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後官家依然經常宣召菊安,他們或舞文弄墨,或淺酌低唱,又或只是並肩坐於檐下,靜靜看花開花謝,並不說話,安恬地聽時光隨風聲悄然滑過。她總是設法讓自己與他的相處儘可能地延長,然而他嚴守自己原則,一俟黃昏即命人送她歸去,從不讓她留宿。
這樣的日子相較她遇見他之前的生涯已經足夠美好,但她仍患得患失,隱隱覺得不安。於她而言,他是自己十五年晦暗生活後獲得的第一束光亮,她且驚且喜地沐浴在他溫柔的照拂下,然而伸出手卻把握不到他。離開他時,她的心境也隨漸濃的暝色重新淪入無邊的黑暗,她期待與他的重逢,就像期待破曉的陽光。
他有不少寵妃,例如大劉貴妃,小李婕妤,皆可日夜常伴身側。她自忖品貌才藝均不輸二人,而於良宵添香者,為何不能多一個她?
一日她又被召入福寧殿,她揮毫作瘦金書,官家立於她身側,不時評點。須臾皇后入內,見她筆下字跡,怔了一怔,但很快回神,向官家斂衽為禮。
官家與皇后寒暄兩句,遂讓她坐下旁觀,自己依舊指點菊安練字。
皇后默然看了半晌,然後含笑道:「妾就說呢,菊部頭一向勤學,尤其喜愛精研翰墨,官家愛才,也樂意指點。這原是可傳為佳話的美事,偏偏宮中有一些好事閑人,就此嚼舌頭根子,說菊部頭常來福寧殿,是想以色惑主,躋身嬪御之列。下回若妾再聽到此等謠言,必會嚴懲造謠者,還菊部頭清白。」
官家聽了道:「也不必大動干戈。無關緊要的謠言,便當風吹過耳,聽聽也就罷了。」
而菊安停下運筆的手,目光掠向兀自微笑的皇后,淡淡道:「如果不是謠言呢?」
皇后笑意凝結,好一會兒說不出話,隨後起身告辭,推說自己與貴妃有遊園之約,匆匆離開了福寧殿。
待皇后身影消失,官家對菊安嘆道:「何必呢,她是後宮之主,你得罪了她,將來日子恐怕不會好過。」
菊安道:「我不在乎……你會保護我。」
官家笑笑,摟了摟她的肩。
菊安順勢環住他的腰,仰首殷殷地凝視他,提出困擾自己許久的疑問:「為何不讓我做你的娘子?」
官家握住她雙手,將她推開至一臂的距離,然後對她微笑,柔聲說出一句話:「我待你,如妹妹。」
「菊夫人……」忽然聽見有人喚她,秋娘醒過神來,這才感到面頰冰涼,抬手一觸,發現那是不知什麼時候留下的淚痕。
她拭了淚,側首看喚她的程淵,又恢復了此前冷淡的神情。
她壓抑著情緒,盡量以平和的語氣對程淵說:「程先生多年來對我的關照,我自銘記於心。而今先帝賓天多年,我於太后而言,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俳優,先生若不提,只怕她也不會想起,先生何苦將我拘於此地,浪費這許多錦衣玉食。若先生開恩,容我回鄉,我必一世感念先生恩德,有生之年每日為先生祝禱祈福。」
「你只有在我這裡才安全。」程淵銜著安撫的微笑,輕聲道,「夫人自己也知,你在太后眼中與他人不同。先帝崩後,太后立即派人送諸嬪御出宮,命她們出家了此殘生,唯獨對你與劉司膳無法釋懷,說你們既是先帝最珍視的宮人,想必先帝也不忍心拋下你們,讓你們獨留於這紅塵俗世,所以下令追捕你們……這個命令,至今仍有效。夫人這些年卸盡鉛華,荊釵布裙隱居於鄉間,雖可避一時,但那吳蒖蒖年齒漸長,行事又張狂,泄露夫人行蹤是遲早的事。所以我斗膽請夫人避於此處,夫人請安心長居,衣食用度,絕不會遜於先帝在世時,而我也會竭盡所能,確保夫人一世平安。」
「蒖蒖……」聽他提及女兒名字,秋娘眼中又蒙上一層霧氣,沉吟須臾,她轉身朝程淵一福,道:「先生將我帶至京城,而不交予太后,想必對我有兩分顧惜之情,我很是感激。還望先生垂憐,允我歸家,我自會帶著女兒離開浦江,再尋個人煙稀少處隱姓埋名地生活。」
程淵略靠近她兩步,用低得近似耳語的聲音告訴她:「晚了。吳蒖蒖為尋找你已經來到臨安,入尚食局做了內人……」
秋娘聞言睜目與他對視,呼吸漸趨急促。
「更不巧的是……」程淵看秋娘的目光似含憐憫,唇角卻勾出了冷淡笑意,「如今,她應該已經知道了劉司膳的存在。」
秋娘含怒看他,胸口起伏,一隻顫抖的手在身邊案上摸索,摸到一隻青瓷香爐,旋即抓起,朝程淵撲面擲去。
程淵側身一避,香爐擊在他右肩上,然後墜落於地,發出刺耳的碎裂聲,隨之潑出的香灰灑了程淵半身。
程淵不慍不怒,撣撣身上香灰,退至門邊,不失禮地長揖作別,方才轉身離去。
