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內女官所屬的尚書內省下設六尚:尚宮、尚儀、尚服、尚食、尚寢、尚功。尚食女官為正五品,其下僚佐有正七品司膳、司醞、司葯、司饎各二人,這八位女官又各有僚佐,僅司膳之下便有典膳、掌膳、女史各四人,另有無品階內人若干,由諸女官分管,學藝後派往宮中諸閣分供職。
蒖蒖、鳳仙這批民間選入宮的內人一共六十人,五人為一組,交給一位司膳之下的女官負責教導。平時裴尚食主理皇帝膳食,秦司膳主理太子膳食,而另一位司膳孫氏長居慈福宮,主理太后膳食。這三位事務繁多,偶爾有暇才為眾內人授課,蒖蒖很難有與她們私下相處的機會,更遑論從她們那裡獲得與母親相關的訊息。尚食局女官中並沒有姓劉的司膳,蒖蒖很認真地打聽過了。年輕的內人們被問及「劉司膳」三字時都一臉茫然,當然她們更不知道吳秋娘是誰,無論蒖蒖問誰,得到的答案都是「不認識」、「不知道」和「不清楚」。
蒖蒖被分給掌膳馮婧教導。馮婧是位溫婉的十八歲女子,除了正八品掌膳外,她還有一個身份——酈貴妃的外甥女。
尚食局內人看待同僚自有其規律:臨安的看不起外地州縣的,祖籍汴京的又看不起臨安的,同是祖籍汴京,那便比祖上官爵高低再決定誰看不起誰。馮婧是酈貴妃妹妹之女,祖籍汴京,父兄皆有官銜,按理說這樣的背景可以傲視尚食局群芳了,然而蒖蒖發現並非如此,那些在宮中長大的內人們談及馮婧的時候,眼角眉梢往往有隱藏不住的嘲諷意味,當面對馮婧客客氣氣,一轉身卻遺她一痕奚落的眼風。而馮婧不慍不怒,對所有的怠慢無禮視若無睹,平時若非必要也不愛與誰接觸,常常獨來獨往,或獨處一隅,忙碌或靜默,都帶著寂寥的印記。
與蒖蒖一組的新內人們漸漸打聽到了原因,私下十分驚詫地告訴蒖蒖:「馮掌膳原來是太子妃的人選,只差一步便可登天,但是被皇太子拋棄了!」
聽起來是個令人嘆惋的故事:先帝張婉儀有一個名為集芳園的精緻園林,張娘子去世後此園被官家收回,供宗室貴胄游賞之用。去年太子在此游春,偶遇馮婧。馮婧氣品高雅,飽讀詩書,太子一見如故,頗為傾心,此後又幾次邀馮婧在集芳園見面。但大概因為太子生母安淑皇后辭世前後皇帝曾長期專寵酈貴妃,太子心有怨氣,便對酈貴妃十分冷淡。馮婧也許對此有所顧慮,私下與太子交往時向太子隱瞞了她是酈貴妃外甥女的事實。
馮婧與太子私會於集芳園之事後來被皇帝與酈貴妃知曉,酈貴妃又氣又急,怒斥馮婧一番。皇帝倒是非常寬容,說二人既彼此有意,不如把馮婧列為太子妃人選。
當時太子妃人選已有數人,王孫貴胄,簪纓世族,個個家世不凡。但皇帝對太子說,可憑自己心意選擇,毋須顧及家世。就在人人都以為馮婧會中選時,太子卻提筆一揮,選擇了吳越王的後裔錢氏。
那錢姑娘是吳越王錢俶七世孫,曾祖母是秦魯國大長公主,祖母唐氏是名臣之後,母親也是大家閨秀,若論身份之尊貴,足以碾壓馮婧。故此太子作出選擇後,世人雖略感意外,但都認為這是個明智的決定,朝廷上下均喜聞樂見。
但是這個結果令馮婧陷入了極其尷尬的境地。幾次與太子私會之事已流傳於外,名節有虧,再無王孫公子向她提親了。皇帝有意讓太子納她為側室,而太子竟然拒絕,說與太子妃新婚燕爾,不會再納姬妾。如此一來,馮婧眼見著要在娘家孤獨終老了。酈貴妃不忍心見她淪為世人笑柄,遂請皇帝允許她入宮,給她一個掌膳的名號,做了女官。
「畢竟,女官終身不嫁,是很正常的。」講述這個故事的內人庄綾子嘆道,「不過,忽然將她安插到尚食局來做正八品女官,也引起了內人們的不滿,覺得她沒有受過正規的廚藝訓練,技藝有限,卻憑姻親關係驟得此職,無法服眾,所以大家明裡暗裡都愛譏刺嘲諷她。」
蒖蒖質疑道:「酈貴妃是她姨母,內人們嘲笑她,不怕酈貴妃責難?」
「你不知道么?」消息靈通的優越感在庄綾子心裡油然而生,她高挑著眉毛告訴蒖蒖,「現在官家最寵愛的娘子已經不是酈貴妃了,是柳婕妤。酈貴妃如今完全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得過且過罷了,哪還顧得上馮婧!」
