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五娘子對袁夫人母女又恢復了此前熱絡的態度,天天過來噓寒問暖,好似與鳳仙從未發生過任何不愉快之事。鳳仙臨行前,她甚至說服了凌燾,讓袁夫人又搬回了大宅。
許姑姑嘖嘖稱奇,與鳳仙提及,卻又擔心朱五娘子心懷鬼胎,此舉別有圖謀,鳳仙聞言道:「五娘子確非良善之輩。此前送真珠雞,故意在我與媽媽面前提孝雉之名,多半是想提醒媽媽讓我把雞湯奉與爹爹,以表孝心。又算準了爹爹偏寵九娘子,九娘子尚在月子中,爹爹很容易想到贈她孝雉雞湯補身子。而九娘子是她最大勁敵,平日飲食喜好她自然早已摸清,利用胡桃、菌菇與孝雉的禁忌讓九娘子身體受損,又借題發揮,令九娘子失去了貼身侍婢……」
許姑姑恍然大悟,又問:「但若此中有一環節出了偏差,孝雉湯不就送不到九娘子那裡去了么?」
鳳仙頷首:「有這可能,但即便九娘子喝不到孝雉湯,她也會借這孝雉讓我和媽媽領了她的情,終歸於她有利。這孝雉怎麼送她都不會虧。」
許姑姑嘆道:「五娘子用心險惡,姑娘竟還忍心離開母親,將夫人託付於她?」
鳳仙道:「這個家,無論我走不走都是待不長的。我不去浦江,爹爹很快會將我嫁出去,與母親還是天各一方。我索性與爹爹和五娘子賭一把,若能入宮,爹爹對我有所期待,五娘子對我有所顧忌,都不敢虐待母親;若落選,我同意代替三姑娘嫁給殷琦,也是解決了他們一大難題,想來以後也不會怠慢我母親,若引我不快,我自有法子讓他們好不容易攀上的姻親不快,這門親就白結了,說不定人家還要追究三姑娘逃婚之事……我走後,有可能欺壓母親的不是五娘子,而是九娘子這種春風得意又蠢笨驕橫的年輕姬妾。所以我向五娘子曉以利害,讓她維護母親。五娘子也會願意借母親正室的身份來約束其他姬妾,故此把母親接回大宅,有『挾天子以令諸侯』的意思。隨後,她肯定會請名醫為母親治療,目前宅中最怕夫人有何閃失的就是她了。她人雖不善,但好在不笨,會權衡利弊,也有法子對付其餘姬妾。目前來說,將母親託付於她是最合適的。我離開後,還望許姑姑繼續精心照料媽媽,若家中有何不妥,希望姑姑盡量設法告訴我,誰欺負了我媽媽,我自會找到相關人等,一筆筆清算。」
許姑姑嘆服鳳仙心智,但想到她以後前途,不免憂心忡忡,抹抹眼淚道:「姑娘策略自然是好的,但浦江報名參選的姑娘應該很多,若未能如願中選,姑娘豈不就要委屈自己,嫁給那個有癔症的人了?」
鳳仙舉目望天際,那裡一羽孤雁,正勉力飛向被陽光鍍了一層金邊的雲海。看得久了,明亮的光線刺得她眼睛有點痛,她仍睜著雙目,控制瞬目的慾望,保持靜靜佇立的姿態,對許姑姑,亦像是對自己說:「別擔心,我一定會中選。」
浦江的尚食局內人選拔分三天進行,首日驗身,次日考刀工,第三日需要以不同技法做三道菜。
既有入宮的希望,浦江少女趨之若鶩,十二歲以上二十以下會做兩道菜的很多都來報名,首日浦江縣衙署外等候入內參選的女子便有數百名,然而這一日驗身下來,獲得次日應選資格的不過三十餘人。
衙署門內坐著數名宮中來的宦官,先度眾女容貌,明顯醜陋或過胖、過瘦、過高、過矮者都先行勸退,不許其入內。初審合格者再引入內室,交給其中女官詳細驗身。
女官兩人為一組,同處一室,每次容一女入內,命其脫去衣物至全裸,細查女子體膚,要求不痔不瘍,無黑痣胎記和傷疤。又命女子走動呵氣,口鼻腋足有異味者不取,當即便令其出去。然後,果然如鳳仙所料,她們會讓參選者卧於榻中,由兩位女官先後檢視其私處,判斷是否為處子。
蒖蒖通過了這些測試。一名女官旋即手持軟尺為她量身,身長、足長、肩寬、臀寬,及自肩至指長、指去掌長、髀至足長皆一一量出,由另一位女官執筆記錄。蒖蒖悄然窺去,見執筆的女官為她寫下了數字評語:肌理膩潔,長短合度。
鳳仙也順利入圍。兩人獲得通知,出了門去,見門外落選的女子有的在哭,有的忿忿述說因一點傷疤導致落選的經歷,更多的是在圍觀者好奇的窺探中悻悻離去,其中不乏素日相熟的廚藝高手,蒖蒖與鳳仙不由相繼撫額,都感慶幸。
