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高唐雲散
蒖蒖俯身過來,輕鬆解開太子革帶,虎虎生威地將他外面那層衫袍除去,拋在地上,然後盯著他白色中衣,大概想到這一層解開就真的坦誠相見了,動作略有停滯,掠向他眉目間的眼光也不似起初殺伐果斷,稍顯猶疑。
在這事上,她顯然還是個虛張聲勢的蒙童。太子強忍笑意,摁住她伸向他中衣衣帶的手,溫言指點:「接下來你無論要做什麼,都別用手。」
她縮回手,想了想,忽然朝他衣帶低首,額頭在他肩下不經意地摩挲一下,貝齒噙住衣帶末梢,隨即抬頭,漸漸拉開衣帶的結,蝶翼般睫毛也隨之上揚,露出一雙清澈的眸子,含著疑問看向他,似乎在問:「是這樣么?」
他的心弦如那鬆脫的衣結一樣被悄然撥動,她還睜著懵懂的眼不知道這神來之筆是怎樣的罪孽。他暗暗深呼吸,佯裝鎮定,微笑以示肯定。她喜悅地繼續為他寬衣,並牢記他的教誨,始終沒有用手。她像是把這當成了一種規則明確的遊戲,興緻勃勃地進行著,甚至忘記了羞澀。感覺到她的氣息似羽絨一次次拂過他肌膚,他卻不由懊惱自己給予她的教導過於精闢,言簡意賅,而她學得過於迅速,令他的定力面臨嚴峻考驗。
聰穎的她太會舉一反三,又遵循著這原則開始進行下一步嘗試。他忍無可忍地翻身,將她轉至下方,讓一切重歸自己掌握。
香囊暗解,羅帶輕分。窗外淅淅瀝瀝地,開始落雨,他把她掬於手中,吻亦如雨點,傾覆而下。
鶴膝桌上博山爐中瑞煙飄渺,她星眸半晗,神思隨著煙縷飄散無定,但覺身體似蓬鬆的積雪,經他化身的煦陽暄風照拂,漸漸消融為一泊春水,輕軟無力地向四方蔓延。
最後關頭,他不忘彬彬有禮地在她耳邊請示:「可不可以?」
她閉上眼睛:「嗯……」聊作應答,旋即在他領命後的迅速行動下發出一聲低呼,倉皇間抓緊了他雙臂。
他稍微停止,待她鎮靜下來,才開始推波助瀾。
因為他之前足夠溫柔和耐心,疼痛並沒有她設想的那麼嚴重。她頭朝後仰去,輕咬下唇,感受著他泛起的一層層漣漪。
她頸下枕著一個定窯刻花白瓷枕,將要鬆開的髮髻上玉簪半墜,一圈漣漪漾過,玉簪便輕磕著瓷枕,發出一粒空靈響聲。室外風雨不歇,雨落玉階,也若室內玉枕之音一般,編織著一段從舒緩到急促的輕靈韻律。
濕漉漉的竹影搖曳著反覆拂過格子窗,潮濕空氣透窗而入,房中光影亦與天地同氤氳。她漸覺自己如雲似霧,沒了身形,飄浮於搖紅燭影中。恍惚間一頁故紙從記憶深處飄來,是少時同學之間偷偷傳閱的《高唐賦》。默誦著其中詞句,她如今才領悟到其中深意:旦為朝雲,暮為行雨,朝朝暮暮,陽台之下。
窗外風止雨霽時,他們也安靜下來。他讓她躺在自己臂彎中,待呼吸調勻,他側首看她,見她蓮臉猶潮紅,周身溫熱,出了一層薄汗,眉心的珠鈿有鬆脫的跡象,睫毛上縈結著一層水珠,也不知是淚是汗。頓覺此情此景可憐可愛,他不禁低頭吻了吻她的睫毛,此間聞到一陣令人愉悅的香橙味道,略一探尋,便知是珠鈿呵膠散發出的。
香味似橙子清新,又有蜂蜜般甜蜜,經她體溫蒸騰,味道愈發濃郁,像糖果一樣,誘惑著他不斷靠近。他在她眉間聞了又聞,終於忍不住去吻那枚珠鈿,珠鈿隨之而落,附於他唇上,他一抿,珠鈿便滑入了口中。
那呵膠果然是甜的。他想起此前蒖蒖給他切的橙子,一壁讓珠鈿在舌尖流轉,一壁凝視著依於自己懷中的蒖蒖,又被牽引出心中柔情千縷。在她抬眼看他時,他柔聲建議:「跟我回寢閣去?」
