蒖蒖向殷琦道別。殷琦見無人再來乘船,便棄了小舟,躍身上岸,剛朝著蒖蒖的方向行了兩步,前方花樹之間忽然湧出兩行人,迅速來到殷琦身邊,有為他遮陽打扇奉上椅子的內侍,有為他端茶送水的鐐子,還有一名侍女端著銀盆在他身邊跪下,手舉銀盆,靜待他洗手,另有兩名侍女迎上,一人端著的盤中盛手巾,一人盤中盛白芷、桃仁、杏仁、沉香、皂莢、鹿角膠等合成的「永和公主香澡豆」,均奉至他面前,以供他取用。
殷琦在蒖蒖等人訝異的注視下洗了洗手,又接過鐐子備好的水飲了一盞,神態自若,舉止從容,彷彿視這大內後苑如他家中一般。這時有位四十歲左右的貴婦趨近,羅衣浮金縷,雲鬢縈珠翠,服飾工巧不在酈貴妃之下。她見了殷琦即愛憐地以絲巾去拭他額上泛出的薄汗,柔聲道:「伽藍兒,泛舟這許久,也累了吧?皇太后適才問起你呢,快隨媽媽去向太后請安。」
殷琦在她半拉半哄下起身,似個幼童般被她牽著往太后所在殿閣處去,走至蒖蒖等人近處,略略止步,朝她們微笑。
他母親見狀,向身後侍女遞了個眼色,立即有侍女托著幾個釵頭符至蒖蒖、鳳仙和鶯歌面前,呈與她們。
「一些端午薄禮,望姑娘們笑納,感謝姑娘們陪犬子游湖。」殷琦母親含笑對蒖蒖等人說。
幾位姑娘只道是尋常端午禮品,謝過夫人,接下釵頭符。待襝衽送走殷琦母子,定睛一看手中禮品,才發現那釵頭符上的小符兒並非彩繒剪成,而是金葉子錘揲而成的。
姑娘們面面相覷,均未料到這夫人會把她們對殷琦近似僱傭的行為視為陪伴,且出手如此闊綽。
這厚禮也引來周圍內人的圍觀。其中有位八歲便入尚食局,熟悉宮中人事的內人唐璃,對她們冷笑道:「我說你們為何如此大膽,小命都不要了,去上殷大公子的船,原來是為了陳國夫人的賞賜。」
她說完便一臉不屑地走開,鳳仙一牽蒖蒖的手,亦步亦趨地跟在唐璃身後,待走到僻靜處,鳳仙繞至唐璃面前,賠笑道:「我們入宮未久,很多人不認識,許多事也不知曉,全靠姐姐從旁提醒,才不致犯大錯。今日我們稀里糊塗地上了那艘船,只是貪玩,原不知執棹的公子身份,更不認識陳國夫人。若面對殷大公子和陳國夫人有何禁忌,還望姐姐明示。這個釵頭符,若姐姐不嫌棄,便請姐姐收下,聊表謝意。」
鳳仙將釵頭符雙手奉給唐璃,蒖蒖旋即也取出自己的給她。唐璃推辭,二人堅持要送,她最後接過鳳仙的,又拔了頭上玉簪遞給鳳仙,道:「就算我們互贈端午節禮吧。」
見鳳仙收下玉簪,她和緩了臉色,開始向二人說明緣由:「那殷大公子是皇太后弟弟延平郡王的長子,他母親陳國夫人是先朝齊太師的長孫女。延平郡王生得俊美,性情又溫和,一向深受皇太后與先帝鍾愛,齊太師在世時又是先帝器重的宰相,所以延平郡王一家顯達尊貴,貲產充積,外戚之中無人能及。不過美中不足,殷大公子五六歲時不知受了什麼驚嚇,竟得了癔症……」
「癔症?」蒖蒖忍不住插言道,「但是我們今日與他交談,他神態正常,溫雅有禮,完全不像有癔症的人。」
唐璃道:「他這癔症倒不是每日發作,好一陣壞一陣,好的時候與常人無異,但若受了刺激,便會狂性大發。去年他至東宮赴宴,喜歡宴席上一款點心,東宮提舉官便把做點心的內人調去延平郡王府伺候他。不料沒過多久,他癔症發作,竟拔出他弟弟殷瑅的劍刺死了那位內人。」
鳳仙頓時明了,就是因為此事,凌三姑娘寧願離家逃避也不嫁給殷琦。想到婚事,鳳仙又問唐璃:「這殷大公子如今婚配了么?」
唐璃搖搖頭:「京中家世相當的不願與他結親。去年聽說聘了一位戍邊武將之女,臨近婚期,那家想必聽到一點風聲,推三阻四,不願送女兒來成婚。今年又說要推遲婚期,陳國夫人便怒了,前不久堅持要延平郡王解除了婚約。」
鳳仙暗暗鬆了口氣。
唐璃繼續道:「說起來殷大公子也有些可憐,都二十二歲了,婚事還沒著落。」
「他有二十二歲?」蒖蒖很驚訝,「他看起來挺小,我以為頂多十七八歲。」
「因為有病,他從小被關在郡王府中,很少出門,所以膚色蒼白,個頭也沒他弟弟殷瑅高,看上去就小。和殷瑅站一起,所有人都覺得高大英武的殷瑅是他哥哥。」唐璃耐心解釋,「殷瑅年紀輕輕就做了皇城司親從官,而殷琦只能鎖在家中,平時最常做的事就是臨帖,所以,他字寫得倒是挺好的。」