蒖蒖有些同情馮婧,皇太子便給她留下了薄倖郎的印象。蒖蒖偶爾設想太子的模樣,也是在心裡把他勾勒為一個鮮衣怒馬,終日冶遊撩撥少女的,高一級的二大王形象。
但她很快發現事實與此有所偏差。
這年四月末,皇帝要在禮部貢院設「聞喜宴」,宴請新及第進士。宴前陳設由儀鑾司負責,而其中飲食內容須由尚食局配合擬定。此前數日,內人們在幾位女官帶領下前往貢院檢視相關設施及器皿,熟悉環境布局。事畢回宮,內人們剛入宮城麗正門,便遇見了正從南宮門出來的皇太子夫婦。
一陣短暫的騷動似潮水般在內人之間涌過,蒖蒖聽見她們竊竊私語:「太子殿下……」
蒖蒖舉目望去,果然見一個長袍廣袖的頎長身影正自大內朝外走來,度其簪纓形制,果然是皇太子。
他步履沉穩,儀態端雅,膚色白皙,一雙鳳目微微上挑,與他一直保持上揚的唇角配合,使他面容顯得秀美而溫柔,一舉一動也滿盈君子之風,怎麼也不像個會做出始亂終棄之事的登徒子。蒖蒖好奇地盯著他看,驚訝於他與她設想中紈絝子弟的差異,一時忘記了禮數,也沒有意識到同行的內人們早已齊刷刷在她身後朝太子低身施禮。
皇太子留意到直愣愣站立著的她,並沒有任何責怪的意思,而是在路過她身邊之時,含笑向她略略欠身,倒像是主動向她致意。
蒖蒖如夢初醒,才想起女官們教導了多次的禮儀。迅速施禮,保持著低眉順目的姿勢,眼角余光中太子的影子如雲飄過,蒖蒖感覺到他遺下的淡淡衣香,不禁暗暗感嘆:真是優雅的男子——僅次於林老師。
太子妃錢氏跟隨在太子身後,與他之間有三步的距離,行動間釵冠環佩一絲不亂,微笑的弧度也保持在最符合禮儀的範圍內。她是個美麗溫雅的女子,似乎也得到了太子由衷的尊重與關愛,行至他們的車輦旁,太子親自雙手扶太子妃上車,反覆確認她是否已坐好,得到她肯定的微笑後才轉身上馬,策馬行於車輦一側,與太子妃一同往東宮去。
蒖蒖想起了馮婧,回頭一看,見馮婧仍然是低身行禮的模樣,在眾人幸災樂禍的目光中,她雙睫低垂,凝視著地面,一動不動。
她戴著女官出行所用的帷帽,適才已按規矩褰開紗幕面對太子行禮,這使她的面容此刻暴露在眾人探視的雙眼下,避無可避。
蒖蒖上前,雙手牽起馮婧帽子上的紗幕,重新垂下,蔽住她淚光瑩然的眼,輕聲對馮婧道:「起風了,掌膳請戴好帷帽,以避風塵。」
然後她牽起馮婧,不理其餘內人,從容地朝她們居處走去。
這日之後,馮婧與蒖蒖都默契地沒有提那天的事,但馮婧開始主動與蒖蒖說話,更細心地教蒖蒖各種禮儀,旁觀蒖蒖做菜,也會不時提出點中肯的意見和建議,這令蒖蒖感覺到她來尚食局並不是僅僅出於酈貴妃強硬的安排,她的廚藝就算與尚食局從小培養的內人比,也不見得會遜色。
聞喜宴上的主菜輪不到新入宮的內人做,蒖蒖等人只須做一些小糕點。馮婧問蒖蒖想做什麼,蒖蒖說自己完全不知道京中的達官貴人是吃什麼樣的點心。
馮婧露出溫柔笑意,輕言軟語地說:「其實,就算是官家吃的點心也都不複雜,與百姓食用的差不多,無非是食材和工序精緻些罷了。我先教你個簡單的吧。這點心官家和……和宮中的貴人都愛吃,叫酥兒印。」
她教蒖蒖用麵粉與豆粉同和,以手擀成條,粗細如筷頭,切為二分長的小條,再逐個拈起,以小梳子在上面掠印出一絲絲均勻的齒花。然後在鍋內燒熱酥油,將印好齒花的小條投入鍋中炸熟,用漏勺撈起,趁熱灑白砂糖細末於其上拌勻。
不消多時蒖蒖已掌握技法,酥兒印炸好後整個空間都充滿了暖烘烘的香甜味道。拈一根入口,波紋般的齒花在舌尖上一旋,輕輕一咬,酥條在齒下瞬間潰散,封鎖於其中的熱度與酥油香氣隨之四溢,此間溫暖甜蜜迅速激發出的愉悅之感,足以令人暫時忘卻一切煩惱,感覺到如孩提時代追逐甜食一般單純的快樂。
蒖蒖將酥兒印盛在盤中,擱在自己這組小廚房的案上散熱,再往院中別的房間尋覓便於密封的容器。少頃,帶著一個食盒回到廚房,卻見盤中酥兒印少了許多,地上還凌亂地散落著幾根。
蒖蒖懷疑有貓兒經過,偷食了酥兒印。四下打量,發現放置大容量器物的櫥櫃中似藏有什麼活物,窸窸窣窣地微微作響。
蒖蒖疾步過去,一把拉開櫃門,只聽裡面一聲驚叫,一個綠衣少女連滾帶爬地跌落在地,旋即撐坐起來,驚恐地盯著蒖蒖,唇角猶帶酥兒印粉屑。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