蒖蒖感覺到雙頰發燙,旋即意識到要反駁這農婦惟有澄清事實,遂把昨日暈倒至夜晚蘇醒時所見情形一一告之,連帶著房中傢具、器物形制及雞湯麵片蠟梅花茶都細細描述一番。
那農婦聽了似有兩分相信,卻又道:「這附近沒有你所說的屋舍和公子,倒是山間常有精靈作祟,花鳥走獸,甚至山石泥土都可吸收天地靈氣幻化為人形。去年我鄰居家的四姑娘七夕那天在山下買了個泥做的摩訶羅,是個戴著金鐲子的男娃,看上去白胖可愛。四姑娘很喜歡,晚間睡覺便把這摩訶羅擱在床頭。結果那天夜裡,就有一位公子來敲她的門,說仰慕她已久,想與她相見。四姑娘從窗邊窺去,見那公子生得十分俊俏,就開了門……」
蒖蒖聽得入神,見農婦在此停頓,立即追問:「然後呢?」
農婦拋了個白眼:「然後?你就當他們蓋著被子聊了一宿吧。」
蒖蒖才覺出此中有不便細述之處,雙手捂住微紅的臉頰無聲地笑了笑。
「那公子天沒亮就走了,走之前送了四姑娘一個金鐲子。第二天,四姑娘取出金鐲子一看,你猜怎麼著?」農婦繪聲繪色地講著,不忘提問引導蒖蒖思路,宛如一位說書先生。
蒖蒖笑道:「她肯定發現金鐲子是泥做的。」
見她迅速猜到,農婦有些失望,垂下適才高高撐開的眼帘繼續道:「是呀,她趕緊看床頭的摩訶羅,發現娃娃手上的鐲子不見了,這才明白那位公子就是這摩訶羅變化而來。」
「然後呢?」蒖蒖再追問。
農婦道:「四姑娘便把摩訶羅砸得粉碎,那位公子就再沒出現了。」
「啊?」蒖蒖很是意外,「就這樣砸了?」
「那當然,」農婦蹙眉看著她,覺得此女真是厚顏之極,「不砸,你還等著他夜夜來找你呀?」
蒖蒖覺得好笑,又有幾分害羞,撥開乾草抱膝而坐,將臉埋在雙袖間掩飾難以抑止的笑容,而這動作令她清楚地聞到了衣袖上所沾的紫藤香。她想起那綠漆小荷葉上的香鼎,再憶及暈厥前那鶴看她的眼,有一些恍惚,心想,昨夜所見,莫不是鶴精變化的幻境?昨夜那人,白衣上有黑色緣邊,還真像鶴的顏色呢。但若是幻境,這紫藤香也應該消散了吧,卻又為何沾衣不去?
那農婦似乎很看不慣蒖蒖,蒖蒖問她如何稱呼她也不答,問她問樵驛怎麼走也說不知,稍坐片刻,從柴堆火灰中扒出兩個煨熟的芋頭拋給蒖蒖,叮囑說山上寒冷,不時有走獸出沒,甚是危險,最好儘快下山,然後徑直離開。
蒖蒖起身打量四周,發現這洞穴便是她暈倒之前看見的那個,休整片刻,帶上行李和那兩個芋頭,就繼續出發,向山上走去。
時值清晨,雪後初霽,峰巒之間雲蒸霞蔚,萬丈霞光灑在雲海之上,恍若仙境。蒖蒖無心細看,繼續向上攀登,走了片刻覺得飢餓,遂取出一個農婦送的芋頭,剝開品嘗,見山谷格外幽靜,想起農婦的話,暗暗擔心哪處叢林忽然躥出一隻猛獸,也不敢停步,一路走著一路吃。
繞過一處峭壁,忽聞前方有琴聲傳來,也不知彈的是什麼曲子,但覺樂音悠長曠遠,融入萬壑松風中,若天籟梵唄般令人寧神靜心。
感覺到人的存在,蒖蒖噙著一口芋頭,此時也顧不得咽下去了,加快步伐朝琴聲處奔去。
前方面向山谷處有個小亭子,立於凸出山崖的岩石上,亭中有琴桌香案,小小的青銅博山爐中香煙縹緲,一位文士身披綴著雪色貂裘的斗篷,面對山谷雲海,正在撫琴。身後有一名十幾歲的書童靜默侍立。
蒖蒖悄然接近亭子,轉向文士側面,想看看他的面容。那文士撫琴間隙微微側首,彼時金紅的霞光撫上他素白的身影,他半瞑雙目,手覆冰弦,只一側影已是儀範清泠,湛然若神。
認出此人正是昨晚所見「鶴精」,蒖蒖幾欲驚呼,才一張嘴才覺出口中尚有芋頭,於是強行咽下,操之過急,一時間胸中氣血梗結,莫名之氣在胸喉之間躥來躥去,終於擺脫她的控制,從喉中湧出……
結果是她響亮地打了個嗝。
