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夜遊
林泓拆出的蟹肉蒖蒖但覺甘美無比,滿心歡喜地低頭品嘗,亦不似起初拘謹,很快將蟹肉吃完,還順帶把桌上其餘菜肴吃了不少。此前在拾一園晚宴中,她顧著向內臣們敬酒,自己吃得很少,此刻才覺飢餓。中途偶然抬頭,發現林泓一直在含笑看她吃相,頓時臉一紅,動作停滯。林泓瞭然側首,將微笑隱於她視野之外,不再直視她進食。
少頃店主過來,熱情地詢問他們對菜肴的評價,蒖蒖道:「食材不錯,蟹很新鮮,但實話說,其餘菜味太淡,都像是鹽放少了,尤其是幾個腌漬海鮮的小菜,因為鹽少,導致略有異味。」
店主道:「姑娘是外地人吧?這你有所不知,如今鹽價飆升,每家酒肆的菜味都淡。我們家還算好,用的鹽量雖略少,但保證都是精鹽,不像某些店,為壓製成本,用的是混有泥沙的劣等鹽。」
蒖蒖奇道:「鹽不是官府專賣么?怎麼會鹽價飆升?」
國朝鹽必須經官府專賣。鹽戶生產的鹽須先賣給官府,分銷的商販再用現錢向官府購鹽,領取官府發放的支領及運銷食鹽的憑證,之後再賣給店家及百姓。此憑證稱為「鹽鈔」。此舉是為防止奸商囤貨居奇,哄抬鹽價,朝廷亦可藉此增加收入。
店主嘆道:「雖說是官府專賣,但怎麼賣是各地鹽司官員控制。今年咱們這裡的鹽司官員為牟利,用壓得極低的價格向鹽戶收購,還經常拖欠著錢,長期不支付給鹽戶。又抬高價賣給鹽商,鹽商高價買了,必然只能以更高價賣。若鹽商買不起,他們就在鹽里參雜泥沙,略調低價,逼著鹽商買。」
「真是豈有此理!」蒖蒖蹙眉問,「若鹽商不做這生意了,不買呢?」
店主道:「鹽商買不完,鹽司官吏就按戶籍攤派給百姓,逼著百姓高價買,稱為『口食鹽』,就算家裡窮得叮噹響的貧民他們也不放過,必須買……更有甚者,待百姓交了錢了,他們又不急著發放口食鹽了,導致百姓錢付了鹽卻長年累月收不到,不得不再出高價向鹽商購買……如此一來,鹽價怎能不飆升?」
林泓聽後道:「鹽鈔之事我之前常聽福建百姓抱怨。鹽戶不但錢款被鹽司拖欠,待發放時,相關官吏往往還會再向鹽戶勒索一筆錢,鹽戶常有因此破產者,鹽商也因為重重盤剝很難經營下去。不料這裡也有此弊端。」
「可不是么,」店主又是一聲嘆息,「只要鹽鈔之制不改,哪裡都有可能發生這種事。今日的菜鹽味確實淡了,很對不住二位,只是本店小本經營,又不欲抬高菜價,若不稍加控制,只怕也難以維持經營。」
蒖蒖與林泓表示理解,店主再三道謝,送了兩個水果,又聊了幾句才退去。
聽了這番話,蒖蒖漸覺食之無味,停箸不再進食,而林泓亦看著這滿桌菜若有所思,一時兩人都無語。須臾,有個衣衫襤褸的八九歲小女孩從門外來,趁二人不注意怯怯地伸手從桌上拿了一隻林泓適才沒有拆的蟹螯,附近侍者看見了,立即厲聲喝止,那小女孩馬上將蟹螯拋回桌上,眼淚汪汪地差點掉下來。
蒖蒖忙向侍者擺手說無妨,讓小女孩靠近,把蟹螯連同幾枚點心一同遞給她。那小女孩高興地行禮道謝。蒖蒖見她眉目清秀,舉止有禮,不似一般乞兒粗俗,便問她:「你是哪裡人?家裡還有人么?怎麼流落街頭?」
小女孩說:「我是紹興人。家鄉去年水災,今年旱災,鬧饑荒,家裡人除了我和媽媽都餓死了。所以媽媽只能帶著我來蘇州,乞討為生。」
蒖蒖問:「那你媽媽在哪裡?」
小女孩道:「生病了,躺在廟裡。」
蒖蒖聽了十分難受,讓侍者取食盒,將桌上點心盡數盛了讓小女孩帶回去,林泓又取出些錢給她,囑咐她給媽媽買葯治病。小女孩千恩萬謝後離開了,旁觀的侍者見狀對蒖蒖道:「今年紹興來的災民成千上萬,每天我們店外都會聚集著一大批這樣的孩子。」
蒖蒖問:「這兩年兩浙都有災情,官家也下詔書賑濟災民,減免稅賦,發錢糧救濟,怎麼紹興流散的災民仍這麼多?」
侍者道:「官家確實下詔賑災,但各地官員執行力度不一。蘇州情況算好的,都按官家詔書執行,而紹興官員就很敷衍,向上隱瞞災情實情,朝下剋扣朝廷賑災的錢糧,中飽私囊,去各地視察評估災情,還要向當地收一筆錢……你說如此賑災,災民能不流散么?」
蒖蒖擺首,問:「情況如此嚴重,就沒人將實情上報朝廷么?」
