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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東宮夕照 11.拜月

所屬書籍: 司宮令

    11.拜月

    太子病中趙皚每日來東宮探望,那時太子終日昏昏沉沉,蒖蒖忙裡忙外,東奔西走,與他見面說話的時間不多。如今太子日漸痊癒,趙皚心中歡喜,也想多見蒖蒖,主動提出陪兄長看書習字、散步賞花,來得更勤了。雖然太子明確拒絕將蒖蒖轉派給他,但他見太子一直未宣布納蒖蒖為妾,不免心存希望,又覺哥哥與蒖蒖相處十分守禮,兩人應該不會有兒女私情,卻不知太子一向懂得剋制,無論私下與蒖蒖如何親密,人前不流露半點逾禮舉止,兩人偶有交流,也相敬如賓客,太子甚至不喚蒖蒖閨名,而稱「吳典膳」,有時兩人目光相遇,會默默相視而笑,但也僅僅是在沒被別人關注之時。

    除了常駐東宮的師傅,皇帝還不時會派朝廷重臣前來為太子講學,太子康復後將來東宮講學的第一位大臣定為參知政事沈瀚,趙皚聞訊說,沈參政是官家當年的老師,聆聽他講學的良機甚為難得,請求隨太子聽講,三皇子趙皓旋即稱二哥所言甚是,自己也想來東宮聽講。見二子一心向學,皇帝頗感欣慰,很快同意,並對二子多有褒獎。

    趙皓對鳳仙的感情源於聚景園漉梨湯一事,當時只覺天下人都在漠視自己,只有鳳仙關注到他,並不吝表達關愛,便開始視她為知音。鳳仙拒嫁趙懷玉後,趙皓耳聞目睹她平息風波的行為,不由更為傾慕,只覺此女不但明艷動人,還聰明睿智,十分有個性。他本身有些怯懦,而鳳仙性情強勢,在他看來越發覺得英姿颯爽,且鳳仙對他的示好無動於衷,無意為妾,更引得他輾轉反側,寤寐思服。

    此前他也常借探望太子之機來東宮,非常希望見到鳳仙,只是鳳仙不像蒖蒖那樣長伴太子身側,他並非每次都能見到。這日獲悉將有聽沈瀚講學的機會,便找了個借口來東宮問兄長該準備些什麼,與太子敘談畢,來到尚食內人的廚房附近遷延許久,才見鳳仙出來,看樣子是要往尚食局去,就暗暗尾隨,待鳳仙走到夾道垂楊外,此刻無人的內宮門廊處,才開口喚她。

    鳳仙見是他,無甚喜色,只行禮如儀。趙皓走到她面前,也不虛言客套,直接說主題:「那日別後,我將你的話思來想去,覺得甚為有理。你這樣的女子,端莊聰慧,堪為良配,豈可委身為妾。而我中饋猶虛,何不求娶佳人為妻?何況你雖為內人,但生於將門,出身原不算低。若你願意,我會好生籌謀,想辦法請求官家許我迎娶你為我的夫人。」

    鳳仙有些詫異。那日自己稱「誓不為妾」,一方面是對妾侍身份深惡痛絕,另一方面是對趙皓無愛慕之心,不願委身為妾,所以提個高要求,心想如果他對自己好感有限,便讓他知難而退,卻不料趙皓如今竟真有求婚之意。驚訝之餘,絲絲縷縷的喜悅也隨即泛起,然而她很快控制住唇角上揚的弧度,正色道:「大王,我的要求不僅於此……我這一生別無所求,只想嫁一個一心一意對我好的夫君,他一輩子只能愛我一人,大王能做到么?」

