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仙隨後前往東宮,告訴秦司膳來鳳閣發現青鹽被加了藥物,但尚不知是何人所加,二大王正在徹查清華閣調料來源,並讓尚食局內人連夜辨別是否有異。為確保太子安全,二大王建議東宮也儘快如此徹查。
秦司膳一聽,不敢怠慢,立即召集東宮相關內人檢驗調料,並按規定將此事報與東宮都監王慕澤知曉。
「如此一來,若周醫官一向與王慕澤勾結,王慕澤見此事敗露,必然會有所行動。」鳳仙對趙皚與蒖蒖說明,「他會去找,或者派人去找周醫官,商量如何應對……當然,若他猜到周醫官已無法脫身,為保全自己,也可能殺人滅口。」
趙皚瞭然,立即聯絡殷瑅,請他帶皇城司禁衛便裝連夜趕往周之祁住宅。
次日皇城門一開,殷瑅即入內,告訴了趙皚周之祁的情況:「夜間果然有兩個人潛入周家,與周之祁竊竊私語片刻後,我們忽然聽見周之祁慘叫,於是立即衝進去。那兩人握著匕首正在刺殺周之祁,一見我們扭頭就跑。我們追了一會兒,將人捉住,但是,回去看周之祁時,發現他竟提刀自盡了。」
趙皚問:「那兩人現在何處?」
殷瑅道:「押在皇城司,聽候發落……看那模樣,是兩名宦者。」
趙皚派人請馮婧父母入宮,讓他們在皇帝視朝結束後隨自己入福寧殿面聖,同時也邀請酈貴妃攜蒖蒖前往。
他也遣人去東宮,邀請太子同往福寧殿。而太子穿戴整齊,欲出門時,被跪倒於他面前的王慕澤一把拖住。
「殿下,老臣不能繼續服侍殿下,看著殿下登大寶,做明君了……請受老臣最後一拜。」王慕澤老淚縱橫地說,鄭重朝太子行稽首禮。
趙皙雙手攙他,蹙眉問原因,王慕澤說出了實情:「臣罪該萬死,欺瞞了殿下……當年酈貴妃沒有換子,馮婧也不是貴妃之女。」
趙皙一怔,旋即怒意大熾,拂袖將他推倒在地:「你為何要撒這種彌天大謊?」
半個時辰以後,趙皙終於步履沉重地來到福寧殿,意態甚蕭索。趙皚見人已齊聚,遂讓殷瑅把昨夜周宅中事當著眾人面敘述一遍,並將兩名宦者押來,宦者承認是受王慕澤指使。皇帝訝然問何故如此,在趙皚示意下,蒖蒖上前把來鳳閣青鹽之事前因後果細細說出,皇帝明白了大半,垂目不語。
「周之祁多年來暗害貴妃,可見是受王慕澤指使,但此事是王慕澤個人所為,與太子無關,太子亦受其蒙蔽,並不知情。」趙皚旋即說明,然後將王慕澤如何以馮婧身世欺騙太子也和盤托出。
「內人吳蒖蒖發現貴妃之子與馮婧出生之時內藏庫尚未啟用竹編食匱盛贈禮,故此推測王慕澤所言不實。而我讓人細查當年貴妃生子後離開郡王宅的侍女去處,找到兩位,已帶到臨安,若陛下認為有必要,她們隨時可入宮作證。這是她們的證詞。」趙皚將證詞呈給皇帝,亦向眾人說明,「她們都說貴妃當年生的確實是一位小公子,只可惜出生當天即夭折了。她們擔心自己侍主不周被追責,所以主動請辭歸故里,並非如王慕澤所說,是目睹換子之事為貴妃忌憚才逃走。」
「臣夫婦,當年生的確實是女兒呀。」馮婧之父馮碩隨即上前,躬身向皇帝上呈一卷文書,「這是小女馮婧出生當天,張國醫記錄的浴兒書,上面寫明小女姓名、父母名、生辰八字、出生地點,以及身長體重,體貌情況,包括一塊隱於她腦後頭髮中,常人看不見的紅色胎記。若有必要,可請女官驗看。」
「張國醫……」皇帝若有所思,「雲嶠?」
