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年之後,裴尚食見蒖蒖廚藝突飛猛進,練習的御膳菜式能做到八九不離十了,便問她如何做到的。蒖蒖道:「要學御膳中哪道菜,我還是首選向做這道菜的膳工請教。我留心觀察他們的性情喜好,若愛財,我便奉上不薄的學費,直言請他教我;若愛名,我便頻頻對其他人誇他廚藝精絕,傳到他耳中,他心裡自然高興,我再請教他,他也樂意說了;若不愛名利,我就留意看他缺什麼。有人愛茶,我便把官家賜我的御茶送給他;有人好酒,我就默默地把他擱在廚房裡的烈酒換成更香醇的酒,並在旁邊留下自己做的素醒酒冰;還有些人有事需要幫忙,例如他或他家人病了,那我就立即去請翰林醫官為他們診治……如此待他們,他們也會投桃報李,以後看我想學什麼便主動教我……不過,也有例外的,那位李食首就軟硬不吃,無論我怎麼做都不理我。」
裴尚食聞言淺笑:「他在御廚中是第一執拗之人,自然不容易被打動。但也無妨,他願意教最好,若不願意,也不必強求,只須好生應對,不要激怒他,各自做好本職的事即可。」
嘗過蒖蒖的炒肉絲之後,皇帝對她的民間菜肴也挺感興趣。皇帝正餐以外取物進食稱為「泛索」,自蒖蒖來後,泛索次數漸漸增多,蒖蒖做的梅花湯餅、山海兜、雞汁餛飩、酒煮玉蕈他都吃過,甚至有一天在平常不進食的夜間還吃了一頓兔肉火鍋「撥霞供」。
某日,程淵自慈福宮來,傳遞太后消息,適逢進膳時辰,皇帝便留他在嘉明殿一同進膳。其間皇帝笑贊蒖蒖廚藝,對程淵道:「蒖蒖如此用心,假以時日,將來成就必不在先朝劉尚食、劉司膳之下……只一點不好,自有她隨侍以來,我這腰間革帶總得放鬆一圈。」
程淵含笑欠身:「臣見官家紅光滿面,龍體日益強健,便知吳掌膳聰慧過人,廚藝超群。」
進膳畢,皇帝離開嘉明殿回福寧殿,程淵送皇帝出殿門,恭送其遠離後,正欲回慈福宮,卻聞蒖蒖在身後喚他:「程先生,請留步。」
程淵不疾不徐地轉身,淡淡含笑看她,待她走近,躬身向她長揖:「吳掌膳有何指教?」
蒖蒖隨即還禮,然後道:「此前我問過先生我母親下落,那時先生說我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內人,尚無資格詢問,那麼,現在的我,可有資格再問一次?」
「誰不知姑娘如今是官家身邊新晉貴人,若有疑問,我自然不敢不答。」程淵不卑不亢,語氣聽起來十分客氣。
蒖蒖道:「我只想知道我母親身在何處,可還平安。」
程淵微微欠身,和言道:「若姑娘願意,明日我再來南大內,請官家許我帶你去慈福宮辦點差事,中途可讓你與令慈相見。」
蒖蒖答應。程淵次日果然又至福寧殿,說北大內大廚們聽說蒖蒖鐵鍋炒菜的絕技,十分艷羨,若官家許可,希望她至慈福宮繪下鐵鍋圖紙,以便北大內打造仿製。
皇帝亦很快同意,讓蒖蒖隨程淵去,想了想又囑咐蒖蒖:「你索性今晚便宿於慈福宮,四更時我讓殷瑅帶兩名皇城司內侍去接你,你順便去御街中段清河坊的陳氏麵食店,給我帶幾個鵪鶉餶飿兒回來。」
蒖蒖領命,旋即隨程淵出了南大內。
程淵讓蒖蒖上車,帶著她一路北行,卻沒有立即去慈福宮,而是繞過宮城,停在鳳凰山一側山腳下。隨後程淵命駕車的內侍在原地等候,自己帶著蒖蒖上山,沿著蜿蜒小路,穿過一片密林,往山腰處走去。
上行片刻,山路漸寬,面前景緻亦漸趨開闊,但見前方不遠處有一山岩突出,正對山下宮城,而山岩後方地勢平坦,蒼松翠柏掩映下,矗立著一座磚石砌成的孤墳。
程淵暫停步伐,目示那座孤墳。蒖蒖見狀一愣,立即奔向那裡,赫然見墓碑上刻有數字:內人吳氏之墓。
「這……這是?」蒖蒖立於山岩寒風中,渾身顫抖,指著墓碑問程淵。
「這是你母親的墓地。」程淵緩緩走到她面前,淡淡道。
「你騙我,我媽媽身體康健,不會這麼快離我而去的。」蒖蒖怒瞪程淵,揚聲道,「你休想胡亂指一座墳地來騙我!」