    趙皓爽快地回答:「能做到。」

    鳳仙又問:「我的夫君要事事先顧及我的感受,我喜歡才做,不喜歡就不做,大王能做到么?」

    趙皓還是答:「能做到。」

    「如果我和大王的家人有爭執,大王能先維護我么?」鳳仙追問。

    趙皓猶豫一下,仍答:「能。」

    鳳仙微微一笑,再道:「大王不能移情別戀,不能親近別的女子。如果我發現大王摸了誰的手,我就剁她手;摸了誰的腳,我就剁她腳。大王的孩子只能由我來生,如果你讓別的女人生孩子,我就殺了她,好么?」

    最後這幾句她語氣嬌嗔,目光脈脈凝視趙皓,引得趙皓心中霎時歡喜雀躍起來:她竟然開始為我吃醋,對我撒嬌,還想為我生孩子!

    那幾句殺氣騰騰的威脅全被他理解成了她面對情郎時的嬌痴戲言,迅速一口答應:「好,好,都依你!」

    鳳仙滿意地笑了,取出一方綉有鳳仙花的絲巾,塞到趙皓手中,然後轉身,加快步伐朝尚食局奔去。趙皓喜不自禁,緊握絲巾,目送她遠去,良久才回神過來,半跑半蹦地踏上歸家路。

    楊子誠派往浦江的畫師歸來,帶回了吳秋娘的寫真。楊子誠奉與太子,太子展開看看,依舊卷好,讓內侍捧著,稍後在自己去福寧殿見父親時一併帶去。

    太子讓蒖蒖隨自己同往福寧殿,不想馮婧也在,正在殿中為官家點茶。太子倒是神色如常,對馮婧和蒖蒖道:「我有些事要向官家稟報,你們先去廊廡中稍待片刻,晚些再進來。」

    二女答應,馮婧隨即帶著蒖蒖往西廡去。

    自與太子生情後,蒖蒖再見馮婧便有些尷尬,但又覺日後要相處的日子還長,不如先坦誠地與她將此事說明。默默相對須臾,蒖蒖輕聲問她:「馮姐姐,如果我喜歡太子殿下,你會不會介意?」

    馮婧淡淡一笑:「你們的事,官家與我說了。若說完全無感覺,只怕你也不信。難受是有的,但只是一些感慨和失落吧,不算嚴重。我與他畢竟分開三年多了,這些事我在決定不嫁他之時就已想清楚,他以後肯定會愛別的人,也會有別的人來愛他,這都是他們自己的事,與我無關。如果僅僅因為我愛過他,自己不嫁他,也不許別人愛他,那我成什麼人了。」

    「那姐姐與他誤會消除時,為何不願嫁入東宮?」蒖蒖又問,「是不願為妾,覺得名分比較重要麼?」

    「我只是害怕妻妾共處的局面,怕自己受傷,也怕控制不住嫉妒心,去傷害別人。又覺得此前分開的那一年我已經漸漸習慣了沒有他的生活,可以寧靜度日,如果再讓他介入,以後再度失去,該多麼痛苦呀,恐怕再也走不出來了……」馮婧嘆道,但旋即對蒖蒖鼓勵地笑,「不過你和我不一樣,比我堅強得多,又很有能力,可以應對各種複雜的場面,這也是官家看好你的原因。好好照顧太子,勿負官家期望。」

    福寧殿內,太子展開畫卷請父親觀看,問父親是否認得畫中人。皇帝端詳片刻,道:「看面容身段,頗似先帝寵愛的菊夫人……這畫你如何得來?」

    太子掩飾道:「這是一位當年曾見過菊夫人的翰林圖畫院畫師所繪。他日前出京探親,遇見一名女子,懷疑是菊夫人,便繪了這寫真。我聽過菊夫人的傳說,甚為好奇,便問他要了畫,來向爹爹求證,看看是不是很像菊夫人。」

