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年輪
不出所料,柳洛微看見程淵轉向她的眸中射出了兩道銳利的光,她不由加深了笑意,有條不紊地開始講述發現他秘密的經過:「上次我要送廚娘給先生,先生謝絕,我暗暗欽佩,認為先生與眾不同,潔身自好,食色皆不愛,所以改贈瓊花給先生。送花到適安園的內侍回來說,先生園子里奴僕均為聾啞之人,我按捺不住好奇,正巧有個廚娘生病燒壞了嗓子,就派她去適安園應聘。先生不忘讓人測她雙耳聽力,好在這廚娘定力好,竟然通過測試,入了先生園子。」
程淵冷笑:「娘子栽培的人,必然是十分妥帖的,這點定力算什麼,但凡娘子需要,隨時生病毀嗓子。」
柳洛微並不反駁,繼續道:「她不久後就得知先生買這適安園原是為金屋藏嬌,鎖了一個天仙般的美人在園中樓上。這美人每日茶飯不思,也是機緣巧合,我那廚娘做的膳食尚能入美人的眼,她送飯上小樓的機會便多了些,偶有幾次,聽見了先生與那女子的對話……先生稱她,菊夫人。」
程淵面不改色,道:「她是我買來的舞伎,因我傾慕菊夫人當年風采,所以以菊夫人之名喚她。」
柳洛微一哂:「這位菊夫人,好幾回追問先生一位叫’蒖蒖’的姑娘近況,先生的回答,顯然是在說吳掌膳,這就更有意思了……我查了吳蒖蒖身世,得知她是浦江人,母親名叫吳秋娘。隨後我又讓人查了先生近幾年行蹤,詢問了隨先生出行的內侍,知道先生曾去過浦江,並帶回過一位名叫吳秋娘的女人,然而這吳秋娘剛到臨安,先生就對外聲稱她染病身亡了。我委婉向官家詢問菊夫人的下落,他說菊夫人當年自請出宮,居於先帝賜給她的園子,但不久後便失蹤了,從此杳無音訊。我又向仙韶院的人打聽,她們說菊夫人出宮前往來密切的人是劉司膳和太醫張雲嶠,而菊夫人出宮之後,這兩人也同樣失蹤了。我便又讓人去翰林醫官院查了張雲嶠當年的出診記錄,發現菊夫人出宮前頻頻獲他診治……」
柳洛微盯著程淵日益陰沉的面色,放緩了語速,說出她推斷出的結論:「若我所料未差,菊夫人應該是與張太醫暗生情愫,出宮後與他私奔了……或許,還有劉司膳?兩人效仿娥皇女英共事一夫也不足為奇……而吳蒖蒖就是菊夫人與張太醫的女兒。」
程淵容色未變,但攥緊了隱於長袖下的拳頭。
柳洛微依舊含笑,走至他身側,低聲道:「你說,如果此事被太后得知,她會有多少理由,列出多少條罪名,用多少種刑罰來對付菊夫人?僅背叛先帝、私奔生女一條,就足夠挫骨揚灰了吧?」
「她沒有背叛過先帝!」程淵終於忍不住瞪著她怒道,「她從未生過孩子,吳蒖蒖是張雲嶠和劉司膳的女兒。」
柳洛微有些錯愕,旋即又笑了,柔聲道:「這就對了,你我坦誠相對,知無不言,這樣多好。只要先生與我相互扶持,一同在宮中活下去,我自會像保護自己一樣保護菊夫人。」
程淵自知入了她的套,閉目調整呼吸,須臾再看柳洛微,一聲嘆息:「娘子到底想要什麼?」
柳洛微沒有立即回答,默然片刻,手輕輕撫上自己小腹,目光投向門外小庭深院,淡淡一笑:「我又有身孕了。太醫說,從脈象看來,很有可能是位皇子。」
那聲「洛微」一出,蒖蒖與林泓這幾月來日趨親密的氛圍被霎時打破了,那天兩人都沒再多說什麼,蒖蒖表達了帝後對林泓的關心,林泓客氣道謝,在看著林泓飲下藥汁後蒖蒖叮囑他多休息,旋即匆匆離去,林泓也沒表示挽留,只是目送她遠去的目光頗顯惆悵。
雖然皇帝讓林泓修養幾日,暫停所有工作,林泓次日還是出現在了大慶殿,仍舊帶領著內侍繼續修飾看盤。將近酉時,林泓見內侍的活完成得差不多了,便讓他們回去歇息,而自己仍留在東廡端詳松樹,不時調整枝葉。
少頃,蒖蒖端著一盅雞汁梅花湯餅入內,說是官家讓她送來,囑咐林泓注意進食。林泓致謝,洗凈手,接過湯餅嘗了嘗,便明白這是他教給蒖蒖的做法,遂會心一笑:「做得比你在問樵驛時的好多了。」
蒖蒖微笑道:「終究不及老師做的好。」
林泓頓時想起,當年那風雪夜,他將蒖蒖救至自己房中,隨後便做了這梅花湯餅,以備她醒來時食用。想必她一直記著,這兩年來不知做過多少次,才能做到形、色、味都無限接近自己那一盅的程度。
心微微一顫,看她的目光更柔軟幾分。
蒖蒖請他繼續進食,自己坐下靜待,廡中便歸於沉寂,只有一點輕微的湯匙碰到容器的聲音偶爾響起。
為了掩飾此間的尷尬,蒖蒖打量四周,稍後拾起一片薄薄的松樹枝幹橫截面,細細觀察。
那是林泓修改枝幹長度時鋸下的。見蒖蒖指頭在年輪上撫過,林泓便道:「這一圈圈的痕迹,一明一暗即代表樹生長了一年。你且數數,這一株活了多少年。」
