轉眼到了驗封開拆日,正午過後,寧國府職官將投狀競買官田者召集至府治廳中,然後取出封鎖的木櫃,當廳開拆,長史與司馬列席旁觀。將要開始唱名時,趙皚也來了。
因這回底價定得明顯高了,投狀者並不多,包括蒖蒖在內一共八名。唱名官依次取出文狀,分別唱出投狀者姓名、投狀日期及出價。前六位出價都接近底價,最高者也不過每畝十三貫。第七位是蒖蒖,唱名官展開她的文狀,在公布姓名、日期後唱出了一個令人驚訝的出價:「每畝二十貫,兩千畝總價四萬貫。」
對這塊貧瘠的田地來說,底價每畝十貫已是不合常理的虛高,而蒖蒖的出價竟然比底價又翻了一倍,相當於實際價值的十倍。這價報出,廳中霎時響起一陣驚嘆及私語聲。唱名官亦對蒖蒖讚歎地頷首,似乎也覺得她勢在必得,勝利在望。
唱名官隨後取出了最後一封文狀,拆封后先唱出投狀者名字:「衛清潯。」
這日衛清潯並不在廳中,蒖蒖原以為她沒有參與投狀,卻沒料到出價者還是有她,頓時隱隱覺得不安。
果然唱名官最後唱出的衛氏出價震驚全場:「每畝三十貫,兩千畝總價六萬貫!」
廳中人聲沸騰,大家左右四顧,都在尋找衛清潯的身影,而唱名官此後也宣布衛清潯為最終著價高人,請她出列籤押。一位原本隱身於人群中的中年男士此刻徐徐起身,朝趙皚、長史、司馬及唱名官分別一揖,解釋道:「在下是鹿鳴樓主事薛易。我家樓主每年春秋兩季各擇一日舉行簪花會,選拔僱用樂伎優伶。今日正巧是春季簪花會舉行之日,因日期早定,她無法脫身,所以命在下前來代為履行籤押落定事宜,另外代她向諸位官人請罪,樓主說,待開拆籤押事畢,若諸位官人賞面,不妨前往觀賞簪花會,她將奉上佳肴美酒,宴請諸位官人。」
長史李瑭與司馬丁希堯相視一眼,李瑭隨即對薛易道:「你代為落定可以,但籤押之事得你家樓主親自做。你可以把相關文書契約帶回去,請她籤押,該上交的那些再交回來。」
薛易連聲答應,旋即取出相當於一成出價的會子,當場落定。另有官吏帶他往後廳,繼續辦理相關事宜,交付契約文書。
廳中人陸續散去。蒖蒖目送薛易遠去,暗暗懊悔,只恨自己當初擔心報價太高引人生疑,結果卻讓衛清潯壓過了自己。
她無奈地看向趙皚,趙皚倒是不急不惱,與她四目相對也神態自若,不動聲色。
蒖蒖亦如眾人一般,向諸位府官行禮告退,趙皚也似對待其他人一樣淡淡頷首,並沒有起身相送。待蒖蒖出了府治大門,司馬丁希堯倒是追了過來,對她道:「自上回赴宋娘子酒樓宴席之後,那滋味久久縈繞於心,我甚是懷念。今日公事已畢,不如我送宋娘子回去,順便再在湛樂樓進晚膳,細品娘子手下佳肴美味。」
他旋即向一旁招手,叫來一輛兩人坐的馬車。蒖蒖見他說這番話時目光迷離,神情曖昧,便知他對自己不懷好意,遂禮貌地微笑著婉拒:「小女子怎敢勞煩司馬相送。也是不巧,我今日原本想再請幾位官人前往小店品嘗新一季的菜式,但出門時祖母告訴我,今日食材不夠豐富,不足以款待貴人,她便隨意讓幾位鄉紳預訂了晚宴。又囑咐我好好看看城裡的食材,適當選購一些,準備妥當了,再請官人們改日前去用膳。所以我暫不回去,還得先逛逛城裡市場。」
