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預算風波
兩日後,趙皚即把一份詳盡的京城各市場的相關食材價目單交給了蒖蒖,蒖蒖看後道:「果然所料不差,大部分食材的價位都在市價兩倍以上,三倍乃至四倍的也頗有一些。」
趙皚問:「你準備怎樣做?直接交給官家?」
蒖蒖沉吟,一時未答。
趙皚遂直言不諱地說出自己看法:「你若直接向官家進言,官家有可能認為此事超出你職責範疇,在處理此事之前先遷怒於你。何況,因此事牽扯甚廣,官家為了不在皇后冊禮之前掀起一場大風波,很可能會壓下暫不處理。」
「我倒是有個主意……」蒖蒖道,「聽說,紀景瀾新近升任了御史中丞。本來御史台的職責就是糾察百官歪風邪氣,嚴查懲處貪官污吏,肅正綱紀法規,而且,這位紀先生上輩子一定是只愛抓老鼠的貓,感覺他這些年一路糾察犯法的人不是為了陞官,就是酷愛抓蠹蟲,如今這事讓他知曉最合適不過了,只是,我身為內人,與朝廷命官議論這等事是大忌,你是親王,也不宜與士大夫私下來往………」
「不必為難,今日大朝會,我已找了名內侍,悄悄把這份價目單和御膳所做的冊禮宴會預算一併拋在紀景瀾足下了。」趙皚看著蒖蒖逐漸笑開,「你我真是心有靈犀。」
自發現預算問題以來,蒖蒖常蹙眉沉思,而今已有解決途徑,頓感神清氣爽,又恢復了神采奕奕、見人即笑逐顏開的模樣。裴尚食看在眼裡,這日夜間私下問她:「御膳所所列預算,你是不是泄露給了外臣?」
蒖蒖一愣,下意識地否認:「沒有。」旋即心虛地想,自己是泄露給了趙皚,他說起來也不算「外臣」。
裴尚食也不細究,而是另提一問:「你是不是以為,我不理此事,是與他們同流合污,甚至,也收了他們的錢?」
蒖蒖忙道:「奴從未如此想過。」
裴尚食嘆道:「這些年,不是沒人送我錢,可我老了,家裡也絕戶了,並無後人,也不像那些大璫,有在宮外買園子金屋藏嬌的雅興,你說,要錢何用?……這兩年來,御廚幹辦官凡到用錢處,所列費用都很驚人,我也曾提過幾次意見,他都置之不理,後來我漸漸明白了,這樣做並非他一人的意思,一場宴會,涉及的不僅僅是御廚,還有管茶水御酒看果的翰林司,管陳設器物帷幕的儀鸞司,再往上,有負責檢視的入內內侍省和宣徽院,財物用度的審批,還涉及主管財政的三司……如果不是各方都協調好了,或者說,有貴人授意,一個小小的御廚幹辦官,豈敢堂而皇之地做出這種賬目?」
蒖蒖小心翼翼地問:「那麼尚食娘子有沒有想過讓官家知曉?」
裴尚食道:「想過,但是又覺得,查出真相又如何?未必是官家想見到的……我老了,沒有你這樣的銳氣,也不敢冒險……我如今最大的心愿,就是平平靜靜地老死宮中。」
這話聽得蒖蒖心中酸楚,回想起裴尚食身世,忽覺自己之前考慮不夠周全,未顧及揭發此事後裴尚食的處境。若紀景瀾真的細查此事,裴尚食作為每次都看過賬目的人,就算不被列為同流合污者,玩忽職守罪恐怕也無法避免,終老於宮中的願望只怕會落空。
斟酌再三,蒖蒖決定去找做出這個預算的御廚幹辦官、入內供奉官夏承義。
因蒖蒖在御前侍候,夏承義自不敢怠慢,一見她即笑臉相迎。蒖蒖也不多話,寒暄後即把記錄的食材市價遞給他看。夏承義匆匆一覽臉即沉了下來,迅速屏退周圍小黃門,冷眼看蒖蒖:「吳掌膳這是何意?」
蒖蒖手指價目單:「如今京中市場,一兔最貴值四千文,而夏幹辦的預算上寫八千;一隻鵪鶉,市價最多三百,預算為八百;而六兩重的湖蟹,市價約七百文,到了夏幹辦這裡,便成了兩千。如今十八千便可以買一匹馬,按夏幹辦所列之價看來,吃九隻螃蟹便等於吃掉一匹馬了。」
夏承義狡辯道:「吳掌膳有所不知。國宴食材非市場貨色可比,精選產地,由供貨者精心種植或飼養,成本本來就高,貴個二三倍不足為奇。」
「我說的市價,是和寧門外紅杈子下市場的價,那裡是京中最貴的市場,之前我問過,貨源地大多便是國宴採買食材之處。」蒖蒖從容道,「夏幹辦亦有所不知,我家是開酒樓的,我自小便知道,大量採買的食材價只會比零售的便宜,豈有貴兩三倍之理。一場國宴所耗食材成千上萬,如此虛報,虧空的國庫錢財又該是多少?」
夏承義面上掛不住了,怫然道:「御廚採買的食材是貴是賤,裴尚食都從無異議,不知吳掌膳何來的膽量,以一副執掌御廚大權的模樣,來向我興師問罪。」
蒖蒖一哂:「夏幹辦沒說錯,我只是一個給官家端茶送水的人,原不該過問此事。只是我天生愛管閑事,見馬奔到懸崖邊,忍不住想拉它一把而已。這份預算,夏幹辦最好再仔細算算,若有一時不慎記錯的數,還望留心改改。若就這樣交給國用司審核,只怕將來少不得會有人來問罪。」
夏承義雖然惱火,但蒖蒖走後細細琢磨她的話,不由頗為忐忑,心想她竟然如此直言,必定是知道了點什麼,若要舉報倒是不會特意來耀武揚威,聽她意思,似乎主要是提醒自己改正預算……想到蒖蒖是官家身邊的人,忽然一凜:莫不是官家授意她來傳話?
