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夢魘
林泓近來異常疲憊。聚景園寢殿竣工在望,細節卻還有頗多需要推敲處,林泓每夜均挑燈看圖紙,冥思苦想。而冊禮宴會的看盤也是一大不易完成的任務,除了每日教授翰林司內侍,那株需要他憑空創造的蒼松古樹更是令他耗盡心力與體力。先描繪出心中理想的樹形,再在御苑園丁提供的樹枝樹樁中精挑細選,用木工工具處理粗枝,較細的枝條曼妙的線條卻通常是他一枝枝徒手彎折而成。縱有學徒幫手,但一看他們處理得不合心意,少不得又自己重做一遍。他做事一向力求完美,設計好的枝條就算別人讚不絕口,他也會默默反覆端詳,看到自覺有缺憾處,又一遍遍修改,一日面對蒼松往往會站著勞作六七個時辰,其間甚至不願停下來飲水進食,而夜晚改完聚景園圖紙後,可供睡眠的時間便不足兩個時辰了。
如此多日,人頗憔悴。這天如常在大慶殿東廡拼接樹枝,忽感一陣眩暈,身子晃了晃。在旁觀看他創作的入內都知張知北忙出手相扶,見他面色蒼白,眼周青黑,當即喚來幾名小黃門,讓他們送宣義郎去翰林醫官院。
見張都知派人送來,翰林醫官院亦不敢怠慢,立即請出郭思齊為林泓診斷。郭太醫望聞問切一番,確定是疲勞所致,囑咐林泓暫且在醫官院內休息,今日勿再勞作,又讓韓素問為林泓按摩頭部及肩頸。片刻後林泓緩過神來,韓素問見他面色轉好,笑著建議他去堂中聞聞香,品品茶。
那醫官院堂中窗明几淨,博山爐里飄逸而出的香氣以龍腦為主,令人耳目清明。林泓緩步入內,在韓素問的介紹下開始仰視堂中所懸的歷代名醫畫像。前面幾幅繪著世人耳熟能詳的神醫,例如扁鵲、華佗、張仲景、孫思邈,隨後是一些國朝國醫,大多為翰林醫官院的著名醫官。
意識到後面那些醫官的身份,林泓心跳加速,呼吸又漸趨急促,前行的步伐愈顯沉重。將走至最後一幅畫像前時,他有些踟躕,但在韓素問熱情引導下終於還是繼續啟步,徐徐朝那最後一名國醫走去。
果然是他。那清瘦的面龐,冷峻的神情都與記憶中一樣。林泓頓感氣血上涌,不自覺地捂住胸口,開始喘不過氣來。
而韓素問渾然未覺,兩眼熱烈地盯著那幅他心目中神祗的畫像還在滔滔不絕地介紹:「這是張雲嶠張國醫,官家最信任的大國醫,治好過很多人……非但醫術好,估計還成了仙,有事對著畫像祈求於他會特別靈驗。我每逢考試都要拜他的,可惜上回考試時這廳堂修葺,把名醫畫像撤下收在庫房中,使我不得向他禱告許願,所以就沒考上……」
他的講述被「咚」的一聲響打斷,那是暈厥的林泓頭撞在一旁的柱子上發出的聲音。韓素問詫異地側首,見林泓與木柱交錯而過,斜斜地倒了下去。
林泓陷入一陣黑暗混沌中,須臾似乎又有了意識,發現自己化作了五歲的孩童,眼前間或有零碎畫面閃過:
雙目紅腫的母親打開他卧室的門,牽起他,說:「泓寧,走,我們去見你爹爹。」
母親牽著他,走進一處晦暗隧道般的所在,那裡有一道道帶鎖的門,每道門邊都站著幾名卒吏,他們看看母親手裡的憑據,冷漠地開了鎖。母親就這樣帶領著他,走向那陰冷潮濕,兩壁都是囚牢的隧道最深處。
一名男子從最裡面的囚牢中走出,手裡提著一個醫藥箱,發現母子二人,他駐足而立,冷冷地注視他們。
母親渾身顫抖,怒不可遏地衝過去,大聲斥問那人:「你為什麼在這裡?你又對我夫君做了什麼?」
那人並不回答。母親素日是那麼溫柔的淑女,此刻竟難抑滿腔憤懣,伸手劈頭劈腦朝那人打去。那人也不躲閃,任她打了很多下才一把握住她手腕,將她甩開,然後大步流星地出去,消失在入口光亮中。
他跟在失魂落魄的母親身後走進囚室,見父親躺在地上稻草堆中,囚衣上滿是傷痕染成的血污,大多已經干成褐色了,雙目緊閉,眉頭深鎖,一點血色也無,整個人看上去如同石雕。
母親試了試父親鼻息,眼神和動作都瞬間凝滯了,良久後才抱住父親放聲痛哭。
而他只是站立在一旁獃獃地看,尚未意識到這就是死亡,而父親的死亡意味著什麼。
母親強抑悲聲,振作精神為父親換上自己帶來的衣裳,並為他梳頭。當她手托起父親後腦處時,似乎感覺到什麼,迅速推父親側身,撥開他腦後的頭髮,凝眸尋找。
她從那裡緩緩拈出了一枚銀色毫針,末梢處的紫紅色血跡襯得針尖的光芒格外雪亮。
凝視著那點冰冷的光,他止不住地戰慄起來,首次感覺到了對生命喪失的深深恐懼。
囚室景象逐漸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母親臨終時的房間。
她顫巍巍的手抓起枕邊一個木匣子,遞給他。
他愣怔著打開,毫無準備地,任那一點毫針的冰冷光芒再一次刺痛了他的眼。