「不行。」她竟然當即否決,「你生日宴的食單我還要再捋一遍。今晚被你耽誤了不少工夫,還得趕回去做完。」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那我跟你回去,你忙你的,我陪著你?」
「你先回你寢閣吧,在我身邊一定不會安分。」她不為所動,一言直指後果。怕他不悅,又安撫道,「明晚如果我把你下月食單擬好,就許你過來。」
他笑問:「我與職事,哪個重要?」
「我現在是典膳,」她毫不猶豫地答,「完成職事當然更重要,尤其是秦司膳不在的時候。」
他無可奈何,只得放棄與她繼續同度良宵的企圖。將珠鈿吐出,任其落於榻下,他穿好中衣,拉下衣架上的大氅,將蒖蒖全身覆蓋住,再揚聲吩咐一直侍立於門外的兩名內侍,去取溫水來。
那兩名內侍早已聽見動靜,知道室內情形,立即響亮地應答,很快各自端了一盆水,備好面巾,開門進來,奉於榻前,並笑吟吟地朝太子行禮:「恭喜殿下。」
太子含笑點點頭,他們又朝蒖蒖略略轉身,作揖道:「恭喜吳夫人。」
二人默契地改變了對蒖蒖的稱呼。蒖蒖亦不害羞躲閃,淡定應道:「多謝。明日聽賞。」
二人喜形於色,連聲道謝,然後退至門邊,出去後不忘闔上了門。
太子笑贊蒖蒖大氣,說:「本來我以為你會羞怯地裹著氅衣躲在我身後。」
蒖蒖從容不迫地披衣而起,道:「如果扭扭捏捏,倒落得他們話說,明日不知會怎樣眉飛色舞地向別人描述我的窘迫之狀。不如泰然處之,以後對他們該賞則賞,如果他們亂說話,也該罰則罰。」
他們隨即潔身穿衣。蒖蒖先自己穿戴好,又為太子系好革帶,戴上唐巾。太子轉側間發現榻上有幾點淡紅的血跡,不禁對蒖蒖微微一笑。蒖蒖覺出他的笑別有意味,轉首一顧,頓覺臉上火辣辣的,立即取面巾將那些痕迹拭凈,然後把面巾投入水中。太子笑著拉她入懷,環住她的腰,在她唇上輕啄一口,蒖蒖忽然發現他的唇有些發烏,再握他的手,又覺很是冰涼,立即問:「殿下,你是不是著涼了?」
太子搖搖頭:「沒事,可能夜深了,有點冷。」
他向前走了幾步,蒖蒖見他步履飄浮,忙去扶住他,請他先坐下歇歇。他在蒖蒖攙扶下朝榻走去,但尚未挨近即感到一陣天旋地轉,跌坐在榻前的小踏床上。
他閉目蹙眉,面色青白,開始痛苦地喘氣。蒖蒖大驚,一邊為他撫背順氣一邊呼喚門外的內侍,要他們速請御醫。
兩名內侍聞聲進來,一見太子景況也嚇得不輕,一位拔腿就跑,去找御醫,一位迅速過來,與蒖蒖一起把太子扶上了榻。
太子躺著輾轉反側,身子發顫,痛苦不堪,須臾支身半坐,朝榻旁探去,開始嘔吐,直吐到無物可吐,躺回去不久後又渾身痙攣,旋即漸趨昏迷。
蒖蒖淚流滿面,握著他的手一聲聲地喚「殿下」。片刻後他勉力睜開眼,盡量控制著麻木的舌頭,以微弱而含糊的聲音對蒖蒖道:「去……找……楊……子誠……」
蒖蒖慌亂地點頭,但已無心去做他吩咐的事,因為發現他的瞳孔正在放大。
她的腦中轟然作響,好像一座堅實的堡壘驟然坍塌。隱隱感覺到一種無力回天的絕望,她停止了哭泣,只茫然緊握著他的手,似乎想用雙手鎖住他一絲一縷的生氣,不讓他逃逸,然而還是能感覺到他體溫一瞬一瞬降下去。
她的頭也開始痛,眼前景象逐漸晃動起來,視野中出現一塊塊大小不一的黑斑,像深淵中浮上水面的黑色泡沫,逐一浮現又破裂。