「我可以我性命發誓,這下面埋葬的就是你的親生母親。」程淵冷靜地與蒖蒖對視,語調和緩,卻帶著不容置疑的威儀,「這是我親自給她選的墓地,也是我親眼看著她下葬的……這塊墓碑上的字,也是我親手寫了讓人刻的。」
這年入春了天氣仍很寒冷,山上積雪未消,他的手徐徐自墓碑上方拂過,墓碑上的一層殘雪隨之簌簌而落。蒖蒖愣怔著,目光移向墓碑,見那碑刻刀鑿痕迹猶新,像是一年之內立的。
「你的母親,原是先帝身邊一名內人,曾獲先帝另眼相待,因此,太后也頗不待見她。」見蒖蒖安靜下來,程淵開始講述,「後來,她與一位宮外之人相戀,逃出宮去,生下了你。丈夫死後,她改了名字,帶你到了浦江,將你撫養長大。但是,先帝臨終時曾下旨,要人將她尋回,殉葬,所以這麼多年,她始終面臨慈福宮的追捕。當年她在宮中,與我私交甚篤,我一直想幫她化解這一場災厄。我在浦江遇見她時,決定立即把她帶回臨安,是因為你的疏忽,導致紀景瀾已經發現她不是尋常人,我必須讓她置於我的保護下,不讓紀景瀾繼續追查。我準備回到臨安後好生勸太后,往事已矣,不如慈悲為懷,饒她一命,讓她正式向太后賠罪,求得太后諒解。憑我如今的能力,我相信可以做到,如此,她也不用再提心弔膽,可以與你繼續平安度日。但是不曾想,她在來臨安的途中,本著一顆善心,在客棧照料一位身染傷寒的小姑娘,結果自己也染上了這惡疾,到臨安不久後就病逝了。」
言罷,程淵取出一封書信,遞與蒖蒖。蒖蒖接過打開信箋一看,映入眼帘的小楷秀麗如蘭竹,果然是自己熟悉的母親的筆跡。
程淵說那是蒖蒖母親臨終前寫給她的信。蒖蒖匆匆看完,見信中敘述的前因後果的確如程淵所說,絲毫不差,且母親又在其後勸蒖蒖,生死有命,不必過於悲傷,亦不必怪罪和怨恨他人,紀景瀾、程淵、太后皆非惡人,不過是做了他們覺得理應為之的事。自己愧對先帝,有負其恩寵,亦願早日於九泉之下向先帝請罪。希望蒖蒖以後好生照顧自己,以善待人,知惜福,會感恩,早日覓得良人,餘生平安喜樂。
那字寫得頗從容,毫不紊亂,想來不會是被程淵逼迫著寫的。蒖蒖看完已信了八九分,霎時心中大慟,跪倒於墓前,一聲聲喚著「媽媽」,放聲痛哭。
程淵又道:「你入宮不久後向我追問母親下落,我怕你那時不懂宮規,關心則亂,乍聞噩耗,不知道會做出什麼事來,所以沒立即告訴你。如今你經這一年歷練,已沉穩許多,見識也大增,想必能理解這些事了,於是我決定如實告知。逝者已無法復生,而你的日子還得過下去。好在你聰明,堅韌,性情也討喜,在這宮中活下去並非難事。何況你趕上的是一個清明的時代,有才華之人不會被紅塵埋沒。你繼續歷練,好好雕琢自己的技藝,將來前途,不會止步於掌膳。」頓了頓,他補充道,「日後你若有何難處,也可告訴我,我會幫你。」
他後面的話蒖蒖已無心再聽,撲倒在母親墓前哭至幾乎無法呼吸。程淵亦不勸慰,默默立於一側守著她,聽她的悲泣聲在四山嵐色中迴響,直到暝意蔓延入峰巒,才催促蒖蒖隨其離開。
程淵與蒖蒖同乘一車,前往北大內。蒖蒖於途中逐漸抑制住淚水,開始重新梳理思路回憶母親之事,須臾問程淵:「我媽媽是尚食局內人么?」
程淵回答:「不是。」
蒖蒖又問:「那她為何會有劉司膳的食譜?」
程淵垂目想想,道:「她們是好友,劉司膳贈她食譜不足為奇。」
來到慈福宮,程淵仍不忘找來筆墨讓蒖蒖畫了鐵鍋圖紙以交差,但沒讓她見其他內人,命人安排了寢室讓蒖蒖儘早歇息。
翌日四更,北大內宮門甫開,殷瑅便進來接蒖蒖,與他同行的不是內侍,而是趙皚。
「我剛接了官家口諭,二大王恰巧便知道了。然後他恰巧路過皇城司,就進去告訴我,恰巧他今日沒事,想策馬沿著宮城走走,不如與我同來。」殷瑅笑著告訴蒖蒖。
趙皚以肘擊了殷瑅胸口一下,在殷瑅含笑退後之時上前欲與蒖蒖說話,卻發現她雙目紅腫,神情憂鬱,立即關切地問:「發生了什麼?誰欺負你了?」見蒖蒖不答,他一蹙眉,「我去問程淵。」
蒖蒖當即喚住他,黯然道:「我沒事……只是昨晚夢見我媽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