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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曼殊沙華 7.涼月如眉

所屬書籍: 司宮令

    7.涼月如眉

    蒖蒖花了些錢將宋婆婆給她使用的院落屋舍修繕裝潢一番,又將閣樓上的傢具器物整理清理乾淨,大體籌備妥當,可堪開店所用。其間宋婆婆不斷催促她去城中辦理開店需要的憑由,說:「城鎮管理店鋪,最緊要是為抽稅,開店之前城中商稅務,鎮上的鎮務,會涉及的酒務、茶務、樓店務,都要一一前往聯繫,取得憑由。若哪裡有疏漏,後患無窮。」

    道理蒖蒖自然懂,但去申辦開店憑由,相關官吏會查閱她的戶籍文簿,她除了一個不可用於此處的皇城司名牌,再無任何可證明身份的憑據。如今她近似逃犯,也不便把難處與宋婆婆說明,只得試探著問鄭二叔,說自己離家倉促,當時也沒想要來外郡開店,沒帶戶籍文簿,家鄉又離得遠,回去一趟很不容易,不知可有什麼通融方法。鄭二叔想想道:「其實商稅務、鎮務的官吏都歡迎人來開店,方便徵稅,據說對文簿審核得不是很嚴。實在有難處,可找城裡印小報的孫八郎幫忙,你把戶簿內容告訴他,他可幫你做一份,到時他和審核文書的各相關官吏你都給點好處,應該就行了。」

    蒖蒖依言而行,找到孫八郎,造了一份供審核所用的文簿,一日帶著去寧國府商稅務申辦憑由,但剛到大門前,便見兩名小卒押著一位垂頭喪氣的人出門,朝著府衙方向去,觀者忙相互詢問緣由,一位自內出來的官吏揚聲對眾人說:「這人偽造戶簿來申辦店鋪憑由,商稅務按新任太守的意思嚴懲,押送到府衙治罪。來辦憑由的可要好好看看自己的文簿,若有一點不實,這人便是前車之鑒。」

    聞者竊竊私語,都說這太守果然新官上任,做事雷厲風行,急於整頓世風。有人問新任太守姓甚名誰,那官吏道:「這你都沒聽說?這位可不同尋常,乃是當今官家的嫡親皇子,排行第二,如今進封魏王,判寧國府。」

    這消息令蒖蒖十分驚愕,霎時想起了殷瑅的話,為被外放出京的趙皚感到一陣心酸,覺得他是受自己牽連,又很是內疚,此後也聽不進他人議論,默默立於原地,直到後面排隊的人催她進去才緩過神來。

    她木然地被後面的人推進商稅務大門,緩緩走向審核文簿的官吏,想起適才的事,愈發忐忑,經那官吏再三要求才取出準備的文簿,雙手徐徐呈上。

    那官吏一臉狐疑地盯著她,伸手正要接,忽聽門外一老婦人喝道:「且慢!」

    蒖蒖驚訝地回頭,見宋婆婆拄著拐杖一步步走到了她身邊,遞給她一冊文簿,其中一頁已經翻開,字面朝上。

    「你這丫頭冒冒失失的,就怕商稅務關門,心急火燎地趕來,文簿拿錯了也不知道……這才是我們的戶籍文簿!」宋婆婆嗔怪地道。

    蒖蒖愣愣地接過,見翻開那頁上寫著的名字是「宋桃笙」,註明是戶主外孫女,又翻著看了看戶主那頁,發現戶主名為「宋五娘」。

    宋婆婆示意蒖蒖把戶簿交給商稅務官吏,指著蒖蒖對官吏笑道:「這是我外孫女桃笙,之前在外郡居住多年,今年才回來的。」

    那官吏仔細查看戶簿,按出生日期算了算年齡,又盯著蒖蒖上下打量,懷疑地問:「你有二十七歲?」

    宋婆婆搶著答道:「這丫頭在外過得逍遙,啥事都不操心,無憂無慮的,一團孩子氣,顯小。」

    那官吏又凝神翻看戶簿,沒發現其他疑點,也就不再多問,以宋桃笙之名為蒖蒖辦理了憑由。

    宋婆婆帶著蒖蒖辦妥一切憑由,回到家裡,才細細與蒖蒖從頭說起往事:「我原居汴京,後來南遷至臨安,在西湖邊上賣魚羹為生。後來有一天,先帝乘船游西湖,讓內侍買湖邊市食來品嘗,喝了我的魚羹,覺得味道不錯,又聽說我是汴京人,便召我見駕。我們聊起汴京舊事,都很感慨,相對拭淚。從此後先帝常遣人來買我做的食物,臨安人聽說,更是每天都來爭購魚羹,我很快存了一大筆錢,便在西湖邊開了一家大酒樓,生意好得很,日日滿座,我和家人的生活也越來越富足。」

