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生死之交
蒖蒖回到東宮,立即請秦司膳、鳳仙與雲鶯歌來自己房中閉門議事。東宮也如御廚一樣備有大量膳工,但太子飲膳精細,平日所進以秦司膳率眾尚食局內人做的為主,生病以後秦司膳更規定飲膳、湯藥必須出自自己或蒖蒖、鳳仙、鶯歌之手方可奉與太子,以確保安全。蒖蒖及時將山泉水可能被人投毒之事告訴三人,秦司膳立即決定從此棄用山泉水,飲膳全用井水,蒖蒖道:「自然應當如此,但敢謀害儲君者必非尋常人,恐怕東宮內亦有他的眼線。所以我們不能公開宣布棄用山泉水,反而要像平時那樣每日按時取水入廚房,以免打草驚蛇,讓對方察覺到我們已經發現水有問題。這樣便有時間追查投毒一事。」
秦司膳深以為然,吩咐鳳仙、鶯歌按蒖蒖所說的如常取山泉水,進廚房後倒掉,只用井水。
蒖蒖再請楊子誠檢查自水源至出水口的管道,看哪裡有曾被挖開的痕迹,並建議:「此事須暗中進行,宮內部分讓負責洒掃的內侍或園丁來做,不要引人注目。宮外的部分須請皇城司接手,讓便裝的邏卒檢查管道。」
檢查很快有了結果,確實在鳳凰山上有管道被挖開的跡象。蒖蒖又對楊子誠道:「繼續請皇城司邏卒扮成樵夫、農夫散布在鳳凰山的管道附近,日夜巡視。如今看來,投毒者是多次、少量地投,因此我們之前嘗不出毒素,而太子殿下脾胃弱,積少成多便病倒了。投毒者不會善罷甘休,一定還會來挖管道拔竹針,所以皇城司務必嚴控每一段,喬裝潛伏好,一旦有人動手投毒就及時抓捕。」
皇城司如蒖蒖建議那般巡視,兩日後便傳來消息,夜間發現有兩個黑衣人上鳳凰山挖管道,邏卒追捕,一人逃逸,另一人墜入河中失蹤,搜尋一天後在下游找到其屍首,面部被泡得腫脹,且被沿途岩石所傷,看不出原來面目,但從身體看,是一名內侍。邏卒還找到他們丟失的一支竹筒和一罐湯水,那竹筒和滅火用的唧筒類似,而出水處安裝有較細的中空竹枝,正好可以插進檢修水管所用的小孔內,想必他們就是拔開竹針後用這唧筒將有毒的湯水灌進管道。
那湯水近乎無色,聞起來有菌蕈之味,以銀簪試,簪不變色,而加姜、蒜煮,姜蒜很快變色。蒖蒖以湯匙取少許入口,確定是熬得很濃的菌湯,雖然立即吐了出來,但還是感到一陣暈眩噁心,不久後開始劇烈嘔吐。好在郭思齊最近常駐東宮,帶著韓素問很快趕來,及時救治,為她解了毒。幾位御醫檢查那湯水,也認為是劇毒菌蕈熬成。將這菌湯注入山泉水管道中,流至出水口會被沖淡許多,所以不易被人察覺,但每日這樣投,脾胃弱的太子便中了招。
蒖蒖感覺稍好點便立即入福寧殿將情況告知皇帝,建議官家先排查南北大內所有內侍,看是否有人失蹤,以及檢查宮中尚食局、御廚及諸閣分所有廚房,再在宮中每個角落搜尋,看有沒有毒菌蕈的痕迹。官家迅速命人排查南大內,結果是內侍齊全,無人失蹤,暫時也沒找到毒菌蕈,而當張知北去北大內向太后轉達皇帝的意思時,太后竟勃然大怒,拒絕排查,斥道:「官家這是懷疑老身要謀害太子么?老身這就把話擱在這裡:慈福宮沒有謀逆者!若官家不信,盡可置詔獄,把老身的內侍一個個抓去嚴刑拷問,找出所謂的兇手!」
如此皇帝也不好強行搜查慈福宮,便命皇城司暗中入北大內繼續調查。