夏承義頓時驚得汗如雨下,迅速執筆,一行行親自修改預算。
待御廚、翰林司和儀鸞司關於皇后冊禮宴會的預算分別提交到國用司後,紀景瀾忽然在朝堂上奏請皇帝,許他審查御廚預算。皇帝許可後紀景瀾立即讓御史台與國用司連夜徹查所有費用,得出的結論是食材預算略微偏高,但仍屬合理。
不過御史台紀台長豈是浪得虛名之人,自會舉一反三,又繼續細查翰林司和儀鸞司賬目,很快發現這兩司大幅虛報預算,於是立即上奏彈劾兩司官員,於是兩司幹辦官隨即被革職問罪。
聽聞此消息,夏承義後怕不已,連滾帶爬地找到蒖蒖,於無人處向她行大禮,說謝她救命之恩。
蒖蒖道:「夏幹辦不必如此。我只是稍作提醒,懸崖勒馬的還是你自己。經此一事,想必夏幹辦也明白了,常在河邊走,焉能不濕鞋,有些錯一旦犯了遲早會被人發現懲處。日後還望好自為之,切勿再犯。」
夏承義嘆道:「不瞞掌膳說,我一個小宦官,在宮中生活,月俸足夠用,本無多大貪慾,這等事,也是身不由己,周遭的人都拖你下水,若不答應,輕則受人排擠,重則……性命堪憂。」
蒖蒖問誰人逼迫,他卻又警惕了,不露口風,只是勸道:「吳掌膳別再問了……你嫉惡如仇,行事仗義,自然是很好的,但人心險惡,宮中尤其如此,你若事事都要強出頭,難免令自己身處險境……總之,自今往後,千萬要記得保護自己。」
紀景瀾又提出要徹查御廚、翰林司和儀鸞司以往賬目,但這次被皇帝拒絕了。那日午後,皇帝召蒖蒖往福寧殿為他烹茶,須臾命其餘人退下,但問蒖蒖:「這次皇后冊禮預算一事是你暗示紀景瀾查賬的吧?」
蒖蒖暗暗一驚,旋即跪下,說:「奴私下與紀台長並無來往。」
「未必要有直接來往,找個人傳話傳物也不難。」皇帝淡淡一笑,「紀景瀾忽然提出要查御廚預算,必然是有人向他透露預算有問題。但一查之下,有問題的是翰林司和儀鸞司,御廚反而沒有,舉報的人想讓諸司借冊禮宴會貪污之事暴露的目的達到了,而御廚及相關人等又全身而退,我想,這個舉報的人若不是身處御廚之中,便與御廚有密切關係。御膳所和御廚膳工自然不會做這樣的事,裴尚食也不會,她若要舉報,也不會等到現在。所以,能接觸到御廚預算,又能想到聯繫紀景瀾的人,就只有你了。」
蒖蒖也無意掩飾,朝皇帝伏拜:「官家聖明,奴願領罪,請官家嚴懲。」
皇帝擺首:「你雖然耍了點心機,但初衷是好的,我也明白你想保護裴尚食,這次我不會責罰你。只是以後若有類似的事,你大可與我直言,不要再試圖聯繫朝廷命官,這是內人不可觸碰的大忌。」
蒖蒖俯首受教。皇帝又道:「我也明白,此事牽扯的遠不僅僅是御廚、翰林司和儀鸞司,紀景瀾想追查,我制止了,因為不想在皇后冊禮前大動干戈。以前的舊賬暫時不去翻,只希望這次殺雞儆猴,會震懾到相關的人,以後不再犯這樣的錯。」
聽到這裡,蒖蒖悄悄抬頭,輕聲問:「那麼官家想到以後怎麼防止這類事再發生么?」
「讓國用司和御史台加強審核?」皇帝見蒖蒖偷偷看他的眼在閃著晶亮的光,不由一笑,「看起來,你似乎有什麼主意?」
「有一個不太成熟的,小小的想法………」蒖蒖道,「以後御廚、翰林司和儀鸞司再做預算,就讓他們相互審核了再提交國用司,若他們覺得另外二司的預算沒問題,而國用司或御史台查出有虛報,就由之前表示審核通過的幹辦官出錢補上虛報的數額。」
皇帝忍俊不禁:「怕是殺了他們也賠不起。」
「正是,」蒖蒖正色道,「就是因為賠不起,他們才會認真核對對方的預算,若有問題,而對方不願改正,他們一定會先向國用司提出,以防禍及自身。」
皇帝想想,道:「雖然不成熟,但也不是全無道理,稍後我與紀景瀾商議商議……你是怎麼想到這個辦法的?」
蒖蒖道:「奴只是覺得,他們之前肆無忌憚地貪污,主要是見環境如此,大家心照不宣,相互包庇縱容。讓他們相互審核,就是要打破他們抱團貪污的局面,把相互包庇縱容化作相互監督、相互制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