「是和安郎張雲嶠。」馮碩肯定,解釋道,「當時齊家四處尋找他,他避於臣宅中。適逢臣婦生產,他便悉心照料,並在小女出生後寫下了這份文書。」
尋常浴兒書上的字皆作小楷,而這一份上的則如奔蛇古藤,游雲流曳,竟是狂草。
皇帝細看之下淡淡一笑:「果然是他的筆跡。」
他將文書示與眾人,並著意注視著趙皙說,「雲嶠不會作偽。」
趙皙看了看文書,默默低下了頭。
「還有非時送贈禮一事,還望一併說明。」趙皚繼而對馮碩道。
「這個,我來說。」酈貴妃忽然開口,看著趙皙兄弟,平靜地道出往事,「那個孩子,我懷得無比辛苦,整個孕期癥狀百出,臨近生產,我又感染了陽證傷寒,為我診治的兩位醫官都不敢給我用治傷寒的葯,怕傷及胎兒。所以我生產之前受盡臨盆和傷寒雙重摺磨,苦不堪言。臨盆那日幾番暈厥,張國醫得知,在馮家為我煎了葯,讓馮家人送進郡王宅。可是我的主治醫官是先帝指定的,若我不顧他們診療方案而用他人的葯,傳進宮中,先帝必然不悅,所以,我妹夫遣人與在郡王宅照顧我的母親商議,決定借互送贈禮之機把葯藏在禮品盒裡,悄悄帶進來。迫於我病況,已等不到天亮,故此費盡周折,深夜送入宅中,可惜那時我孩兒已經夭折……」說到這裡她難抑哽咽之聲,拭了拭眼角的淚,才努力往下說,「張國醫的葯很有效,我服用後傷寒癥狀很快減輕了。」
這時馮碩補充道:「張國醫說,臨近生產,治療傷寒的葯已經不會影響到胎兒,完全應該對症下藥。他隨後給貴妃用的葯,是尋常劑量的兩倍。」
皇帝頷首:「有此魄力,是他作風。」
「真相就是這樣。王慕澤知道大哥關心則亂,平時又不與貴妃娘家人往來,不會深究每個細節核實真偽,所以敢如此構陷貴妃。而臣沒這顧慮,為還貴妃清白,會追查到底。」趙皚言罷,朝皇帝深深一揖,「臣不敢望陛下恕臣擅自行動之罪,但只要此事辨明,臣甘領責罰。」
皇帝嘆了嘆氣,命眾人退去,僅留太子一人在殿中。待周遭無人,皇帝問太子:「你聽明白了么?可還信王慕澤一面之詞?」
趙皙朝父親跪下:「臣來福寧殿之前,王慕澤已向臣道出真相,承認是他撒謊……臣愚魯,輕信謠言,懇請陛下嚴懲。」
皇帝追問:「王慕澤是怎麼跟你說他動機的?」
趙皙默然,一時沒回答。
皇帝便推斷:「他一定是告訴你,他服侍安淑皇后多年,看不慣酈貴妃狐媚惑主,甚至在安淑皇后纏綿病榻之際仍夜夜留我在她房中,不得照料你母親,導致她鬱郁而亡。後來見你又被貴妃外甥女誘惑,所以他便是拼了命,也要設法阻止馮婧成為太子妃,乃至將來的皇后。」
趙皙伏拜,一言不發,狀似默認。
「好,既然你如此介意,那我就與你說說,酈貴妃當年,是如何獲我『專寵』的。」皇帝目光落在殿內窗欞投於地面的光影上,愴然回憶舊事,「那時太師齊栒獨攬大權,在朝中大肆排斥異己,隻手遮天,連先帝都不得不顧忌他幾分。我年輕氣盛,幾度與他對抗,他也視我為大敵,幾番欲構陷於我,幸而我有良師益友相助,謹小慎微地侍奉先帝,他抓不到我錯處,才沒有得逞。後來你母親病重,他又另起了心思,選擇黨羽之女向先帝推薦,要我接納。我怎可能容許身邊有他安插的人,故此我刻意夜夜去酈氏房中,並讓所有人知道,她是我心儀的女子,我根本無暇他顧。」
趙皙依然伏拜著,看不出是何表情。