琴聲戛然而止,她捂住嘴,另一手兀自握著半截芋頭,在那俊秀鶴精淡然回顧中無地自容。
她與「鶴精」四目相對,還在愣怔,忽聞身後有人怒喝:「你怎麼在這裡?莫不是跟蹤我來找我家公子的?」
蒖蒖回頭,發現出現在身後的正是此前所見農婦,她如今手提一塊兔肉,正滿面怒容地盯著她。
思量她說的話,蒖蒖猜到這婦人應是「鶴精」家中僕婦,旋即意識到這僕婦必是不滿自己昨晚宿於她家公子房中,所以對自己頗有惡意,並用精變一說來混淆事實,想讓自己不再找這公子。
蒖蒖隨之鎮定下來,冷笑道:「你別以己度人,以為世人都像你一樣看重你家公子。你覺得他如珠似寶,但在我眼裡,他還未必有這塊芋頭重要呢。」她故意揚起手中的芋頭,對那僕婦道,「尚無情緒收寒涕,那得工夫伴俗人。」
這是她小時候與蒲伯冬夜圍爐煨芋頭時蒲伯說起的一句禪語。說是唐代衡岳寺有名執役僧,很懶,又愛收僧眾的剩飯來吃,所以別人稱他「懶殘」。但這位懶殘僧卻是位明佛法、通古今的高人。鄴侯李泌聽其響徹山林的梵唱斷定他必非凡人,前去拜謁他,他從牛糞火堆里撥出一個芋頭,自己吃了一半,將另一半遞給李泌。李泌接過吃完,懶殘僧指示道:「慎勿多言,領取十年宰相。」後來又有王侯去請他出山,他吃著芋頭說:「尚無情緒收寒涕,那得工夫伴俗人。」意思是芋頭太好吃,我鼻涕流下了都沒空去拭擦,哪會有工夫來陪你這俗人。
這禪語那僕婦不懂,愕然看著她,一時不知該如何應對,而那「鶴精」倒是十分明了,起身和言對蒖蒖道:「姑娘也知懶殘師。」
蒖蒖一哂:「我好歹也是讀過幾年書的。不過始終是凡人,估計不配入你鶴精仙境,所以你把我半夜扔了出來。」
「哎,這不能怨我家公子。」那僕婦忙解釋,「你在公子房中地上睡得像只螃蟹一樣,我實在看不過去,才把你運到了岩洞里。」
螃蟹?運?蒖蒖正欲發火斥責,卻聞那公子先開了口:「三娘,暫勿多言。」又轉朝蒖蒖道:「不待姑娘醒轉便請你出去,非待客之道,是我們不對,還望姑娘原宥。寒舍就在山谷中,若姑娘不棄,不妨稍留片刻,於寒舍進過午膳再啟程。」
蒖蒖猶帶怒意,本想一口回絕,一瞥那三娘,卻改了主意:若我接受她家公子邀請,讓她眼睜睜地看著公子招待我,她豈不更惱火?
於是心情瞬間開朗,呈出端雅大度的笑容向「鶴精」表示並不介意前往。
蒖蒖隨「鶴精」一行人從山崖另一側下山,來到他坐落于山谷中的園舍。其間蒖蒖問他姓名,他說他姓林名泓,「泓澄奫潫,澒溶沆瀁」的「泓」。見蒖蒖狀甚懵懂,又改口道:「『一泓秋水一輪月』的『泓』。」這詩句蒖蒖雖未聽過,但『一泓秋水』還是能明白的,遂頷首稱讚:「好清澈的名字。」
林泓的園舍位處山中濱水地,園子周圍環植荊棘,中間雜以高達丈余的竹子,籬外植芋栗果實,籬內則種著幾重梅花。進到園中,蒖蒖見屋舍前有一片池塘,清可見底,池邊一側疊石為麓,引泉水自疊石上流下,伴著淙淙環佩聲跌入池內。
池中有一小島,島上立著一間竹子所築的鶴屋,兩隻丹頂鶴正戲水於水濱,見林泓到來,均展翼作舞。這園中花竹映帶,鳥啼鶴唳,更似山林。
屋舍有兩進,前院四五間,供林泓居住與藏書、合香,後院是廚房、酒窖及僕婦、書童及園丁所居之處。
林泓請蒖蒖在前院堂中坐,稍事休息,自己旋即離開。半晌之後,那三娘進來,冷麵擺好桌案,將一個大錫盤置於桌面,盤中注滿水,以做隔熱之用,再把一個煮水用的紅泥三足小風爐擱在盤中,爐上安放銅製銚子,去蓋,裡面煮著半鍋熱水。
隨後三娘帶來數碟調料,醬油、醋、橙齏、香蔥之類,稍待片刻,又奉上一大盤薄切肉片,薄如魚鱠,幾片為一簇呈花朵狀盛在盤中,紅紅白白地煞是好看。
蒖蒖問這是何肉,三娘道:「野兔肉。是我兒子今天打獵得來的,我本想給公子食用,公子說這幾日不食葷腥,所以便宜你了。」