在蒖蒖等人精心照料下,殷琦逐漸恢復常態,只是對蒖蒖更顯依戀,要她終日守在他身邊。陳國夫人見狀又重提納妾之事,勸說蒖蒖數次,蒖蒖仍舊未答應。陳國夫人無奈,悻悻離去,卻不忘叮囑殷琦乳母及左右奴婢,務必盯緊蒖蒖,不能讓她出郡王宅半步。
蒖蒖不久後聽到風聲,陳國夫人已暗中讓人籌備納妾事宜,向郡王表示,大不了稟明太后,請太后親自許可殷琦納蒖蒖為妾,如此,蒖蒖也無法拒絕。
蒖蒖見勢在必行,不免憂心如焚,考慮過逃出郡王宅,然而如今四處看守甚嚴,她終究不得脫身。
一日,忽聞侍者傳報,二大王親臨郡王宅探望大公子。殷琦帶著蒖蒖至正門迎接,果然見趙皚下馬進來,身後有幾名內人尾隨入內,另有幾名內侍抬著一個碩大的木箱,目測應是要送給殷琦的禮物。
趙皚看見殷琦身後的蒖蒖,笑意浮上眸心,然而先與殷琦兩廂見禮,二人寒暄著並肩而行,暫未對蒖蒖說什麼。
蒖蒖尾隨他們朝內走去,忽有一名趙皚帶來的內人疾步跟上,靠近蒖蒖,輕聲喚了喚她。
蒖蒖側首看去,驚喜地發現那內人竟是鳳仙。
來到堂中,趙皚命人自木箱中取出禮物,卻是一個玉料琢成的彈棋盤。
尋常彈棋盤四四方方,中間豐腹高隆,四周平如砒碉,而這一個為長方形,中間玉石雕成山川河谷,頗有溝壑,棋子圓形木質,黑白二色,棋盤四角有凹槽,下棋雙方以葛巾擊拂之下,棋子可沿著溝壑滾入凹槽。
殷琦贊這棋盤極其精巧,山巒峰谷氣象不凡。趙皚笑道:「國朝人多不喜彈棋,覺得簡單無趣。我便讓人改了改棋盤形制,如今這模樣較為美觀,而且玩著也比尋常的難。你居家時多,或可以此消遣。」
殷琦謝過趙皚,兩人旋即興緻勃勃地布好棋子,各執葛巾,輪流擊拂己方棋子去撞擊對方的,以求對方棋子滾入凹槽。
玩了片刻,趙皚停下,對殷琦道:「就這樣下棋有些無趣,不若設一點彩頭。」
殷琦答應。趙皚當即命隨從取出珠寶若干,置於堂中。殷琦見狀一指堂中擺的珊瑚金瓶香山子,道:「若我輸了,這堂中什物,大王看中哪個自取便是。」
二人繼續對戰。殷琦技藝顯然不及趙皚純熟,很快輸了一局。趙皚一指堂中殷紅珊瑚,說:「取這個可否?」
殷琦眼皮都未抬一下,讓人速速取珊瑚盛於錦盒中交給趙皚內侍,然後催促趙皚再開第二局。
第二局殷琦仍落敗,又看都沒看地任趙皚挑走一塊香山子。
第三局殷琦重振旗鼓,與趙皚對戰甚酣,堅持到最後一刻,唯一剩下的那枚棋子孤立於山巔,趙皚微微一笑,對著己方一枚黑子閃電般一拂葛巾,棋子應聲彈出,飛向山巔與殷琦棋子相撞,後者應聲落下,沿著河谷墜入凹槽。
「抱歉,這一局,還是我勝。」趙皚含笑對殷琦道。
殷琦示意他再取彩頭,趙皚徐徐漫視堂中人物,最後目光鎖定在蒖蒖身上。
「給我這名侍女。」他提出這個要求,隱含命令的意味。
這次殷琦抬起頭,認真地看了看蒖蒖與趙皚,很快否決:「不行。」
趙皚笑道:「我是二大王,你不應該遵我之命么?」
殷琦鎮靜地回答:「我是二大王表叔,大王必不會奪尊長所愛。」
趙皚揚聲一笑,不好繼續就此堅持,也不再提彩頭,只邀殷琦再玩一局。
少頃,蒖蒖見二人玩得無暇他顧,遂輕輕拉拉鳳仙衣袖,示意她隨自己出去。
蒖蒖帶鳳仙至自己房間,二人方才相擁,又哭又笑地表達重逢之喜。言及彼此近況,鳳仙簡單地說了說自己被指派服侍二大王之事,然後追問蒖蒖如今情形,蒖蒖便將入郡王宅後發生之事說了大半,包括殷琦的病症及陳國夫人所提納妾之事,只隱去劉司膳一節不說。倒非有意隱瞞,而是覺得此事殘酷又複雜,不欲此時提起。
鳳仙聽後問蒖蒖:「那你真要留在這裡嫁給那個癔症病人?」
蒖蒖搖頭:「殷大公子是好人,但我對他無男女之情,尋找母親心愿未了,也不會嫁人。」
鳳仙道:「二大王對此事亦有耳聞,所以今日帶我來看看。如今看來。殷琦對你頗有執念,恐怕不會輕易放手,我們只能設法讓你脫身。」
蒖蒖嘆道:「陳國夫人讓人監視我行蹤,要逃出去並不容易。何況殷大公子對我很好,不辭而別也不妥。」
鳳仙蹙眉道:「事關重大,不能因一時心軟讓你半生葬送於此。」
她於房中緩緩踱步。思量半晌,再問蒖蒖:「適才你說殷琦不能見餛飩,否則會發狂?」
蒖蒖稱是。
鳳仙又問:「這事宮中人知道么?」
蒖蒖道:「聽殷琦乳母說,這是郡王宅嚴守的秘密,不曾泄露於外人。」
「那就好……」鳳仙沉吟,然後似做了個決定,對蒖蒖道,「五日後是太子生日,東宮必會邀請殷琦出席生日宴集。你務必勸殷琦赴宴,並帶你去。席間你時刻留意殷琦舉動,別讓他傷到你。其餘的,我來想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