    「很像。」皇帝肯定道,「如果畫師遇見的人長這樣,那有七八分可能是菊夫人……不過寫真我們看看便好,別傳到太后那裡去,以免她讓人去追捕菊夫人。」

    太子遂問:「所以宮中傳說太后要追捕菊夫人為先帝殉葬是真的?」

    皇帝道:「先帝駕崩時太后要求我將先帝的美人們逐出宮,倒沒要我追捕菊夫人。不過這一說宮中流傳甚久,恐怕也不是空穴來風,她或許會讓程淵派人追捕。」

    太子又問:「菊夫人失蹤的時間與劉司膳的相近,她們會不會相約逃亡?」

    「她們確實是朋友。」皇帝開始回憶往事,「菊夫人先自請出宮,居住在先帝賜她的園子里。劉司膳卻是和張雲嶠私奔的,出宮後在我私下為他們找的山中小院里住過一段時日。後來張雲嶠為齊栒治病,沒有治好,齊家人追殺他,他在京中東躲西藏,後來索性帶著劉司膳逃往外地。菊夫人失蹤的時間的確與他們離京時間相近,相約同行有可能,但也無證據表明一定如此。」

    「山中小院?」太子忽然想起蒲琭辛那日在林泓居所提及,曾與官家、一位文士及太醫夫婦相聚於一山中院落,遂將此事告訴父親,並問他,「那日與爹爹相聚的太醫夫婦可是張雲嶠與劉司膳?」

    皇帝稱是,太子便又問:「那位文士又是誰?」

    皇帝道:「林泓的父親林昱,當時任司諫之職。」

    「如此說來,爹爹與他們二人交好,他們彼此應該也是朋友?」太子有些詫異,「但為何朝中一直有種說法:張雲嶠一度想尋求齊栒庇護,而那時林昱常向先帝進諫,彈劾齊栒結黨營私、通敵賣國,所以齊栒先構陷林昱受賄,蓄意攻擊宰執,令其入獄,再授意張雲嶠以治病為名將他殺害於獄中?」

    「林昱彈劾齊栒是真,被構陷入獄是真,為張雲嶠所殺也是真。」皇帝嘆道,「但張雲嶠殺他一事是有隱情的……」

    隨後他花了挺長時間與太子細述他們三人相識的經過,與林昱一案種種隱情,太子聽後感慨不已,亦隨父親嘆息。須臾又問:「這些事林泓知道么?」

    「大概只知張雲嶠殺了他父親,而不知其中隱情吧。」皇帝道,「這事畢竟不能放在明面說,所以只有我們三人知道,林昱連他妻子都未告知……時隔多年,張雲嶠又一直失蹤,我便沒與林泓說起,但畢竟對他家心存愧疚,所以雖然林泓書生意氣,行事率性,我給他功名,給他官職,他想辭就辭,我也不計較,而寵愛柳婕妤,也算愛屋及烏吧。我知道她背著我做過一些不好的事,但看在她舅舅面上,也就睜一眼閉一眼了。」

    皇帝留太子與蒖蒖在嘉明殿進膳,又品茶敘談一番,贊蒖蒖在追查太子中毒一案中立了大功,說已命學士擬制,將在數日後太子生日那天宣布封蒖蒖為郡夫人。太子聞言含笑看向蒖蒖,而這次蒖蒖只是低首避過眾人目光,沒有表示反對。

    從嘉明殿出來,太子見今夜月光清澄,便讓隨行的內侍先回去,自己提了一盞宮燈,邀蒖蒖隨自己前往月岩賞月。

    太子牽著蒖蒖緩步上山,一路與她說道:「第一次來月岩,是我母親安淑皇后帶我來的,據說那時我才兩歲,二哥都還沒出生。母親隨後每年我生日都會帶我來這裡賞月,後來二哥稍大點,便是我帶他來……」

