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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舊歡如夢 8.拾一園

所屬書籍: 司宮令

    8.拾一園

    趙皚午後在清華閣中飲茶常由鳳仙伺候,這日鳳仙奉茶具入書房,趙皚略看看,問:「今日不點茶,改煮茶了?」

    「是。」鳳仙一壁安置茶爐銚子一壁微笑道,「宣義郎從武夷山帶了些茗茶獻給官家,官家覺得好,便分了幾份給諸皇子。這是蒖蒖離京前親自送來的,還細細教了奴如何掌握烹煮火候。」

    趙皚十分詫異:「蒖蒖離京?去哪了?」

    「她沒與大王說么?」鳳仙睜目看向趙皚,旋即說明,「宣義郎辭官要歸故里,官家讓蒖蒖去尋他,務必要把他勸回來。」

    趙皚「啪」地把手中的書拋到案上,蹙眉追問:「官家為何讓她去尋?她一個女官,離京去尋訪外界男子,成何體統!」

    鳳仙停下撥茶的手,面朝趙皚,認真作答:「也是機緣巧合。宣義郎林泓,別號問樵先生,也是蒖蒖入宮前教她廚藝的先生。」

    鳳仙隨即把蒖蒖與林泓的淵源述說了一遍,又道:「他們師徒雖然只在問樵驛相處過數月,但論知己之情,未必遜於朝夕相對十數年的同窗好友。人都說宣義郎性情淡泊,可才子疏狂也是難免的。官家或認為,他聖旨都敢不接,大概也只有蒖蒖的話能聽進去了。」

    那句「在問樵驛相處過數月」如刀鋒一般在趙皚心頭掠過。此前他在錦胭廊看見蒖蒖與林泓同行,猜到二人曾私自前往槐花林,然而當時以為他們畢竟是初次相見,蒖蒖雖活潑,但大事不糊塗,不會輕易受男子引誘,所以雖頗不快,但也未多想。而今得知他們竟然有師徒關係,曾在問樵驛日夜相對,那槐花林之行只怕就不會是簡單的敘舊了。

    越想越惱火,更不敢猜他們在宮外會如何相處,終於忍不住拍案而起,就要往大門外去。

    「大王!」鳳仙迅速起身跟上,在他身後喚道,「你是又想尋個借口去慈福宮求太后許你出京么?」

    這的確是趙皚慣用的方法。宗室未獲皇帝恩準是不能離京的,趙皚仗著太后溺愛,常借口為太后尋物尋人要太后向官家提出許自己外出。皇帝做皇子時受限頗多,深感此身不自由之苦,因此也睜一眼閉一眼,對趙皚行動管束不甚嚴,趙皚因而每每如願以償。這次也想再行此計,不料被鳳仙一語道破,步履便滯了一滯。

    鳳仙走至他面前,朝他鄭重一福,柔聲道:「大王,奴家斗膽,想請大王聽奴一言:官家希望看見的大王,是位睿智、勤學,文可定邦國,武可驅韃虜的英才俊傑,而非一個耽於情愛的紈絝子弟。大王如今出京,雖有借口,但大王素日對蒖蒖的關切之情官家看在眼裡,豈會不知大王真正目的?大王若一意孤行定要去尋蒖蒖,一定會大損大王在君父目中的形象。」

    「他將我看成紈絝子弟又如何?」趙皚一哂,「我又非太子,不必承擔安邦定國的重任。宗室的職責就是做個富貴閑人,這是國朝家法規定的,我為何不能順應心意行事?」

    鳳仙凝眸直視他,與之前在趙皚之前慣常的低眉順目的神情不同,目光顯得格外冷靜而堅定:「恕奴直言:如今國本雖立,日後卻未必沒有變數。東宮一向不甚康寧,異日若有變故,接任儲君的就是大王。大王如今宜自勉勵,文韜武略、品性德行都要磨礪增進,以免機會到來時毫無準備。」

    「鳳仙,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麼?」趙皚很是震驚,迎上那殷殷鎖定他的目光,聲音低了兩分,「這話若傳出去,罪同謀逆。」

    鳳仙當即跪下,輕聲請罪,旋即又抬起頭來,懇切勸趙皚道:「鳳仙知罪,但這話句句出自肺腑,也是大家都明白,但不會與大王說的道理。鳳仙冒死說出,惟望大王三思,權衡利弊,顧全大局,勿擅離京師。」

    趙皚沉默不語。鳳仙窺探著他神色,徐徐站起來,去握他手腕,想牽引他回去,柔聲道:「大王,奴聽說,今日稍晚些時候官家會去教場騎射習武,大王不妨現在就去換戎裝,在官家到來之前先去教場……」

    趙皚冷冷地拂落她伸過來的手。

    「你想得太多了。」闊步出門前,他拋給鳳仙這句話,「姑娘太會算計,就不可愛。」

    林泓蘇州的園子名為「拾一」,位於城南滄浪亭之側。蒖蒖一行到達時正巧見阿澈開門出來。阿澈見了蒖蒖也是大喜,上前好一陣寒暄,問了半晌蒖蒖近況才一拍頭:「哎呀,我怎麼糊塗了,你肯定是來找公子的呀……快進來快進來!」

    進至園中,只見一池如鏡,水色縹碧,岸邊花不甚多,倒是幽篁成林,日光穿竹,光影掠過層巒疊嶂的湖山石,會合於軒戶之間。園中頗幽靜,偶有清風梳過,間或好鳥相鳴,嚶嚶成韻。