蒖蒖又問為何不見公子,三娘說:「他從不與人一同進食,都是獨自在自己房中進膳。」
三娘將碗碟置於蒖蒖面前,見銚子中水已沸騰,便遞箸給她,示意她自取調料,搛肉去涮。這種吃法蒖蒖從未見過,問三娘肉要涮多久,三娘道:「你搛入水中擺上幾擺,見肉變色即可食用。」
蒖蒖依言而行。那銚子中沸水翻騰如江雪白浪,肉片鮮紅,搛入水中一曳,又似晚照流霞,迤邐間顏色逐漸褪去,妙不可言。
蒖蒖先未蘸調料,品嘗肉片味道,口感咸香,問三娘這肉是否事先用酒、醬和花椒腌過,三娘默認,道:「你這小姑娘嘴還挺刁,能嘗出這些味道。」
蒖蒖一笑,力邀三娘一同進食。三娘推辭一番,蒖蒖再三邀請,三娘便順勢坐下,與蒖蒖各自取了調料,涮著兔肉片,大快朵頤。
吃得開心,三娘主動告訴蒖蒖公子給這涮肉取了好聽的名字,叫「撥霞供」。蒖蒖細問之下才知林泓精於廚藝,每日自己烹調膳食,常有創新。遂贊道:「你家公子屋宇典雅,處處雅潔,沒想到他竟還擅做庖廚之事,日後他家娘子不知會省了多少心。」
三娘道:「那是。我家公子出身世家,相貌俊美,學識淵博,又會廚藝,不知多少姑娘想嫁給他。三天兩頭地總有些女子跑來在他周圍晃蕩,公子不理,她們還會編造身世想騙他收留。」
蒖蒖問她們如何編造,三娘告訴她:「總不過是家道中落,與父母失散,無地容身,身無分文,想跟著先生學藝之類。」
蒖蒖瞬間明白這便是三娘厭惡自己的原因,擔心自己也是來騙林泓收留的。心想自己這種正經家破人散的才不會見色起意,忘了本來的目的呢。林泓再好,也羈留不住她尋找問樵老師的心……稱問樵先生為老師是蒲伯的建議,說世人常稱德高望重的老禪師為「老師」,這問樵先生居于山中,一看就是個老禪師,稱他先生都不足以顯示格外的尊重,蒖蒖見了他應該稱其「老師」。
為了向三娘撇清自己,蒖蒖附和著她向那些編造身世的女子表示鄙夷,說:「這些女子,為了追逐公子竟連顏面都不顧了,如此編造,如何對得起父母教誨,真是丟我們姑娘家的臉!」
三娘聽得十分稱心,又去取來果蔬糕點和甜如蜜的米酒,與蒖蒖把酒言歡,其樂融融,還說自己姓辛,蒖蒖稱她辛三娘也行,辛三姐也行。
這頓午膳延續了一個半時辰,蒖蒖見天色不早,起身告辭,辛三娘讓她稍等,洗凈她所用的杯盞,連同她昨夜喝雞湯和花茶的用具一起塞給她,讓她帶走。
蒖蒖見那些杯盞品質上乘,絕非凡品,遂推辭道:「這怎麼好意思呢,又吃又拿的……」
辛三娘大手一揮:「沒事,都帶走。反正你用過的公子也不會要了。」
辛三娘送蒖蒖至園門外,蒖蒖與她道別,將要離去,轉側間忽然發現園門一側掛著個小小木牌,上書三字:問樵驛。
這木牌甚小,她入園時一心探看園內風景,故此並未窺見。如今見了,心下一驚,忙問辛三娘:「公子這園子,叫問樵驛?」
辛三娘稱是。蒖蒖笑容已凝結在風中:「所以,林公子就是問樵先生?」
「對呀,」辛三娘道,「這裡叫問樵驛,所以山中人都稱他問樵先生。」
蒖蒖訕訕地,放低聲音詢問:「我可不可以再回去見見問樵先生?」
回去見到林泓,蒖蒖低首向他呈上趙懷玉的信件。林泓取出信箋看了,又默默地端詳她一番。
蒖蒖心虛地問:「趙公子的書信說了什麼?」
林泓將展開的信箋徐徐送至她眼前:「他說,你從小失去父親,如今又與母親失散,家中發生變故,無處容身,錢財不多,希望我能收留你,容你在此處學藝……是這樣么?」
「是的,沒錯,」蒖蒖強作鎮靜,若無其事地忽略辛三娘眼中怒火的灼燒,努力向林泓露出她尷尬中透著無辜的笑容,「林老師。」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