蒖蒖由內而外,認真地數,少頃抬起頭來,笑道:「十八,它跟我一樣大。」
林泓笑而不語。
蒖蒖這時有了興緻,繼續四下搜尋,道:「我找找看有沒有與老師一般大的。」
找了好幾片,數下來都與林泓年齡不符,見蒖蒖頗沮喪,林泓在身邊木片里挑挑,撿了一片遞給蒖蒖。蒖蒖數了數,目露喜色:「二十三,果然是老師的年齡。」
蒖蒖審視那木片,發現不似自己那片完美,裡面有不少斷裂處和蟲蝕的痕迹,便嘆道:「這棵樹看來多災多難,在年輪上留下這麼多痕迹。」
林泓道:「年輪記錄著樹一生的經歷,水旱災難,雷電蟲蝕,都會留下痕迹。」
蒖蒖見最大的蟲蝕痕迹出現在第五圈外,是一個不小的空洞,便道:「這樹五六歲時一定吃了不少苦頭。」
林泓聞言一驚,擱下了湯匙。
蒖蒖注意到他異樣神情,關切地喚:「林老師……」
林泓垂下眼睫,告訴她:「那時……我父親去世了。」
「啊……對不起……」蒖蒖頓時有點懊惱,因自己無心之言,引發了林老師不愉快的回憶。
林泓朝她略一笑,以示不介意,須臾,對她道:「這是我不忍回顧的往事。每次憶及小時候的事,我總是強迫自己越過這段,於是這一年,在我回憶中也有了一個宛如蟲蝕的空洞。」
想了想,蒖蒖拾起樹下的剪刀,從與自己年齡相符的木片上剪下一小片,貼在林泓那片的蟲蝕痕迹上,然後對林泓道:「這一年,蒖蒖也出生了,那麼,以後就讓我的年輪來填補這個洞吧……你以後想到這一年,就可以告訴自己:這世上多了一個叫蒖蒖的女孩。」
林泓保持著微笑,凝視她那片填補他空洞的年輪。
蒖蒖又剪下一片,貼在林泓下一處年輪的傷痕上:「這一年,蒖蒖和媽媽快樂地生活在浦江,認識了蒲伯,他是一個像林老師一樣善良的好人。」
繼續剪,繼續貼,力求剪下來的年輪曲線與林泓的吻合:「這一年,蒖蒖進學堂了。她覺得同窗的男孩子們都很討厭,整天打鬧爬牆揪她辮子掏樹上鳥蛋,萬萬沒想到,十年以後,會認識林老師那樣的男子。」
「這一年,蒖蒖求媽媽教她做飯,被媽媽拒絕了,她就跑出去找了幾個男同學,一起到河邊燒火烤了幾條魚,烤得黑乎乎的,但她還是吃得很開心……蒖蒖你再等等呀,再過幾年,就有林老師教你做非常美味的飯菜了。」
「這一年,媽媽把蒖蒖許配給了楊盛霖,好在楊盛霖喜歡女子蹴鞠,被蒖蒖抓個正著,退了婚……蒖蒖決定日後回浦江一定要請楊盛霖好好吃一頓,謝他不娶之恩……」
林泓忍不住笑了笑,但看著蒖蒖認真的神色,心中無端一陣酸澀。
「我是說真的。」蒖蒖側首看他,道,「如果嫁給了楊盛霖,我就不會遇見林老師了,那麼,大概一輩子也領悟不到什麼是飲食之道,也不會真正明白……情為何物。」
說到這裡,她雙目瑩然,聲音抑制不住地開始嗚咽:「林老師,我喜歡你。無論你心裡牽掛著誰,我都還是喜歡你。」
說出這句深鎖心底的話,她如釋重負,眼中縈著的淚也隨之墜下,隨即羞澀地保持著低目狀態,不敢看他,直到聽見他的聲音再度響起。
「別叫我林老師了,」林泓溫柔地向她建議,「如果你不介意,不妨叫我泓寧……我的家人是這樣喚我。」
「泓……泓寧?」蒖蒖有些不確定地輕聲道。
「嗯,蒖蒖。」林泓含笑牽起了她的手,將她引入自己懷中,輕輕擁著,感受著她帶給他的安寧,在她耳邊道,「以後,就讓我們用半生的光陰,來填充彼此的年輪。」
他們彼此相依,默默坐在東廡里,一時都沒有想到要避人耳目,也沒有留意到今冬的第一場雪悄然而至,有零星雪花飄入了敞開的格子窗內。
廡外的趙皚無聲地為他們拉闔了窗,然後在窗外冰冷的石階上徐徐坐下,愴然仰首看蒼茫天色,任幾點雪花落入目中,以減輕淚光帶出的灼熱。
他去嘉明殿見父親,卻發現蒖蒖端著湯盅朝大慶殿走去,猜到她要見林泓,便尾隨而來,隱身於東廡外看見了這一幕。
聽到他們最後的話,起初的惱火與忿懣逐漸消散,心裡只覺一陣無可奈何的悲涼,他揮揮手背示意欲接近這裡的內侍退去,無言地守護著那扇剛被他關上的窗。
也不知過了多久,蒖蒖自內出來,陡然看見默默坐在石階上的趙皚,吃了一驚:「二大王!」
趙皚起身,猶豫一下,旋即喚她:「吳掌膳。」
蒖蒖立即覺察到了他稱呼的改變,亦意識到他可能聽到了她與林泓的話,臉霎時紅了,但看著聞聲朝這邊走來的林泓,她還是決定抬首正視趙皚,表明了自己的心跡:「我真的很喜歡很喜歡林老師。」
趙皚儘力朝她微笑,和言道:「我知道。」
蒖蒖後退數步,在林泓走出門之前轉身朝尚食局的方向奔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