皇帝繼續講述:「為何選擇她?因為她是太后賜給我的人,原是太后的侍女,深得帝後青睞信任。我寵愛她,帝後不會不滿,還甚感欣慰,而齊栒也無話可說,且不敢借她攻擊我沉湎女色之類。你母親過世後,齊栒再給我推薦正室人選,我依然表示獨寵酈氏,為了她,決定暫不續弦。太后見我如此表態也很高興,向先帝進言,許我暫不娶新夫人。」
「而事實上,我對她,談不上愛。」皇帝嘆息,「我這一生,最愛的女子,就是你母親。我的三個兒子皆她所出,而酈貴妃……當年我雖夜夜留宿她房中,但心憂國事,又記掛著你母親,常常整夜地與她相對無言,真正與她親近的時候,屈指可數。」
趙皙的肩動了動,稍後他徐徐抬起頭來,有些訝異地看著父親。
「但她真的堪稱溫婉賢良,無論我如何待她都毫無怨言,即便心裡委屈,也還是努力配合我做戲,默默做著表面的寵妾,一直承受著家中朝中的關注和攻訐,也包括你的怨懟。」
趙皙再度伏拜,兩滴淚隨之墜落:「臣知錯,多年來誤信謠言,害人害己,請爹爹責罰。」
皇帝擺首,親自過去將兒子攙起:「你輕信謠言,我也有錯。以前總覺這些閨房之事不堪與人提及,要與自己的兒子說,更難。卻不想王慕澤一再以此構陷貴妃,蒙蔽於你,是可忍,孰不可忍,我要嚴懲的是他,不是你。」
皇帝當即揚聲喚門外的入內都知進來,要他傳令皇城司,捉拿王慕澤。而趙皙聞言又向他下跪:「爹爹,適才臣已將他放出宮去……請爹爹看在他悉心服侍臣二十餘年的份上,給他一條生路。」
然而結果令人驚訝,王慕澤並未如趙皙希望的那樣跑出宮求生,而是逃往了後苑山上。當被宮人發現時,他以白綾懸於一棵樹上,已氣絕多時。
皇帝下令徹查王慕澤黨羽,東宮宦者受牽連者甚眾,翰林醫官院與王慕澤或周之祁有私交的醫官也多被貶黜,韓素問原也在問罪名單中,好在蒖蒖請酈貴妃向官家進言,說韓素問職責是為醫官們配藥,並非僅為周之祁一人服務,不能因調和過青鹽便斷定他是周之祁黨羽。他對周之祁所為毫不知情,坦然將青鹽細節告訴蒖蒖,無意中揭發了周之祁惡行,不應該被追責。
皇帝亦以為然,不再追究韓素問罪責,許他繼續留在翰林醫官院。
馮婧身世之事水落石出,趙皙已無心結,皇帝遂與酈貴妃商議,想讓太子納馮婧為側室,以使兩位有情人長廂廝守。酈貴妃含笑道:「妾以前不願意馮婧成為太子妃,是因為知道太子對妾有怨氣,擔心馮婧嫁入東宮,日子久了,他們難免會因妾而心生嫌隙,漸成怨偶。如今誤會已消除,他們既兩情相悅,官家也願意讓馮婧服侍太子,妾自然沒有繼續反對的理由。」
於是帝妃將馮婧召來,將此事告知,不想馮婧當即下拜,伏請官家收回成命。
皇帝詫異地問她是否已不愛太子,馮婧擺首,道:「我對太子的心意從未改變過,哪怕他棄我而去時,我也不曾怨恨於他。我慶幸官家查明了真相,讓太子與我再念及對方時,想起的仍是初遇時美好的樣子。但如今太子與太子妃鶼鰈情深,而我也在尚食局找到了想做的事,那麼,請官家允許我們保持現狀吧。與其讓我進入東宮,面臨在妻妾爭寵中變得面目可憎的可能,我更希望自己在職事中找到長久的安寧,而太子也能憐取眼前人,不因我的緣故,傷害到愛他的太子妃。」
皇帝與酈貴妃相顧一眼,一時都不知該如何表態。
馮婧舉手加額,鄭重再拜:「請官家成全,讓我與他,繼續在彼此記憶中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