敢高聲語,恐驚畫中人。他安眠是畫卷,喚醒他是罪孽。
靜謐的房中忽然響起一聲突兀的腹鳴,她才想起自己一直未進食。她按了按腹部,忽然想到這聲腹鳴只怕會被那畫中人聽見,於是驚惶地看向他,好在他依然閉目而眠,紋絲未動。
她繼續打量四周,發現藤椅邊立著一方小小的鶴膝棹,是與椅子高度相若的小几,桌腿纖細,中間突起若竹節。鶴膝棹上面擱著一些杯盞,其中包括一個有蓋的白瓷湯盅。而鶴膝棹旁置有一個風爐,爐中棗核炭光焰明滅,爐上銚子中還在煮著水。
蒖蒖緩步過去,揭開湯盅一看,裡面盛著淡黃色湯汁,蒖蒖略一聞,辨出是雞湯,澄清透明,猶有餘溫。而湯中有一些如五瓣梅花狀的面片,堆積在盅底,蒖蒖拈起旁邊的湯匙一撥,梅花面片旋即飄起又落下,若花雨沉淵,甚是美觀。
蒖蒖看看兀自沉睡的男子,心想這隻怕是他的夜宵,鬱悶地擱下湯匙。轉念又想,自己顯然是被他所救,而他全身上下都寫著「人美心善」四字,那麼這梅花面片必然是他煮了準備給她食用的。於是愉快地重拾湯匙,迅速將那雞湯麵片吃完。
收拾好湯盅,蒖蒖再看鶴膝棹上茶盞,見那茶盞透明,似水晶琢成,盞底有幾枚蜜漬花蕾。此刻銚子中泉鳴若松風澗水,蒖蒖待水滾如騰波鼓浪,提起銚子,注入少許入湯瓶,又稍待片刻,再提湯瓶注水入茶盞。盞底的花蕾被熱水激起,在盞中迴旋舒展,花瓣依次綻放,原來是玉蕊檀心的罄口蠟梅,外緣花瓣呈蜜蠟黃色,而中心呈紫色,花形半含,很是優雅,且蘊異香,隨熟水熱度升騰而上,蒸汽絲縷過處,皆是馥郁花香。
蒖蒖飲下這蠟梅花茶,心中頗感和暖。收好茶具,重新在那藤椅邊坐下,此刻才發現此地地面溫暖,磚下似有爐火,熱度源源不絕,令這房中薰和如春,也使她渾然忘了外間有怎樣的漠漠寒林。
這溫暖的感覺令她眼帘漸趨沉重,她倚靠著藤椅,像那椅中男子一般,沉沉睡去。
她是被凍醒的。冷到醒來之前先打了個噴嚏,她被自己發出的聲音嚇得吃了一驚,驀然坐起,發現自己身處一個洞穴之中,一位農婦正在把一堆乾草往她身上撥。
那農婦四十多歲光景,周身上下倒是收拾得很乾凈,冷冷地拉長著臉,見蒖蒖醒來也未停下手中動作,繼續把乾草撥到蒖蒖身上蓋住,然後坐到附近燃燒著的柴火堆旁,才道:「別睡了,若不是被我發現,你早凍死了。」
蒖蒖茫然打量周遭,半晌才問那農婦:「我為何在這裡?」
那農婦道:「你都不知道你為何在這裡,我又怎會知道?」
她語氣冷硬,還隱含奚落之意。蒖蒖不悅,忿然道:「我明明睡在一個又香又美的房間,身邊還有一位好俊秀的公子。」
話一出口才覺似有不妥,而那農婦鄙夷的眼風已撲面而來:「怎麼現在的小姑娘說起春夢來竟如此坦蕩的?」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