鶯歌凝視著他,容色凄清,沒有回應,也暫時未有另外的舉動。
幽涼的風掠過,一直蓄勢待發的雨開始墜下,碩大的雨點擊打在傅俊奕的身上臉上,雖然稀疏,但力道甚勁。他感覺更冷,蜷縮著,埋首於膝上,讓臉部躲避著雨水的侵襲和鶯歌的迫視。
忽然有一滴溫暖的水珠落在傅俊奕暴露於風中的後頸上,與冰冷的雨水相較,甚至顯得灼熱。他覺出了此間異處,困惑地抬頭窺去,但見面前的鶯歌雙目瑩然,臉上尤有淚水滑過的痕迹。
「鶯歌?」他試探著輕喚一聲,而鶯歌雙睫一低,兩滴淚隨即墜下。傅俊奕伸手去觸碰滑至她下頜的淚珠,再次感覺到了其中的溫度。
他頓時明白,眼前的鶯歌並非索命冤魂,而是活生生的人。驚駭之感霎時消散,胸中湧起層層怒火,站起來一把掐住鶯歌的胳膊,將她拽至堂中,狠狠推於地上,喝道:「哪來的瘋女,竟敢擾亂探花婚禮!」
鶯歌抬首,含怒與他相視,而沈瀚夫婦與眾賓客皆一臉驚詫,似乎完全不知發生何事,堂中樂音暫歇,除了門外風雨聲,便只餘一片尷尬的沉默。
傅俊奕又朝鶯歌怒喝道:「你為何扮成新娘?沈家小娘子呢?」
「我在這裡。」沈柔冉的聲音自一側簾幕後響起。眾人朝聲源處望去,見沈柔冉款款而出,身著家常衣裳,手中握著幾卷文書。
走至傅俊奕與雲鶯歌中間,沈柔冉朝傅俊奕揚起其中兩卷文書,道:「這位姑娘說,與你有婚約,這便是當初議親時擬下的草帖子和細帖子。你且說說,是也不是。」
她旋即展開那兩卷帖子,徐徐向圍觀人等展示,然後盯著面如土色的傅俊奕,冷笑著將帖子擲於他足下。
傅俊奕匆匆掠了帖子一眼,額上又有冷汗滲出,一時間心亂如麻,但兀自強定心神,矢口否認:「什麼草帖子細帖子!唱名之後,常有人前來要求結交,與我交流翰墨。我所寫詩文,有不少流傳於京中,只怕被有心人尋去,模仿我筆跡寫出這兩帖子,再交與娘子構陷我,欲毀你我良緣。還望娘子明察秋毫,勿中小人奸計。」
他此刻暗暗觀察堂中人,見認識的家鄉人僅鶯歌一人,料她缺乏人證,遂將心一橫,決定誣她構陷,只要能說服沈氏父女同意完成這一場婚禮,今宵入了洞房,明朝哪怕真相敗露,沈氏父女也不得不維護他了。
沈柔冉不動聲色,繼續質疑:「適才我聽你喚她閨名鶯歌,見她時又如此驚惶,想必她對你而言,不會是個陌生人吧?」
傅俊奕故做猶豫狀,須臾一聲長嘆:「這位姑娘,我確實認得。在明州時,她父親領她登門拜訪,請我教她讀書識字,顧及男女授受不親,我並未答應,但出於禮節,對她提出的問題,也曾解答過幾次。這位姑娘就此生出些綺念,常常糾纏於我。我為免是非,早早地赴京趕考,不想如今她竟追到京中來,偽造這些文書,矇騙娘子,真是膽大妄為!」
沈柔冉想起鶯歌呈出的情書,自知筆跡文風與他寫給自己的無異,不可能有人模仿到如此亂真的程度,對此負心人十分不屑,準備在眾目睽睽之下拆穿其真面目,只是面對他這般狡辯,一時又不便說出他給兩女的情書內容,暫時沒再開口。
這時堂中響起了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的是明州話:「哎喲,傅探花當初高中明州府解元,多少媒人前去提親,回來都說傅解元早已與雲一緺香水行店主之女訂親,感嘆解元娶妻娶賢,一心戀慕雲家姑娘鶯歌,而不受門第之見束縛,這在我們明州是傳為佳話的呀。怎麼如今探花又不承認與雲姑娘訂過親了?」
眾人循聲望去,見那說話的女子是內人裝扮的蒖蒖。她原本在堂外待命侍宴,也不知何時進來,隱身於一隅,此刻才自人群中站出來,直視傅俊奕說了這一番話。
秋娘與明州人常有生意上的往來,家中也曾僱傭明州僕婦,所以蒖蒖跟著幾位明州人學過他們方言。她口齒伶俐,這幾句話說得惟妙惟肖,即便傅俊奕也未聽出破綻,只道她真是明州人,心下暗暗叫苦,一瞥一旁雙目炯炯地盯著自己的沈瀚,卻也不敢示弱,心念一轉,料定蒖蒖是鶯歌同伴,是鶯歌帶來為其作證的,當即面朝沈瀚下拜,懇切道:「適才說話的姑娘,我並不認識,但云鶯歌今日敢在婚禮上鬧這一出,必然籌謀已久,會帶同黨接應。參政目光如炬,必不會受此宵小之輩蒙蔽,僅因隻言片語便相信她們。參政乃國之棟樑,某雖不才,亦蒙浩蕩皇恩,躋身一甲之列,我們有緣成為翁婿,想必難免有人忌憚,因此勾結此二女構陷於我,意圖毀參政聲譽仕途,亦未可知。還望參政明鑒,莫受人挑唆,逐出此二女,讓婚禮如期進行,莫負良辰吉日。」