豈料丁希堯毫不退卻,又道:「那我陪宋娘子逛市場,待你選購完畢,再送你回去。」
蒖蒖再三推辭,丁希堯仍不放棄,堅持要陪她,蒖蒖無法,只得轉身向附近市場走去,任他跟在後面。
到了市場,蒖蒖裝作選購食材,不與他多說一句話,但一時又甩不掉他,心煩之下也無心細看食材。此時忽聞身邊有人在議論鹿鳴樓簪花會之事,說樂伎選拔到了最精彩的時候,建議同伴隨他前往觀看:「人山人海的,再不去就擠不進去了。」
蒖蒖心念一動,對丁希堯道:「我以前也聽人說起過簪花會盛況,但一直無緣得見。今日既然正巧遇上,很想前去看看。」
丁希堯笑道:「這個容易,隨我去便是。」
鹿鳴樓資產雄厚,無論大廚、侍者還是樂伎、優伶,一旦僱用即給予豐厚月錢,賞金另算,所以每年應聘者成千上萬。為防被踏破門檻,也為充分吸引城中人關注,衛清潯決定以簪花會的形式招聘樂伎優伶,每年僅兩次,讓應聘者當日在鹿鳴樓後、衛清潯騎馬射柳所用的園子里各呈技藝,展示才色。最後由衛清潯評定,覺得可僱用,便擇一枝花讓那人簪上。當天允許城中人圍觀整個過程,這一方式宛如選美,自然人人想看,往往天還沒亮便有人趕去排隊,等著進場,人滿後也有很多人聚集在園外,不肯散去。
蒖蒖正是以為此處人多,擠來擠去很容易把她和丁希堯衝散,自己好趁機擺脫他,卻不料他們剛到園子邊,即有鹿鳴樓侍者認出丁希堯,立刻帶他們走小門,引他們進入園中,還找了個最便於觀看的內場坐席,請他們坐下欣賞。
此刻表演的均是前幾輪中脫穎而出的優勝者,個個才藝不凡,容貌甚美,三五人一組,或清歌,或曼舞,不時含情凝睇向衛清潯,期待獲她青睞。而衛清潯迤迤然坐於正中主席上,居高臨下地含笑睨向眾女,那神情便如愜意地看眾妃爭寵的君王一般。一組歌舞畢,衛清潯也會環顧四周,看看圍觀者的反應。當蒖蒖與丁希堯出現時,她適時地發現了他們,好整以暇地靜待蒖蒖轉顧她,然後在彼此目光相遇時對蒖蒖悠然一笑。
待最後一組表演結束,侍者向衛清潯奉上十枝花,有牡丹、芍藥、石榴、薔薇等。衛清潯半展一把白色灑金摺疊檜扇,蔽住妙目以下的面容,向侍者低聲說出她的選擇,於是侍者依次將一枝枝花送至她選中的美女們面前,請她們簪上。中選者無不笑逐顏開地上前向衛清潯行禮道謝,衛清潯微笑頷首,再贈她們一些首飾作為見面禮。
當最後一朵牡丹花被她最後選中的舞伎簪上髮髻時,落選者們紛紛發出失望的嘆息,垂頭喪氣地準備退場。而此時衛清潯忽然將面前案上花瓶中插著的紅色貼梗海棠折下一小枝,捋去多餘花葉,僅留枝頭一朵,然後提起一把小竹弓,起立,轉身走下台階,躍身上了柳樹下等待著的白馬,馳馬繞場一周,雙目猶帶笑意,環視場中諸女子。
眾女不知她意欲何為,但一個個都滿含期待,立於原地,目光熱烈地追隨著她。
衛清潯最後策馬在場中站定,面朝蒖蒖所在的方向,含笑引竹弓,將那一枝海棠當箭矢射出。海棠直直地飛出,正中蒖蒖髮髻,如簪子一般插在了她髻上。
圍觀者如夢初醒,旋即爆發出一陣喝彩聲,為衛清潯這別出心裁的舉動道好。