開始有人衝進來,內侍、內人、多名御醫……人越來越多,但他們的出現在蒖蒖看來只是無聲而模糊的畫面,早已分辨不出誰是誰。她周身在發抖,意識在渙散,最後只覺有人把她架離太子身邊,她隨即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蒖蒖覺得自己在暗夜中奔跑,太子一襲白衣,衣袂飄然地走在她前方,明明他步態從容,走得不慌不忙,但她就是怎麼疾奔也追不上他。她想喚他,請他等等,但喉頭似乎被什麼鎖住了,張開口卻發不出聲音。她渾身虛脫,連哭都無力哭出來,只能眼睜睜看著他遠去,最後精疲力竭地坍倒在地上……
似乎有人扶起了她,往她乾涸的咽喉里灌湯汁。她被動地一口口咽下,漸漸蘇醒。
她惘然睜開眼,發現身處一極其陌生的環境,一間小小的房屋,陰冷而潮濕,傢具陳設很簡陋,但房屋本身像是修築不久的。
「姐姐醒了!」
她聽見一聲歡呼,側首看去,見將自己扶坐起來的是香梨兒,此刻穿著一身醫工的衣服,正在把手中的葯碗擱在几案上。
房中的韓素問聞聲過來,仔細看了看蒖蒖面色,對香梨兒說:「我早說過她應無大礙,不會昏迷很久。」
蒖蒖茫然問:「這是哪裡?」
「聚景園的一個湖心小島上。」香梨兒道,「翰林醫官院有些老頭兒壞得很,自己查不出太子病因,就把責任推到姐姐身上,官家都要讓姐姐下獄了,幸虧韓素問之前請姐姐報過那些癥狀,郭思齊一看,問韓素問姐姐是不是有孕在身,韓素問立馬說是,癥狀極像,郭思齊便報與官家知曉,官家才讓人將姐姐送到這裡禁足,暫不下獄。」
「殿下……殿下如今怎樣了?」蒖蒖漸漸想起昏迷之前的事,立即問香梨兒。
香梨兒面露難色,轉顧韓素問,韓素問遂上前,對蒖蒖道:「今日是太子殿下小斂之日。」
小斂是在死者離世後第二日進行,是為遺體沐浴、更衣。
蒖蒖聽後倒沒有落淚,只是怔怔地,那種渾身發冷、搖搖欲墜的感覺又來了。
香梨兒忙摟住她,和言安慰,要她節哀。
「吳蒖蒖,你聽我說。」韓素問難得地表情嚴肅,認真對她道,「現在情況很不妙。太子殿下驟然薨逝,醫官們細查飲食記錄,看不出明顯病因。然後有人覺得是因為當天你給太子吃了鱸魚鱠,傷及脾胃,又或鱸魚處理不幹凈,導致食物中毒。另有些人認為,是太子大病初癒,你卻與他行房,所以……無論怎樣,看起來都是你的錯。當然,我並不這樣想,太子的身體狀況我很清楚,這些小事不會致死。我已經收集了太子所有嘔吐物,會再仔細研究,找出真正死因。因為上報官家說你可能有身孕,官家暫時還不會處罰你,但翰林醫官院很快會派別的醫官來為你診脈,大概瞞不了多久。不過我會據理力爭,說你昨日既然侍奉過太子,或當時受孕亦未可知,至少再等一月再診斷。盡量爭取到一個月的時間,然後這期間再想辦法……」
言罷韓素問嘆了嘆氣,又道:「本來可以請二大王幫忙,但他因為在午宴上勸過太子吃鱸魚鱠,也被官家禁足在閣中。有人傳說,他一向與你交好,說不定此事是他與你謀劃的,畢竟按排行,太子之後就輪到他……」
香梨兒忙瞪他一眼,阻止他說下去,而對蒖蒖道:「但是我們還可以找殷瑅、宣義郎……多幾個人一起想,總有解救的法子的。」
兩人又安慰蒖蒖須臾,然後香梨兒告辭,道:「我送了些錢給看管姐姐的內人和內侍,讓他們許我們與你說一會兒話,但他們要求我們不能待太久,我們得回去了。姐姐多保重,一定要想開一些,振作起來。一則不能任太子殿下這麼不明不白地離開,姐姐日後總要查出真相,再則……萬一姐姐真有了太子殿下的血脈呢?所以當務之急是養好身體,好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