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風露立中宵
第一次貢舉失利,沈瀚自慚形穢,不敢赴越州求娶寶瑟。雖然寶瑟與其母親此前表示過無論結果如何都不會嫌棄他,若考取不了功名,亦可回來接掌店鋪,但他寒窗苦讀多年,自不甘心後半生拋卻詩書,混跡於市賈之中。每次憶及寶瑟,心中皆是她巧笑嫣然的模樣,總是暗暗發誓異日許她釵冠霞帔以襯她嬌顏,又怎忍她大好年華繼續被煙火粉塵消磨?
於是決心重整旗鼓,備戰下一次貢舉,一定要高中進士才有顏面回去與寶瑟成婚。也因落榜,被當地豪強奚落欺凌,心知裴家人久不見他歸來必會來明州尋他,怕她們受自己連累,故而攜母遷居鄉下,既暫避人尋訪,也可靜心讀書。
頭懸樑,錐刺股地苦讀幾年,終於如願以償金榜題名,興緻勃勃地回越州見寶瑟,卻得到了她入宮做內人的消息……但仍心存希望,努力上進,爭取早日赴臨安為官,尋求與她相見的機會。一直堅信,蓬山雖遠,只要彼此心意未變,總有相逢的一天。
果然如他所料,在臨安他們陸續多次見面,亦知彼此矢志不渝,遂相約尋良機向官家表明,求其成全。終於有一晚他值宿於翰苑,內侍傳宣官家旨意,命他入對福寧殿。這是他苦等許久的機會,夜深人靜,君臣相對議完公事,或許他會有興趣聽聽他與寶瑟的故事。
但到了福寧殿前,卻見殿中一位小內人匆匆出來,回身關上門,略有驚惶狀。他上前施禮,求見官家,小內人還禮,稱官家尚在飲酒,請沈內翰稍候片刻,然後疾步離去。
這一等便是良久。他獨自徘徊於寒風蕭瑟的漫漫長夜中,見福寧殿內燭影搖紅,偶有女子釵環剪影拂過窗格,而那門一直深閉不開。
他請殿外伺候的內侍入內請示官家可否賜對,內侍如言進去,須臾出來,也似小內人一般不忘關門,然後朝他一揖道:「官家有些醉意,殿中內人尚在服侍。稍後內人料理妥當,自會請內翰入內。」
他想起窗格上那有些眼熟的女子剪影,心頭泛起的那几絲疑惑,如庭中樹葉褪去的梧桐,嶙峋枝椏在地上投出的墨色影子在沿著月光生長。
「中貴人可否告知,殿中伺候的內人是……」他終於忍不住問,故作鎮定的語氣中仍不免帶有一分顫抖。
「司膳裴氏。」內侍答道。
獲得這個猜到卻並不想得到的答案,他不禁怔住。較長的時間內沒等到他的回應,內侍畢恭畢敬地再施一禮,然後退至殿門外繼續守候。
他默默立於中宵庭中,心裡似有兩個自己在對話:
「若服侍醉酒的官家,兩個內人不更好么?為何小內人離開,卻獨留寶瑟在內?」
「或許小內人行事不愜聖意,官家不許她伺候?」
「那她為何行色匆匆,神色驚惶,還不忘關門?每次值宿的學士入對時,殿門都是敞開的。」
「……今晚夜涼風急,關門又有何妨?」
忽然,他有些鄙視自己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官家勤政,不喜聲色,哪有召自己來置於門外不顧,而與內人尋歡作樂的道理?何況寶瑟對自己情深意重,豈會甘領聖恩?
想通這點,他頓時振作精神,快速於庭中踱步,合手呵氣取暖,緊鎖的眉頭也漸趨緩和。
守門的內侍聽見動靜,回顧他,和顏道:「內翰如覺寒涼,不妨暫回翰苑,加一件衣裳再來。」
他搖搖頭:「不必,官家應該很快會召我入對,我萬萬不可離開。」
然而一等再等,殿門始終未開。當他發現殿內燭火不知被誰熄滅時,霎時如墜深淵,感覺自己小心維繫的一點希望也像這燭光一般被悄然捻滅。
「也許,只是官家醉酒,寶瑟讓他安歇了……」他向自己解釋。
另一個他冰冷地反駁:「如果這樣,寶瑟會不出來向你說明一下么?」
「也許,寶瑟在帳外服侍官家,不得輒離……」
「寶瑟的職責只是伺候官家飲食,夜晚起居,自有專職的內人,她沒有理由留在官家寢殿內。」
似被冰棱扎心,又痛又冷。他停下踱步的足,僵立著緊盯那已無光影映出的窗格。
「沈內翰,官家似乎安歇了,不如內翰先回去,若官家醒來,我再去翰苑傳宣?」內侍見他神色有異,小心翼翼地問。
他置若罔聞,並不回答。
內侍再問一次,見他緘口不言,也就不再多說,任他繼續立於風露中。
他屏息靜氣,凝神聆聽殿內聲響。他聽到夜風晃動廊廡下簾櫳,聽到落葉滾過殿前玉階,聽到遠處隱隱傳來的更漏聲,甚至聽到足邊青磚縫隙里生出的小草承接的露珠自葉脈滑落的聲音,但沒有聽到殿內傳來的任何動靜。
她不會願意的,他覺得她會出言抗拒,或是委屈地哭。
然而並沒有,什麼都沒有。
「她一個弱女子,面對九五至尊的帝王,又能怎樣?」他又開導自己,「無論發生什麼,縱非她所願,她也只能默默接受。造化弄人,不是她的錯,不是她的錯……」
他開始想下回見到她是安慰她,再度表明心跡,還是閉口不提,佯裝毫不知情。無奈心底血流成河,難抑一陣陣奔涌而出的痛楚,他顫巍巍地走到殿門外階前,背對殿門,頹然坐下。
他強迫自己不再想與此有關的事,舉目前顧,試圖借數梧桐上飄落的樹葉轉移注意力。
一片、兩片、三片……六十九、九十、九十一、九十二……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二十……唉,她,怎麼樣了?