衛清潯驅馬走到蒖蒖面前,俯身向她伸出一隻手,又似命令又似邀請地道:「上來。」
蒖蒖一心想擺脫身邊那令人厭惡的丁希堯,沒有過多猶豫,很快把手遞給衛清潯,任她拉著上了她的馬。
衛清潯比蒖蒖高半個頭,此刻將她半摟在懷中,促馬疾馳,朝園外奔去。圍聚在大門內外的人見那馬來勢洶洶,匆匆退向兩側,紛紛讓道,於是衛清潯一騎絕塵,迅速帶蒖蒖遠離了此地。
衛清潯引馬馳向城外,路上對蒖蒖笑道:「剛才我聽人說你也去投狀競買官田了,輸給了我,生不生我氣?」
蒖蒖道:「生氣倒談不上,只是覺得奇怪,你為什麼肯出這麼多錢去買,那片地並不值得。」
「那片地不值得,但父母官得小心伺候著呀。」衛清潯直言道,「有人希望我出高價買,那我只能從命,畢竟生意做得越大,就越要看官人臉色行事。若人滿意,此處虧了,別處還能讓你賺回來;若得罪了人,那以前賺的,也都能讓你吐出來。」
「是誰讓你買的?」蒖蒖問,「李瑭還是丁希堯?」
衛清潯笑而不語。
蒖蒖想想又道:「你若怕得罪父母官,今日就不該帶我出來……你沒看到丁希堯在我身邊么?他……」
「他在騷擾你,我看出來了。」衛清潯在蒖蒖耳邊笑道,「所以決定這樣助你脫身。至於怕不怕得罪他……以前或許會有顧慮,但現在沒有了。」
蒖蒖詫異道:「為什麼?」
「因為魏王。」衛清潯言罷回首朝後看了一眼,旋即放緩馬速,對蒖蒖道,「讓他自己告訴你吧。」
蒖蒖此刻亦聽見身後有另一匹馬正緊追著他們奔來,回顧之下發現縱馬趕來之人竟是趙皚。
趙皚馳馬至她們面前,擋住衛清潯去路,然後冷麵盯著蒖蒖,命令道:「下馬。」
他這猶覆嚴霜的神色是蒖蒖從未見過的,不免有些惶惑,猶豫一下,但還是在他迫視下引身下了馬。
趙皚策馬靠近她,向她俯身伸出手,動作幾乎與之前衛清潯的一模一樣。
「我可以雇一輛車回家……」蒖蒖試圖拒絕,但很快被他揚聲喝止,「別廢話,上來!」
蒖蒖還在驚訝於他空前強硬的語氣,愣怔中已被他一把拉上馬。
他讓她坐於自己前面,在衛清潯似笑非笑地注視下策馬揚長而去。
蒖蒖被他半攬於懷中,感覺尷尬,姿態頗僵硬。能察覺到他的憤怒,一時卻又不明白他為何如此惱火,默默與他同行片刻,才聽趙皚冷冷開口:「我說的話,你全不放在心上。」
蒖蒖愕然,下意識地問:「什麼話?」
「我早就跟你說過,」趙皚道,「我們以後都不要跟別人同乘一馬了!」
這一語令蒖蒖迅速回憶起了初見他那一日發生的事,一時間只覺恍若隔世,又有些感慨,面對他這充滿少年意氣的醋意,不知怎樣應對才好,良久後方才輕聲嘀咕道:「她是個女人……」
「女人也不行。」趙皚冷哼一聲,不懌道,「她愛穿男裝,打扮得雌雄莫辨地去調戲姑娘,看著真礙眼!」
「剛才簪花會上的事,你也看見了?」見趙皚默認,蒖蒖忍不住告訴他:「二哥,其實……我入宮之前也愛穿男裝去調戲姑娘。」
他沉默了一下,然後道:「那不一樣。你穿男裝,那叫英姿颯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