翌日刀工評選,在衙署後院中進行,給每名參賽女子備好桌案砧板、刀具,一些潤澤刀具的油脂及相關清潔用品,給出三種食材:蔥、蘿蔔和魚肉,要求她們運刀切割,至於切成什麼花樣可自行決定。
這日的主考官是尚食局的秦司膳。她約莫四十餘歲,膚色白皙,身段苗條,姿容可稱秀麗,然而目光冷肅,不苟言笑,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樣。如今的縣令申沛然對秦司膳畢恭畢敬,有事請示必長揖稱其「內夫人」,而秦司膳始終與其保持著數丈距離,每次僅答以寥寥數字,冷淡相對,只求達意,並不允他人攀談。
競技開始,各女子都爭先恐後地握刀開始處理食材,或剁,或批,或劈,或剞,恨不得把這些尋常的食材都切出一朵朵花來。
秦司膳離開主席,踱步至眾女之間,一雙銳利的眼睛盯著眾女砧板及她們握刀的手,覺得哪裡值得觀察,便駐足旁觀,刀鋒般的目光開始在砧板和她觀察的女子之間逡巡。
她很快挑出幾位第一批淘汰的女子,命人帶她們出去,不必進行下面的比試,原因是她們在切完蔥後既沒有換刀也沒有清洗刀具砧板即開始切下一種食材。
作為在一塵不染的林老師身邊學習切蔥的人,如此低級的錯誤蒖蒖當然不會犯,換刀,洗刀,換刀並洗刀以及洗砧板,蒖蒖每一步都處理得毫不含糊。在用魚肉斫鱠的時候,蒖蒖依照林泓所教那樣,先以魚腹油脂拭刀,贏得了秦司膳的駐足和讚許的目光。
斫鱠一節秦司膳又淘汰數名女子,因為她們以麻油、菜油或豬羊等動物油脂抹刀,會令魚片沾染異味。
待剩下的女子處理完今日食材後,秦司膳逐一檢視她們的作品,然而首先看的不是砧板上的食材,而是她們放置刀的位置,以及桌案上下的清潔度。
處理好的食材均有餐盤為容器,但桌案上沒有特設刀架,秦司膳此刻看的便是眾女將刀具置於砧板何處,檢查是否刀身平放於砧板中間,前不出尖,後不露柄,刀背及刀刃有沒有冒出砧板範圍。若稍有差池,乃至直接將刀刃朝下,插入砧板者皆落選。另外細看刀具及砧板有沒有清洗,切下的廢料有沒有置入桌案下事先備好的容器中,案上案下有沒有一絲垃圾或水漬。
有一位女子刀工極好,將蘿蔔雕成一朵牡丹花,魚肉也被切成菊花狀,甚是美觀,然而秦司膳一顧她隨手拋於案下的蘿蔔屑,仍然宣布她落選。申縣令看著她雕出的完美花形,十分惋惜,輕聲詢問秦司膳可否通融,讓她進入下一輪比試,秦司膳一口回絕:「刀工技法可以練,但骨子裡的粗鄙不易改。她的刀工都好到這地步了,參加如此重要的比試仍隨手扔廢棄物,可見不拘小節到何種程度。這種人不配入宮。」
鳳仙注意保持清潔,完成的作品也很不錯,蔥均從中間分成幾縷,拉成一絲絲捲曲的蔥花,蘿蔔雕成薔薇狀,魚片直刀推剞成荔枝形,刀紋縱橫、深淺如一,因此順利過關。
蒖蒖並沒切出什麼花樣,蔥切成蔥粒,蘿蔔切絲,魚肉斫成魚片,均是中規中矩的做法,不過切得均勻整齊,厚薄皆如法度,處理好食材後又將刀具、砧板乃至桌案上下清理得無一絲污跡,秦司膳此前又對她用魚腹油脂一事印象頗佳,所以難得地在眾人面前表示了讚許:「尚食內人,服侍的是天潢貴胄,膳食相關之事,應處處小心。食材或用具不潔,會導致病從口入,影響貴人康健,因此尚食內人首先要有良好的清潔習慣。這位姑娘,接觸不同的食材前後必洗手,同時清洗刀具砧板,處理完食材,又注意妥善放置廢棄物,並將周圍清理得乾乾淨淨,很像我們尚食內人的風格。而且她以魚腹油脂拭刀,既可潤澤刀具,不令魚片粘刀,又避免了其他油脂異味沾染魚片,可見是個特別細心,對味道又感覺靈敏的人。她於細處都用心至此,要練出華麗的刀工,也不是難事。今天的選拔,我們要選出的就是這樣的人。」
蒖蒖如在夢中,乍驚乍喜地辨出秦司膳這番話是表示她可以進入下一輪的意思,好不容易才將唇角上翹的弧度控制在溫雅的範圍內,在眾女艷羨的注視下端然施禮,向秦司膳道謝。
與鳳仙相攜回家時,鳳仙含笑問她獲秦司膳讚揚有何感想,蒖蒖朝武夷山方向舉手加額,由衷道:「感謝用冷冷的目光逼我一天洗幾十遍手的林老師。」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