破曉時分,寢殿門自內開啟,他牽掛了一宿的寶瑟終於從中出來。
他幾乎是一躍而起,立即整理衣冠,在她看向他時長揖為禮。
她無聲地緩步走到他身邊,在她裙裾飄入他垂目所及的視野內之前,他先聞到了一縷柏木、龍腦與沉檀相融的香氣。
她來到他面前時這香味更加分明,顯然是她身上傳出的。
但是,這種香味沉穩冷冽,多為男子所用,並非閨閣香。何況,她身為司膳內人,為防擾亂食物氣味,一向不用香葯薰衣。
所以,這香是……他愴然抬首,本以為目光會觸及她淚水瑩瑩的雙眸,卻不料闖入他眼中的是她半含喜半含羞的笑顏。
與他對視一瞬,她飛霞撲面,愈發羞澀,低低地垂下頭去,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
她是想解釋吧,或者,是想掩飾?沈瀚心下一慟,蕭索地想,其實什麼都不必說,我自會在心裡為你解釋,為你掩飾。
而他似乎想多了,她最終什麼都沒說。她朝他斂衽為禮,便與他擦肩而過,匆匆離去,不知在想何事,甚至忘了通知他入殿面聖,最後還是守門的內侍代為傳報,官家才召他入內的。
這日無朝會,官家早晨仍留在寢殿。看上去除了眼圈微黑,官家精神尚佳,依然是往日鎮靜自若的模樣,待沈瀚行禮後賜他座,與他閑聊,半晌不提草詔的事。
沈瀚按捺不住,躬身詢問:「陛下昨夜召臣入對,可是有詞頭要予臣?」
「哦,朕本是想請卿草詔,但後來想了想,此事細節尚待斟酌,也不急於這一兩日公布,也須待測算出個好日子……」官家漫不經心地說明,沈瀚卻聽得心下一沉,勉強笑道,「看來,官家要昭告天下的,是件喜事。」
「嗯。」官家面無表情地簡單肯定。
官家沒有多說什麼,一位中年婦人卻於此刻攜一盒喜餅入內,請官家品鑒選擇,愈發顯示了宮中將有喜事。
聽門外內侍傳報,沈瀚得知這位婦人是深受官家信賴的尚食劉娘子。
劉尚食將食盒中喜餅一一取出,向官家展示,說:「這是妾剛做好的,請官家看看嘗嘗,紋樣滋味可還妥當。待官家選定,妾再教御廚做了以供官家賜給臣僚。」
那些喜餅皆表面印有龍鳳、牡丹、如意雲紋等吉祥紋樣的麵食糕點。官家略挑幾個看看,道:「都還不錯。不妨再用棠梂子、糯米粉和糖做一些圓歡喜,裹上糖漿,撒點干桂花,紅紅黃黃的,顏色喜慶,名字應景,味道好,她也愛吃。」
劉尚食低首領命。官家一瞥尚在一側默默聆聽的沈瀚,含笑解釋:「宮中許久沒有喜事,這一樁,總須辦得上心一點。」
她也愛吃,她也愛吃……沈瀚心裡反覆默念這一句,暗想這圓歡喜似乎是京中美食,昔日在越州不曾見她吃過,想必是入宮後伺候官家飲食才隨他口味愛上的。
不免又覺莫名酸楚,恍恍惚惚地,一個僭越的問題竟脫口而出:「她……願意么?」
官家訝異地看著他,彷彿他提了個全天下最不可思議的問題,良久才垂下眼帘道:「願意。如此美事,她怎會不願意。」
沈瀚不禁一哂,是在嘲笑自己:是呀,天下女子,誰會拒絕成為后妃?何況,官家本身也是個風度翩翩、二十多歲的青年。
他偷眼打量官家,越看越覺得他俊逸不凡,周身好風儀,非自己能相提並論。
「卿枯候一宿,辛苦了,早些回家歇息吧。」官家和言道。
「陛下可還有旨意須臣草詔?」沈瀚欠身問。
官家擺首:「沒有了。稍後縱有,也讓下一位值宿的學士擬吧。卿神情憔悴,還是回去好好休息。」
在沈瀚告退之前,官家又招手命他近身,親自將適才劉尚食奉上的喜餅交給他:「這些點心滋味頗佳,你帶回去吃吧。」
官家舉手投足間,沈瀚清晰地聞到了他衣裳中逸出的柏木、龍腦、沉檀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