    蒖蒖遂問她:「那後來發生了什麼,婆婆才決定搬到這裡?」

    宋婆婆長嘆一聲:「我夫君早亡,遺下一個女兒,與我相依為命地長大。後來家勢漸好,也有大戶人家來向我女兒提親,我擇了一個與她年貌相當的富家子弟,將女兒嫁了過去。婚後三年女兒沒生孩子,她夫家人就風言風語地指責我女兒不能生育。後來女兒好不容易懷上了,她夫君卻又患上了癆病,拖到我外孫女出生,就咽氣了。這下他父母可恨死我女兒了,硬說是她為生孩子掏空了夫君身子,將他害死,於是,大冬天,冰天雪地的,就要把我沒出月子的女兒趕出家門。我女兒哭著抱著孩子不撒手,她夫家大概覺得她生的是女孩,也繼承不了家業,這孫女便也不要了,和我女兒一併逐出……我把女兒和外孫女接回來好生養著,見女兒受不了四鄰奚落,便把臨安的酒樓賣了,帶著她們來到了這裡……那時這裡還叫宣州。」

    蒖蒖瞬間明白了為何當初與宋婆婆提起自己遭遇時她會那麼感同身受、同仇敵愾。很想問宋婆婆她女兒和外孫女後來為何不在了,卻又怕她傷心,便保持沉默,倒是宋婆婆不待她發問,自己說了下去:「我在宣州開了酒樓,照樣做得風生水起。一年後,一個自稱名為春融的年輕女人來我酒樓應聘使女,說她是揚州樂戶收養的孤女,後來被賣給一官人做妾,但他家大娘子容不得,把她趕出家門,淪落至此。我見春融可憐,便收留了她,又見她做事勤快,漸漸地開始教她廚藝,讓她幫廚。她學得很認真,不久後便能獨當一面,做酒樓主廚……可是,我外孫女桃笙三歲生日前一天,我和我女兒去鎮上給她買禮物,讓春融帶著桃笙玩,回來後卻發現她們都不見了。我和女兒快急瘋了,四處奔走尋找桃笙,尋遍周圍城鎮,懸賞找人,但家產都快耗盡了,還是一無所獲。我女兒在月子里便落下了病根,經這一事,更是身心受盡煎熬,病越來越重,最終離我而去……」

    說到這裡,宋婆婆忍不住又老淚縱橫,傷心慟哭。蒖蒖忙擁著她,好言撫慰。

    宋婆婆哭了一陣,擦乾眼淚,握著蒖蒖的手道:「我知道你有你的難處,拿不出戶籍文簿,所以今日讓你頂桃笙之名申辦憑由……戶籍每三年一查,這些年我總盼著桃笙回來,所以從未給她銷戶,一直跟人說她只是去外地了,總有一天會回來……如果你不介意,我以後就叫你桃笙吧。」

    「好。」蒖蒖一口答應,誠懇地道,「我無祖母,既然天意讓我與婆婆相遇,我願認婆婆為祖母,今後像親孫女一樣照顧婆婆。」

    宋婆婆含淚笑著答應,又道:「以後你就用宋桃笙的名字經營酒樓。若有一天,桃笙果真回來了,酒樓賺的錢也還是你的,你要更名,我也會讓桃笙配合,我們不會與你爭這些。」

    蒖蒖摟著她道:「我只求有一容身之地,謝謝婆婆讓我用桃笙姐姐的名字。等她回來,自會將一切奉還,但還是會和她一起,繼續孝敬你。」

    蒖蒖將酒樓命名為「湛樂樓」,取「鼓瑟鼓琴,和樂且湛」之意。雇了一位幫手的廚娘、一名使女和一位茶博士,籌備妥當後便開業迎賓。顧及起初客人不會太多,便沒有廣購食材,讓客人點菜,而是根據當日購買的新鮮食材來定食單,讓客人在上中下三種價位的套餐中選一款,具體菜肴由店主自定搭配。這樣成本可控,食材不至於浪費,客人也不必費心點菜。