蒖蒖頷首:「他文質彬彬的模樣,確實挺像讀書人。」
唐璃一哂:「他模樣是好,酷似年輕時的延平郡王,不過你們可別忘了他是病人,說不準什麼時候就會發作。他每次到宮裡來,內人們都能躲便躲,好在他入宮次數不多,一年也就一兩次。今日他說想一人游湖,陳國夫人便找了艘船給他,又暗中命人乘別的船左右護衛。我們都離他的船遠遠的,偏偏你們幾個糊裡糊塗,見他船空就趕著上去,竟然還勸沈家小娘子上船,我都替你們捏了一把汗。幸虧他今日沒發病,否則你們就沒命下船了。」
其後兩日,裴尚食傳下訊息:沈家小娘子說與雲鶯歌一見如故,要求婚禮那日雲鶯歌前往沈宅,料理婚房飲食。雲鶯歌領命,並向裴尚食建議讓一向與自己配合默契的凌鳳仙與吳蒖蒖同往。裴尚食同意,將這兩人也列入了婚禮那日赴沈宅的內人名單。
婚期轉瞬即至。新郎傅俊奕服綠裳,戴花襆頭,騎一匹高頭駿馬,帶著鼓吹樂官,和一干捧著花瓶、花燭、香球、沙羅洗漱、妝盒、照台、裙箱、衣匣、百結、青涼傘及交椅的迎親人,浩浩蕩蕩地踏著熱鬧喜慶的樂聲來到沈宅。
女方家人攔門索要利市錢,吟詩道:「仙娥縹緲下人寰,咫尺榮歸洞府間。今日門闌多喜色,花箱利市不許慳。」
傅俊奕笑吟吟地讓隨從奉上若干。門開後,有一執花斗的克擇官款款出來,將花斗中所盛的五穀豆錢彩果朝門口撒去,讓守在大門處看熱鬧的小孩們爭搶,此舉名為「撒谷豆」,旨在壓制據說會妨礙新人入門的「三煞」——青羊、烏雞、青牛。
此時天際烏雲翻湧,蔽住了明亮的日頭,光線漸暗,似大雨將至。傅俊奕蹙了蹙眉,但見拾谷豆的小孩兒興緻不減,笑語不斷,他也略略寬心,邁步入內。
女方家人迎新郎入房,先以一段彩帛橫掛於房門楣上,待新郎入門,眾人即爭扯彩帛,稱之「利市繳門」,以求沾喜氣、獲好兆頭。傅俊奕進門後回首一顧,只見眾人一臉迫切,百手相爭,不由洋洋自得,迤迤然來到房中坐下,靜候吉時。
時辰既至,禮官請傅俊奕及新娘出至堂中。新娘著銷金大袖、緞紅長裙,頭上有銷金蓋頭蔽住頭部,面容暫時看不見,但身段窈窕,行動間姿態娉娉婷婷。傅俊奕遙想沈柔冉美貌,滿心喜悅,唇角一直含笑。一段紅綠彩帛被綰成同心結,傅俊奕手執槐簡,掛著彩帛一端,另一端則由新娘掛於手上,傅俊奕倒行,牽新娘來到堂中,此舉謂之「牽巾」。
兩位新人在堂中站定,按慣例,此刻應由一位自男方親戚中選出的兒女雙全的婦人用秤或機杼挑開新娘蓋頭,露出新娘花容,然後兩位新人再參拜家神及諸親,但傅俊奕以遠離家鄉、時間倉促為由未請已方親戚出席婚禮,挑蓋頭一節便由沈家女親代勞。
傅俊奕銜笑盯著新娘蓋頭,婦人伸出的機杼輕輕探入蓋頭下方,悠悠揚起,徐徐露出新娘白皙秀麗的下頜。機杼頓了頓,繼續向上,新娘弧度美好,精心描繪的雙唇隨之顯現。
傅俊奕與滿座賓客一齊屏息靜氣,繼續等待。
機杼微微下垂,暫停一瞬後陡然上升,徹底將蓋頭掀開。
新娘微垂著頭,傅俊奕先注意到的是她的珠翠團冠,須臾順著四時冠花往下看,才與她此時向他投來的目光相撞。
空中烏雲系著一場搖搖欲墜的雨,不時有隱雷滾過,堂中晦暗。傅俊奕凝視著新娘,笑容已僵,賣力地眨了一次又一次眼,試圖證明自己一時眼花,看見的不是自己那位故人。
一道閃電突如其來地將一切挑明,慘白的光映亮了新娘的臉,那眉目儼然是記憶中的她,只是幽黑的眼積著一千種怨念,殷紅的唇含著最冷的決絕,皮膚和閃電一樣詭異地沒有溫暖的色澤,而她的額發濕漉漉地,似乎被水浸過,甚至有一滴水珠,沿著她的額頭滑了下來。
傅俊奕周身浮起寒慄,不自禁地後退,而那新娘冷著面色,一步步朝他逼來。傅俊奕瑟瑟地退到堂外,終於抑制不住內心的恐懼,轉身朝大門奔去,近門口處仍有適才克擇官撒的谷豆,他踩到幾顆,足下一滑,摔倒在地。才支身撐坐起,還未站立,那新娘已逼至他面前,俯身用冰涼的手指划過他的臉,幽幽喚了聲:「傅郎……」
傅俊奕高聲慘叫,拚命朝後縮去,牙關顫抖著,驚懼之極地發出一聲哀號:「鶯歌!」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