    林泓一襲白衣,頭戴斗笠,正坐在池畔一塊山石上垂釣,看見蒖蒖也不太驚訝,讓她坐下旁觀。蒖蒖遂趁機講述太后官家對他的期待,許以的富貴。林泓一直沉默,待釣上一條魚,看了看,依舊放回水中,才對蒖蒖道:「不必勸了,我不會回京的。」

    他帶她攀上湖山石壘成的山巔,目示對面滄浪亭:「當年蘇舜欽不堪朝中傾軋,獲罪遭貶謫,在蘇州建了滄浪亭,觴而浩歌,魚鳥共樂,感嘆說:『返思向之汩汩榮辱之場,日與錙銖利害相磨戛,隔此真趣,不亦鄙哉。』他豪邁曠達,胸懷壯志,尚不能容身於那榮辱之場,何況我這天性散漫之人。這些年我雖未為官,但屢次為權貴營造園林,官場百態,亦耳聞目睹不少。仕宦溺人,不若安於沖曠。這個道理,我不想在宦海沉浮多年後,回到這裡,再寫篇《拾一園記》來感慨。」

    「那『拾一』是什麼意思?」蒖蒖問。

    林泓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歸於此處,如重拾其『一』,化繁為簡,滌除雜念,秉持初心,不為外物所羈絆。」

    這番話蒖蒖不是很明白,踟躕著,還在想柳婕妤的尷尬處境是否在他不欲受其羈絆的「外物『之列,他卻止住蒖蒖話頭,含笑道:「你旅途奔波,想必十分勞累,暫且在園子里稍事休息,晚間我設宴為你們接風。你若有興緻,我帶你夜遊蘇州,略盡這半個地主之誼。」

    晚膳時林泓命阿澈取出美酒以待賓客。護送蒖蒖前來的兩位內臣一位是四十多歲的內侍殿頭史懷恩,另一位是二十齣頭的內侍高班莫思謹。史懷恩老成持重,一路小心照顧蒖蒖,兼監視約束她行為。莫思謹年輕,性子活泛許多,對外界充滿好奇心,一路伺機四處遊覽,興緻比蒖蒖還高。那史懷恩別無所好,獨愛美酒,既見林泓佳釀,又有蒖蒖莫思謹勸酒,不免貪杯,一番暢飲之後即醉得不省人事,被阿澈攙扶著去客房歇息。莫思謹見狀喜不自禁,尋了個購物的借口即歡歡樂樂地出門閑逛去了,剩下蒖蒖與林泓啞然失笑,原以為他們要出遊不免帶兩人同行,不想如今看來竟是被那兩人撇下了。

    蘇州與臨安相較,亦有畫舫笙歌,樓台金粉,而城中小橋流水甚多,水岸曲徑窈窕深邃,景緻秀麗。夜間燈火繁盛,河邊酒肆相連,門前車水馬龍,遊人如織。其中一酒樓店面寬闊,高達三層,頗顯華侈,蒖蒖止步仰首看上方,林泓以為她對此有興趣,遂邀她前往。蒖蒖見這店簾幕飄飄,吊窗之外花竹掩映,又聽傳來陣陣伎樂女聲,擔心其中有妓侑酒,忙拉著林泓離去,另選了一家小酒肆。

    這小酒肆單層三間,面朝河岸開敞布置,廳堂中擺了十多桌,兩側另有屏風隔出少許雅閣。兩人入內,店家說雅閣客滿,蒖蒖便在廳堂中挑了一可觀河景處入座,隨後略點了些茶水果子和點心。

    此時江蟹正肥,鄰座桌上有一大盤,個個蒸得紅艷艷地,肚臍處亦透出橙紅色,煞是誘人,引得蒖蒖不由多看了兩眼,林泓遂喚來侍者,為她點了兩隻。

    無論飲食果子及螃蟹,林泓都未動箸,只是含笑讓蒖蒖品嘗。蒖蒖才想起林泓性好潔,一定不會進酒肆飲食,此次完全是為陪伴自己才進來,頓時覺出一絲暖意,但又不好意思獨自進食,在林泓勸導下才端坐著引箸搛了些小點心,努力以淑女的姿態送進口中小心咀嚼,唯恐被他看見任何不雅吃相。故此,那吃起來異常麻煩的螃蟹是不敢動了。

    這小酒肆不免有市井俗人,不遠處有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在高談闊論:「我從這一對對的男女點的飲食和吃相中便可看出他們是何關係。你看那對……」他指著門邊那桌的一對中年男女,「那婦人吃螃蟹直接上手掰開,牙齒把蟹螯咬得嘎嘣響,坐她對面的男人看都不看,埋頭吃面,肯定是老夫老妻。」

    隨即又指著另一對二十多歲光景的,點評道:「你看他們桌上的食物,都是樣子好看,但又貴又吃不飽的,說明他們剛剛認識,很可能是在相親。」

    他同伴聽得連連頷首,頻頻稱是。他越發得意,轉顧四周,這次目光投向蒖蒖與林泓,打量兩下又笑道:「這一對嘛,男的點了螃蟹,覺得兩人可以同吃此物,但那小娘子礙於顏面,不好意思當著他面啃,應該是眉來眼去了一段時日,但還沒勾搭上的。」

    蒖蒖聽了臉頓時火辣辣地,又羞又惱怒,正欲開口斥責,林泓卻輕輕擺首,低聲道:「何必與他一般見識。」

    林泓隨即拾起一隻江蟹,又取一雙潔凈的尖頭銀箸,駕輕就熟地揭開蟹蓋,以銀箸刺、挑、撥、搛,不久後即拆出除了螯足的整隻蟹肉,盛於盤中。這一串動作流暢如行雲流水,他神情也始終恬淡自若,最後從容不迫地將蟹肉推至蒖蒖面前。

    「可以吃了。」他微笑對她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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