    因為蒖蒖廚藝了得,每道膳食都色香味俱全,菜式當地少見,令人耳目一新,食客品嘗後大多都很滿意。蒖蒖為保證品質,也控制每日客人數量,漸漸形成口碑之後,客人只有事先預約才能進湛樂樓用膳。既有美食美景,連店主都是個美貌的小娘子,湛樂樓在寧國府聲名鵲起,來的客人不是鄉紳便是城中的富賈、貴人,蒖蒖不愁客源,收入也日益可觀。

    一日寧國府長史李瑭派人來預約次日午間的一桌宴席,說要帶貴賓來,使女小鷗接了單,告訴蒖蒖此事。蒖蒖吩咐小鷗購買食材,悉心準備,但自己連日操勞,疲憊不堪,白天又吹了寒風,到了晚間開始發熱,暗覺不妙,忙讓小鷗請鄭二叔來看看,服了他開的一劑葯,很快沉沉睡去。

    蒖蒖還與宋婆婆住在原來的小院,這一晚睡得深沉,醒來發現已至正午,想起長史預訂的宴席,驚出一身冷汗,立即穿衣起身,稍事梳洗便趕往湛樂樓。

    進了湛樂樓小院,見宋婆婆慢悠悠地自樓中出來,蒖蒖忙問她:「長史和客人來了么?」

    「來了。」宋婆婆道,「你別急,宴席我都幫你做好了,他們應該挺滿意,正在吃呢。」

    蒖蒖為免宋婆婆勞累,酒樓一切事務都自己親力親為,從不讓宋婆婆幫廚,也從未見宋婆婆下過酒樓的廚房,如今聽宋婆婆如此說,感激之餘也有點擔心,問她:「婆婆都做了什麼?」

    「炒鱔、醬蟹、盆鰍江魚、軟羊焙腰子、四軟羹、假牛凍、東坡豆腐、雞絲麵、梅花餅……還炒了冬筍和香菌,做了我拿手的魚羹。」宋婆婆一疊聲答道,「放心,不會砸了你招牌。他們都說味道不錯,不過三番四次問起你,你還是上去打聲招呼吧,他們在二樓正對河景的閣子里。」

    蒖蒖答應,匆匆上二樓去,然而剛至二樓樓梯口,才將靠近閣子門,便聽裡面傳出一個熟悉的男聲:「寧國府水澤地帶多,最宜廣修圩田,如今我卻見大片圩田坍廢,田園荒蕪,甚是可惜。修築堤壩圍田,擋水於外。圍內開溝渠,設涵閘,旱時引江河水灌溉,澇時又可把堤壩中余水排出,如此排灌自如,可保田地不受水旱重創。圩田修復,可將大片沼澤窪地改造為膏腴農田,寧國府稻麥產量必會大增。」

    竟是趙皚的聲音。蒖蒖愣怔著立於原地不敢入內,被動地聽閣子中人繼續議論。

    一中年男士隨後道:「大王所言自然有理,只是修築圩田相當耗費人力財力,每修圩堤一里,至少需費錢百多緡,糧十幾石,用工六千餘個,目前州府錢糧不夠呀。」

    趙皚又對他道:「這事我想過,李長史看看這樣可好:每年寧國府應繳的賦稅暫留一部分,先不交予戶部,我會奏請官家,將這部分稅錢用於修築圩堤,如此,取之於民,用之於民,官家必然會答應。」

    這李長史必定就是預訂宴席的李瑭了。蒖蒖常接待城中貴客,也聽人說起過府衙之事。長史李瑭與司馬丁希堯名為判寧國府魏王趙皚的幕僚佐官,實際卻分管寧國府錢穀與訟牒,常常自行作主,等於將實權掌握在手裡,令趙皚這一太守做得有名無實。

    趙皚語音剛落,李瑭尚未回答,另一人先就否決了:「萬萬不可。朝廷評估各州府政績,主要看的不就是賦稅么!知府們都恨不得多徵稅,向朝廷多交羨餘,豈有扣賦稅修圩田之理。修圩田花費甚多,見效又慢,一年半載修不好。大王要讓官家速見大王功績,不如多徵稅來得便捷。」