「那個人,叫張雲嶠,太醫張雲嶠……」
母親用盡最後的氣力,喃喃道。
這是他多年來反覆出現、難以擺脫的夢魘,常在半夢半醒之間出現,令他分不清是夢還是從深鎖的心間逃逸而出的回憶。從小到大他不知道被這夢魘驚醒過多少次,經常會淚流滿面,乃至大聲哭喊,幸而,有洛微,每次聽見他叫喊,她都會奔到他身邊,摟著他柔聲安撫:「有姐姐在呢,不怕……」
林泓徐徐睜開眼。空氣中瀰漫著溫暖的葯香,因四周安靜,甚至能聽見藥罐里熬煮的葯汁在火上汩汩翻騰的聲音。
他自榻中坐起來,只覺眼前景象在蕩漾,一時間有些恍惚,不知身處何方。
房中一隅有個小茶爐,爐上擱著一個熬藥的砂罐,而一個身姿窈窕的姑娘背對著他,正手持蒲扇,坐在爐邊扇著火,不時低首查看藥罐內湯色,少頃,大概覺得火候差不多了,她站起來,輕輕舒了舒腰,鬆了口氣。
林泓雙目潮濕,邁著飄浮的步伐向她走去,自她身後伸臂擁住了她。
她受了一驚,略一掙扎,旋即意識到是他,便安靜下來,乖巧地依於他懷中,保持著沉默。
像怕她忽然逃逸,他將她摟得更緊了,下頜輕抵在她額發上,他閉目,控制著鼻端的酸楚,夢囈般喚出適才縈繞於心的名字:「洛微……」
她渾身一顫,姿勢瞬間變得僵硬。然後她輕輕掙脫他的擁抱,轉身看向他,努力朝他微笑:「林老師,葯熬好了,我給你盛一碗。」
柳洛微最近頗不順心。見太后鳳體違和,她四處尋訪、花重金買來許多珍稀藥材和補品送至慈福宮,沒想到被太后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並讓人傳話道:「老身體虛,怕受不得這般進補,還是柳娘子自己用吧。心肝腸肺若有什麼不妥,還望儘快調理好了,早日為官家再添一個皇子。」
將這話琢磨了好幾遍,柳洛微又差人去請程淵來芙蓉閣,三番四次地邀請,程淵才勉強前來,躬身問她所為何事。
柳洛微將太后退禮品之事說了,問程淵:「這些年我侍奉太后不可謂不盡心,然而太后始終不待見我。此前受程先生提醒,我已很少為官家做飯,舞如今也不跳了,太后卻為何對我依然如此冷淡?」
程淵道:「太后前半生曾隨先帝顛沛流離,後半生居於這修羅場般的後宮,什麼人沒見過?娘子做過的事,她看在眼裡,娘子的用心,她不看也知曉,以後娘子再怎麼孝敬她,只怕她也很難消除對娘子的成見了。」
柳洛微屏退左右,再對程淵微笑道:「程先生且說說,太后看見我做什麼了。」
程淵淡淡道:「御廚、翰林司和儀鸞司大幅虛報賬目,大約開始於三年前,而那時,正是官家讓娘子替代裴尚食掌御膳先嘗的時候,娘子起初只是代裴尚食品嘗御膳或為官家做菜肴,後來便插手監管御廚賬目,從此後,與御膳、宴會相關的賬目便不清不楚了。」
柳洛微一哂:「程先生慎言,我一弱女子,哪裡指揮得了那些官吏做這事。」
「所以,此前入內內侍省和宣徽院必然早有了娘子打點好的人。」程淵道,「娘子借御廚、翰林司、儀鸞司斂財,又拿獲得的財物繼續賄賂朝廷命官,幾番下來,宮裡朝中估計已有了娘子不少親信。」
柳洛微也不否認,輕嘆道:「我出身低微,在宮中毫無根基,若不找些可適時援助我的人,只怕早已悄無聲息地消失在後宮中。」
「娘子收手吧,繼續下去,難免引火燒身。太后早已看出你的心思,見官家獨寵你,又不便直言,便想出了召民間女子充實尚食局的法子,最後陰錯陽差,冒出個吳蒖蒖,改變了娘子把持操縱御廚的局面。有她在,娘子就算生產了也不能重掌御膳先嘗,所以那些賬目也沒有理由監管了……」程淵停下來,著意看了看柳洛微,又道,「說到這裡,娘子是不是應該解釋一下吳蒖蒖宮外遇險的事?」
「什麼遇險?與我無關,程先生請勿無端指責。」柳洛微冷麵道。
程淵朝她一揖:「程淵失言,還望娘子原宥。」
柳洛微又呈出溫和笑意:「程先生言重了。我知你句句出自肺腑,原是為我著想。我在宮中舉目無親,幸得先生關懷照拂,十分感激。我願拜先生為義父,日後對先生便如父親一般奉養,希望先生也能視我如女兒,太后面前,多為我說幾句好話,凡事多加提點……」
「老奴沒那福分。」程淵略略提高聲音打斷她,道,「我今日與娘子說這些,無非是覺得娘子有兩分像一位故人,所以忍不住稍加提醒。日後該如何行事,還望娘子自行斟酌,老奴豈敢再干涉娘子之事。」
言畢,程淵轉身欲出門,柳洛微卻揚聲喚他:「程先生!」
程淵止步,但亦沒回首。
柳洛微起身,慢悠悠地踱步至他面前,意味深長地微笑著,問他:「菊夫人近來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