蒖蒖聞言上前一步,對沈瀚道:「事關令愛終身,請參政務必明察,勿將令愛錯付此等負心人。何況,傅俊奕所作所為,並不僅限於此……參政不想知道為何探花郎見到雲鶯歌會如此驚慌失措么?」
「住口!」傅俊奕厲聲打斷蒖蒖,又懇求沈瀚道,「此女居心叵測,說什麼都不足以採信。請將她和雲鶯歌棒打出去,別讓她們繼續散布謠言。"
蒖蒖一哂,看向沈柔冉。沈柔冉會意,自己啟口對父親道:「婚姻大事,非同兒戲。傅郎若之前與雲姑娘有婚約,那與女兒的婚事便是無效的。女兒不想心存疑慮地嫁人,此事未查清之前,女兒不能與他完婚。」
「婚姻大事,非同兒戲……」此前一直沉默不語的沈瀚盯著女兒徐徐開了口,表達的意見卻在諸女意料之外,「你與探花郎的親事承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問名納吉,諸禮皆備,豈可因那兩捲來歷不明的帖子就斷定無效?」
沈柔冉一時語塞,沈瀚的目光又自雲鶯歌與蒖蒖臉上逡巡而過:「這兩位姑娘顯然是舊識,閨中好友,所發之言,不能互作證供。今日看來,二位必然無心飲這杯喜酒,既如此,二位何必勉強……"旋即揚聲一呼,「來人,將這兩位姑娘請出宅門。」
立即有僕婦上前,把持住鶯歌與蒖蒖手臂,就要把她們拖走。二女掙扎之際,又有聲音自人群中響起,是低沉而略顯蒼老的女聲,聲量不大,語調平緩,說出的話卻冷峻嚴肅,自帶威儀:「且慢。老身這裡也有一份文書,參政看了再趕走兩位內人亦不遲。」
沈瀚訝異地舉目望去,目光所及處,裴尚食慢慢揚首,與其相顧。
裴尚食雖領命主管婚宴事務,卻並不須親自料理菜式,前幾日未曾現身沈宅,直到婚禮開始前半個時辰才進入宅中,此前對堂中事也只冷眼旁觀,看見沈瀚欲驅逐二女,才決定發聲。
在眾人注視下,她緩步走至沈瀚面前,抬起一隻手,向他展示手中的文書。
沈瀚接過細看,不由蹙起了眉頭。
裴尚食未讓旁觀諸人等待太久,徑直說出了文書內容:「這是一份房契,房主註明是雲鶯歌。」
傅俊奕緊盯那房契,漸漸面若死灰。
裴尚食半垂著眼帘,道:「這房子,是雲一緺香水行店主買來給女兒做嫁妝的,而如今,裡面住著的是……」她這才冷冷一瞥傅俊奕,道,「探花郎的母親。」
「這,這……是雲氏,是雲氏……」傅俊奕又想狡辯,然而暫時也找不到一個有說服力的理由。
裴尚食反詰:「是雲氏贈給你的?嗯,雲氏看來十分尊師重教,僅僅蒙探花郎幾次教導,便將宅子拱手相贈。」
傅俊奕雖不知她身份,但見她服飾氣度,已明白她非一般尊貴,也不敢隨便反駁,只得沉默著,頗顯氣餒。
裴尚食又轉而對沈瀚道:「那雲鶯歌,是我尚食局的內人。此前兩次拒絕為一甲進士及參政家眷侍宴,並不惜為此接受處罰,我得知後不免疑惑。恰巧宮中有宦者因公務前往明州,我便托他順便打聽雲鶯歌背景。宦者來到雲家,三兩句就問出了鶯歌以往之事。他父母提起傅俊奕,很是激憤,直言後悔當初訂親後便以重金宅地供養,竟養出了這等負心漢。然後托宦者將房契轉交鶯歌,說這是她的資產,無論她去往何方,都終歸是她的。"
沈瀚冷著面色,低聲問:「所以,雲鶯歌來這一出,是出自尚食的授意?」
裴尚食擺首:「我也是今晨才聽宦者說起雲鶯歌之事,房契是啟程前收到的,便隨身帶來,原只想見到鶯歌時交給她,未曾料到事態至此,倒可略作佐證。」
蒖蒖面露喜色:「既然如此,那位宦者也把傅俊奕意圖謀害鶯歌之事一併告訴尚食了吧?」
裴尚食不答,但看向鶯歌,吩咐:「你自己說吧。"
鶯歌欠身領命,遂將傅俊奕騙其投水一事當眾說出。賓客嘖嘖嘆息,投向傅俊奕的眼神充滿無限鄙夷。
傅俊奕惶恐之下又欲否認,一指雲鶯歌,喝道:「一派胡言……」
「探花郎,」裴尚食不怒自威地注視他,沉著道,「老身是宮中人,常侍官家左右,若日後官家問及今日事,老身必會將所見所聞如實稟報。無論探花郎要說什麼,請務必斟酌每一個字,若有一言不實,不免涉嫌欺君。」
傅俊奕原本銳利的目光因此一滯,頹然低頭,咽下了所有欲駁斥鶯歌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