    李瑭忙附和說:「丁司馬所言甚是。」又勸趙皚道,「國朝皇子都是安享清福的天潢貴胄,官家雖說讓大王紆尊降貴判寧國府,但那也必然是體恤大王長年居於宮中,難得遊歷山水,才藉此讓大王出來玩玩。大王只須將寧國府視為自己食邑,安心受民眾供養即可,至於治理州府這種小事,就讓下官與丁司馬為大王分憂吧。」

    司馬丁希堯亦笑道:「大王年輕,難得有機緣擺脫宮中管束,何必想那些瑣事,不如走馬尋芳,詩酒趁年華呀……對了,李長史定在這裡宴請大王,便是聽說這酒樓的女店主非比尋常,不但膳食做得好,人也生得極標緻,大王一定得見見,若覺得好,我等幫大王說合說合,帶她回去專門伺候大王。」

    言罷,丁希堯與李瑭同時發出一陣猥瑣笑聲,趙皚則沉默了,不再多言。

    小鷗這時奉酒上來,見蒖蒖默默站著,便喚了聲「娘子」,李瑭在內聽見了,當即揚聲道:「宋娘子在外面么?可否進來相見?」

    蒖蒖取出絲巾蒙住眼睛以下的面容,低著頭進去,故意說著新近學會的寧國府方言,向三人施禮道萬福。

    李瑭詫異地問她為何要蒙面,蒖蒖稱身染風寒,怕把病氣過給客人,所以不得不如此。李瑭揮手說不介意,要蒖蒖取下絲巾,蒖蒖連聲咳嗽,依然婉拒,丁希堯看得火起,上前兩步就要強行去拉蒖蒖絲巾,幸而趙皚出聲喝止,道:「宋娘子既不願意,就不要強人所難。」

    丁李二人由此作罷。蒖蒖再次對趙皚斂衽為禮道謝,趙皚作揖還禮,隨後默然打量她,也不再說什麼。

    三人宴後稍坐片刻,看了看周圍風景便策馬回城。見外間開始飄雪,蒖蒖也不想立即回小院,便開了鎖住的卧室門,在小時候與母親的房間里歇了歇,晚上待所有賓客與廚娘、使女、茶博士都走了,又翻開賬簿,寫下要使女明早準備的物事,一一處理完畢,才起身看看窗外天色,準備回小院。

    此時雪霽風靜,圓窗外,一痕涼月如眉,而澹澹月光下,一位騎黑馬、披白色輕裘的青年男子正沿著河濱小路,踏雪而來。

    他在湛樂樓門前駐馬,揚手叩門。樓上的蒖蒖辨出他身形,踟躕一下,最終還是提著燈籠下樓,輕輕開啟了院門。

    門外的男子抬首,風帽滑落,露出趙皚的眉目。許久不見,他風采一如往昔,只是略顯消瘦。月光加重了輪廓的陰影,一路風霜染上眉峰,令他看起來目色深邃,五官比當年更顯成熟與俊朗。

    「蒖蒖,」他朝她微笑,「我一看你的眼睛,就知道是你。」

    「二哥,」她也儘力呈出平靜笑意,如此稱呼他,「托庄文太子之福,也許我可以這樣喚你。」

    他的笑容霎時凝滯,明白了她要他保持距離的意圖。

    「二哥」這稱呼是他曾經建議她使用,而她並不採納的。現在她終於肯如此喚他了,卻不忘提醒他這是拜大哥所賜,她是以大哥家人的身份來這樣稱呼他。

    他沉默一瞬,然後黯然道:「你還是接受了爹爹的安排,又或是為了報大哥之恩……」

    「不是的。」她斷然否定了他的臆測,直言道,「以身相許,是因為我愛他。」

    「愛……」他重複著這個刺耳的字,問她,「像愛林泓那樣愛么?」

    「像愛丈夫那樣愛。」她毫不猶豫地答。

    他只覺一顆心像春風乍起時湖面上的冰塊一樣,內部凌厲的裂痕在蔓延。

    他努力未讓這感覺形於色,末了只是淡淡一笑:「我知道了。我回來只是想告訴你,找到安身之處不易,我不會打擾你,希望你不會因為我的到來離去。」頓了頓,又道,「必要的時候,也請你不要拒絕我給予大哥家人的善意。」

    「好的,二哥,謝謝你。」蒖蒖亦對他淺笑,稍後笑意隱去,低目道,「我累你至此,十分慚愧……有什麼我能為你做的,我也願意去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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