這幾日蒖蒖心力交瘁,疲憊不堪,秦司膳見狀讓她回去好好睡一晚,自己來為太子值宿。蒖蒖見投毒主謀雖未查到,但太子漸漸好轉,也略放心了一點,回到房中昏昏沉沉地睡去,次日直到天色大亮才醒來,剛睜眼便看見太子坐在她床邊,嚇了一跳,立即坐起,問:「殿下怎麼在這裡?」
「聽說你為我試毒,竟去嘗那毒菌湯?」太子質問道。
「只是一點點,不妨事的。」蒖蒖笑道,「當初劉司膳為先帝嘗了近百次毒呢,我這算什麼!」
「張雲嶠一定不夠愛劉司膳,居然允許她嘗近百次毒。」太子斷言,然後低嘆一聲,「你只這一次,我心裡就已經這般不好受。」
蒖蒖手一擺,依然笑得很明凈:「不用不好受。要想,這樣我們就是生死之交了,是好事。」
太子眼睛有些潮濕,輕輕把蒖蒖擁進了懷裡。
蒖蒖依偎在他胸前,輕聲道:「你對我這麼好,我願意的,嘗千百次也願意……發現你被人投毒,我恨極那人了,一心想把他找出來,挫骨揚灰……可惜太后意氣用事,不允許搜查慈福宮。」
「她這倒不是意氣用事。」太子冷靜分析,「謀害儲君,等同謀逆。如果查出投毒者是慈福宮的人,那無論她有沒有參與,都脫不了干係,就算官家不追究,御史台、刑部等官員也不會輕易放過。輕則設詔獄,重則危及她太后之位,所以她必須現在就阻止人排查慈福宮,防患於未然。」
蒖蒖仰首看他:「我有個猜測……主謀會不會是程淵?殿下最近在派人監視他,他或有察覺,又仗著有太后庇護,所以如此膽大妄為。」
「我也是這樣想。」太子思忖著,道,「但證據不足。我監視他是想查你母親下落,他若只是禁錮一個民婦,不可能如此鋌而走險想謀害我,除非你母親身份非比尋常,若被查出,會危及他性命……我還會查下去,遲早會找出你母親。」
蒖蒖遲疑道:「我有些害怕,萬一這次的事再發生……」
「不會的。」太子低首吻了吻她額頭,朝她微笑,「現在秦司膳吩咐,無論哪裡取的水都要先驗過毒再用,食材也是。想要借飲膳謀害我沒那麼容易了。」
兩人相依須臾,蒖蒖又道:「我還有一不情之請,雖然說出來殿下或許會不高興,但是……」
「林泓。」太子鎮定地直接說出了蒖蒖感到為難的原因,「你怕林泓因我的事被官家處罰……不必擔心,今晨官家來看我時我已經與他說了,林泓清凈無為,不染紅塵,不會想害我,如果因主持引水工程而罰他更無道理。一個人在路上撿到一把刀,拿去殺了人,難道要處罰那個鑄刀的人么?」
蒖蒖百感交集,不知怎麼感謝他才好,最後只默默將他腰摟得更緊,只覺這一生都不想放開了。
太子回到寢閣,很快召來楊子誠,問程淵近況。楊子誠道:「程淵近日曾派人去仙韶院索要梁州舞的曲譜和圖冊,次日他的適安園中便傳出梁州曲的音樂,似乎有樂伎在排練。」
「梁州舞?」太子道,「近年來似乎只見柳婕妤在宴集上表演過。」
楊子誠道:「這舞屬於敦煌樂舞,難度甚大,如今仙韶院無人能完整地跳下來,只有柳婕妤表演過一次。先帝在時,也只有菊夫人會。」
菊夫人……這名字令太子想起了停留在童年記憶里的一個模糊的影子,一身紅色衣裙,手持玉笙,立於池中玉闌干邊,清風拂過,美人衣袂飄颻欲舉。
「菊夫人當年因何事出宮?去哪裡了?」太子又問。