侍者笑道:「姑娘年輕,不知道官官相護的道理。當地官員無人報,周邊地方官即便知道,多半也覺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誰會那麼多嘴,隨意揭發別人呢?」
蒖蒖沉吟思索,侍者旋即走開,又去招呼別的賓客了。林泓見蒖蒖良久無語,便又取了桌上所剩的那隻螃蟹,默默拆好,再次遞給她。
這回他的動作被之前高談闊論點評食客的那人留意到了,又開始大發厥詞:「那位郎君,年紀輕輕的,是個高手呀!小娘子不好意思當著他面吃螃蟹,他就拆了蟹給小娘子吃,如此體貼,若他再提什麼要求,小娘子哪有不從的!」言罷湊到同伴耳朵邊,用略低一些,但還是足夠讓旁邊人聽見的聲音嬉笑道,「我敢打賭,今晚那郎君就能把這小娘子帶回家。」
蒖蒖聞言愈怒,正欲發作,又聽那人同伴應道:「正是。哪位姑娘會吃不相干的男子剝的蝦,拆的蟹?她願意吃,就說明她已把那男子看作情郎。」
蒖蒖一愣,自問如果蟹是韓素問拆的或莫思謹拆的,自己會不會吃。結果都是否定的,於是不由氣餒,一腔駁斥的話也被噎在喉頭。然而那兩人說話如此無禮,要全然無視也難受,何況他們的話已引來不少食客盯著她和林泓上下打量,竊竊私語,不時曖昧地笑,顯然把她看成了與人私通的輕佻女子。
正感尷尬,林泓忽然牽起她一隻手。
「回去吧。」他淡淡道,似乎在對她說一件再尋常不過的家事,「孩子睡了幾個時辰,該醒了。」
與他對視一眼,她即福至心靈,瞬間明白了他的意圖,遂順著他語意道:「是呢,二哥該醒了,大哥的字不知寫完沒有,快回去看看。」
林泓在桌上留下餐費,便牽著蒖蒖手離開了酒肆。店內不少人帶著艷羨神情目送他們,感嘆道:「原來是夫妻,孩子都有兩個了,還這麼恩愛。」
待遠離酒肆,林泓即放開了蒖蒖的手,朝她說了聲「抱歉」。蒖蒖卻一把挽住他胳膊,臉輕輕依靠在他肩頭,仍以夫妻般親密的姿態與他並肩同行。
那隻被她挽住的胳膊霎那間有些僵硬,但看著足下他們相依於一處的影子,林泓漸漸放鬆下來,想起適才他們故意宣諸於眾的戲言,忽然感覺到一縷心裡隱隱憧憬過的俗世溫暖。
那是「家」的味道。林泓低首看蒖蒖,見她依偎著自己,含著恬靜微笑,也在低目注視他們的影子,鼻中無端一酸,旋即向微風迂迴的夜空睜開眼,希望目中的潮濕能被儘快吹去。
國朝中元節放假三日,其間百姓張燈結綵,祭拜先祖及地官,亦不忘出遊夜市,最是熱鬧。時值中元假期第一日,路邊除了賣金犀假帶、五綵衣裳、各色花果糕餅的攤鋪,亦不時有藝人表演戲曲雜劇。蒖蒖與林泓同行至一路面較寬處,忽聞身後鑼鼓喧天,一位戴著面具,作鍾馗扮相的男藝人自後方翻騰而來,硬生生將他們衝撞分開,然後揮動扇子,一直圍著蒖蒖舞蹈,而數名樂伎各持樂器也圍聚過來,奏著樂,似乎在給「鍾馗」伴奏,然而站位也在蒖蒖與林泓中間,有意無意地阻擋著林泓,不讓他靠近蒖蒖。
蒖蒖以為他們意欲索要賞錢,便取出一些銅錢給他們,然而他們拿了錢只作揖道謝,卻不離開,依然圍著蒖蒖舞蹈奏樂,蒖蒖走他們也走,始終堅持隔離著蒖蒖與林泓。
林泓看出些端倪,問那「鍾馗」:「你們收了別人多少錢?」
那「鍾馗」倒也坦誠:「三百文。」
林泓當即取出張便錢會子遞給「鍾馗」,鍾馗一見金額即大喜,立即朝同伴們揮手,招呼他們停止奏樂,迅速離開了。
林泓正欲與蒖蒖繼續前行,忽聞身後有人一聲輕笑:「這些人,也忒見錢眼開了。」
蒖蒖聞聲回顧,蹙眉喚了聲「二大王」,旋即明白了:「他們是你派來的?」
趙皚也不答,笑著走到他們面前,對蒖蒖道:「吳掌膳,你身為內夫人,在宮外更應自重,不可與男子如此接近。」
蒖蒖有些惱火,問:「你跟蹤我?」
「談不上跟蹤。」趙皚道,「向拾一園的人問了你們去向,過來相見而已。」
趙皚不忘與林泓相互見禮,然後又告訴蒖蒖:「這附近有個叫融秋園的園子甚是雅靜,我已為你租下,這兩日你就住在那裡吧,就別打擾林舅舅了。」
蒖蒖默然,稍後反問:「我不便住在拾一園,難道又方便與你同處融秋園了么?」
「誰說我要住融秋園?」趙皚大笑,極自然地一攬林泓的肩,對他道:「舅舅,我們既然一見如故,今晚不妨聯床夜話,抵足而眠,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