    「為何不是安淑皇后帶他來?」蒖蒖脫口問,但很快自己意識到此中原因,發現自己提了一個非常戳人痛處的問。

    太子果然沉默了,良久後才道:「我五歲時母親辭世,那時二哥三歲,母親之前纏綿病榻已久,所以沒帶他去過。」

    蒖蒖忙請罪,說自己失言了。太子溫言道:「無妨。」又繼續與她講述母親之事,「爹爹與安淑皇后是少年夫妻,十分恩愛,但齊栒為了逼父親娶自己黨羽之女,培養一些精於飲膳的姑娘,暗中送進爹爹府中,她們在母親膳食中慢慢下毒,讓母親日漸消瘦憔悴,氣血枯竭而亡……這事後來劉司膳告訴了爹爹,爹爹本就因國事厭惡齊栒,得知真相後更是恨透了他。籌謀多年,終於報了大仇……」

    談到這裡,他似乎意識到什麼,沒繼續往下說,換了話題:「安淑皇后去世時我雖然也不大,但還記得一點她的音容笑貌,記得她為我唱的歌謠,記得她愛吃松江鱸魚鱠……你呢?蒖蒖,我幼年喪母,你幼年喪父,你還記得你父親的模樣么?」

    蒖蒖惆悵地擺首:「不記得了……他給我留下的印象只是很模糊的輪廓,只記得幾個畫面,是他讀書寫字的側影,還有就是他身上的葯香……」

    「幼童對悲傷的景象會記得比較清晰,我還記得母親臨終時的樣子……」太子黯然問,「你父親去世時的景象你還有印象么?」

    蒖蒖回答:「沒有,完全不記得。」

    「葬禮、白幡之類,也沒有?」太子問。

    「沒有。」蒖蒖肯定地道,「對這些沒有任何印象。」

    太子想想,道:「可能是你媽媽把你保護得太好,不忍讓你目睹這些景象。」

    兩人繼續向上,將要抵達月岩時,忽然發現上方燈燭搖曳,似乎已有人在那裡,還隱隱有女子哭聲傳來。

    太子與蒖蒖相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放輕步履,緩慢地靠近月岩。

    那女子的聲音越來越清晰,且泣且訴:「女兒不孝,每年爹爹的壽辰都不能公開祭拜爹爹,只能來這裡對月祝禱……願爹爹庇佑女兒與外孫,讓女兒早日完成爹爹心愿,以慰爹爹在天之靈。」

    旁邊又響起一個婦人的聲音:「夫君,娘子很爭氣,已誕下皇子,夫君的遺願遲早有實現的一天。」

    這二人的聲音太子與蒖蒖均覺耳熟,而此時一陣風吹過,把月岩前女子焚燒著的紙錢吹走一片飛向蒖蒖,太子忙揮袖將紙錢拂開,行動間弄出些聲響,月岩前二人聞聲趕來向下望去,亦令太子與蒖蒖看清了她們的面容,發現果然是柳婕妤與玉婆婆。

    柳婕妤看見他們,頓時面如土色,一時愣怔不言,而玉婆婆迅速上前一步,朝太子行禮,道:「殿下恕罪。娘子擔心在閣中祭拜先人令官家不喜,才移步至此。萬望殿下原宥,勿將此事外傳。」

    太子平靜地頷首,道:「我明白。柳娘子孝心可嘉,不妨繼續,我不會告訴他人。」

    柳婕妤也回過神來,向太子施禮道謝,太子一揖還禮,然後牽著蒖蒖往回走。

    待遠離她們後,蒖蒖對太子道:「玉婆婆似乎把柳婕妤父親稱為夫君,難道她是柳娘子父親的妾?」又問,「柳婕妤如此受寵,父親生辰也不能在自己閣中祭拜?」

    太子若有所思,沒有即刻與她討論此事,只牽著她加快了步伐。

    回到東宮,太子讓蒖蒖先回她居處歇息,然後召來楊子誠,命他查查今日是不是柳婕妤父親生日。次日楊子誠即來回稟:「柳婕妤之父柳堃生日是五月十三,並非昨日。」

    太子不覺意外,旋即吩咐:「再去查二十六年來已故五品以上官員生日,看是否有人生忌在昨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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