楊子誠五十多歲,也是宮中兩朝元老,對大內舊事很熟悉,答道:「大約是太后容不得。菊夫人自請出宮居住,過不了多久便失蹤了,至今下落不明。太后在先帝生前處處委曲求全,先帝寵愛的美人都不太尊重她,尤其是菊夫人,屢次當面頂撞。所以先帝崩後,太后立即請官家把先帝的美人們都送出宮,削髮為尼。那時菊夫人已失蹤,宮中傳說,太后曾命人追捕,要殺她為先帝殉葬。」
太子又細問了菊夫人出宮和失蹤的時間,沉吟須臾,再問:「菊夫人全名叫什麼?」
楊子誠道:「她是孤女,在宮中換了好幾個養母,都對她不大好。她性子執拗,不肯隨養母姓,後來先帝問她時,她便說,無姓,叫菊安。」
「無姓……菊安……」太子思量一番,旋即命楊子誠:「你派人去找一位善於聽人描述繪寫真的畫師,帶到浦江去,讓吳秋娘的街坊鄰居向畫師描述她的容貌身形,請畫師畫好帶回來。」
雖然韓素問在御醫們看來性子不討喜,但他畢竟是年輕一代醫官醫工中醫術最高明的人,所以老御醫們為重要貴人診治時常會帶上他做助手,太子病中郭思齊也常帶韓素問來東宮。如今太子日漸痊癒,將韓素問多日辛勞看在眼裡,便請官家特別加恩,把韓素問擢升為翰林醫官。從此以後,韓素問便有了獨自出診的資格。
一日太子覺得神清氣爽,便對教他導引術以舒展筋骨的韓素問說:「我可以自己做了,以後韓醫官不必每日來,若有需要我再讓人去醫官院請你。」
太子還厚賜韓素問許多財物,韓素問雖謝恩,但神色悵然,似乎並不高興。
蒖蒖送他出門,一路上他不斷問蒖蒖:「我看你面黃肌瘦,十分憔悴,是不是脾胃不佳?我明天來為你診治診治吧。」
蒖蒖道:「我只是這幾日吃得少,沒睡好而已,休息幾天就好了,你不必再來。」
「疲勞也會導致很多病症。我明天還是要來,仔細為你瞧瞧,看哪裡可能有病。」韓素問想想又道,「僅一天還不行,你這樣子怕是病已在腸胃,將近骨髓,必須隔一兩日便複診一次。」
蒖蒖不耐煩地擺首:「我沒病……」
「不,你有!」韓素問固執地堅持。
蒖蒖感覺有些蹊蹺了:他反覆強調自己有病,是不是以此為借口欲常來東宮?
遂停下來上下打量他,蹙眉道:「韓素問,你不會是喜歡我吧?」
韓素問頓時露出一副被侮辱的表情,嫌棄地說:「我看姑娘的眼光那麼高,怎麼會喜歡你!」然後朝蒖蒖一拱手,「實不相瞞,我內心一直敬你是條漢子,你可別打我主意。」
話音未落,便聽大門外鶯聲燕語地,原來是住在東宮的歌舞伎姑娘們從仙韶院回來了,三三兩兩地說笑著入內。
韓素問立即拋下蒖蒖,滿面堆笑、如沐春風地朝其中的香梨兒走去,邊走邊輕言細語地喚「江姑娘」,迥異於素日與蒖蒖說話時那種大大咧咧的語氣。
蒖蒖恍然大悟:他喜歡的是香梨兒,怕不能常來東宮,失去與香梨兒偶遇的機會。
蒖蒖著意端詳香梨兒一番,不得不承認,香梨兒嬌俏可愛,能歌善舞,又善解人意,自己與她相較,似乎的確糙得像個漢子。
於是靜待韓素問與香梨兒搭訕完,香梨兒離開後,蒖蒖走到兀自伸長著脖子目送意中人的韓素問面前,道:「好吧,哥答應你,隔三差五向翰林醫官院報一次哥貴體有恙,請你來診治。」
韓素問大喜過望,笑著抱拳:「多謝兄台!」又特意叮囑,「報的癥狀不要太嚴重,以免別的醫官也跟著來。說頭暈、食欲不振,或噁心嘔吐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