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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曼殊沙華 11.醉夢間

所屬書籍: 司宮令

    此後趙皚來湛樂樓的次數逐漸增多,通常並非作為食客光顧,而是像熟人一樣向此地遇見的人噓寒問暖,樂於傾聽他們的講述,為他們排憂解難。為避嫌,蒖蒖不大搭理他,他便常與宋婆婆閑聊,得知宋婆婆當年在臨安賣魚羹,立即表示久仰大名,如雷貫耳:「我還記得先帝隔個兩三天便要差人去買婆婆的魚羹。先帝一向最疼我們兄弟三人,什麼珍奇寶貝、山珍海味都經常大把地賞,唯獨買回來的魚羹捨不得與我們分食。有次中官買回來時先帝還在和大臣議事,中官把魚羹放在福寧殿,被我和三哥悄悄偷吃了,先帝回來對我們好一陣斥責,還差點親自操起麈尾抽我們小腿。」

    聽得宋婆婆掩口直樂,道:「雖然先帝確實曾好幾次差人來買我的魚羹,但這一番好形容,大王真是過獎了……我離開臨安時,大王哥兒幾個應該都還沒出生呢!」

    趙皚對宋婆婆表達的善意並不僅限於口頭的恭維,但凡見她在勞作便會出手相助,從腌魚腌蝦到晒乾菜,都會親自動手從旁協助。有一次蒖蒖自外歸來,見趙皚正挽著袖子幫宋婆婆搬一塊厚重的青石板去壓抹好了鹽的腌肉,以控干水分,忙去阻止:「大王千金之軀,豈能幹這等粗活。」

    「去去,別妨礙我。」趙皚一擺手,拭拭額頭上的汗,又繼續搬石板,「我這是深入鄉里,體察民情。」

    趙皚對蒖蒖的情意宋婆婆亦能看出,私下詢問蒖蒖與他是否有情,一夜未歸是否與他在一起,蒖蒖堅決否認,說那夜只是有事耽擱了,所以在城內客棧留宿一夜,次日晨才與他偶遇,他一向愛民如子,不忍看她獨行,才送她歸家。

    宋婆婆心知他們之間的事一定不盡於此,但也不再追問,只是嘆道:「我看魏王倒與那些登徒子不同,對你是極用心的,也是個可託付終身的良人,不過……就是身份過於高貴了,你嫁給他,只能做妾。」

    除了趙皚,常來湛樂樓的還有衛清潯。她陸續帶了好幾撥朋友來,讓蒖蒖以美酒佳肴款待,自己暗暗觀察蒖蒖所備食材與菜式,與其他客人談笑間也不忘細心品嘗,默默辨味。

    如此幾番過後,她獨自來找蒖蒖,問她:「我發現同一道菜品,你未必每次都做得完全相同。例如魚羹,有時很酸,有時又全無醋味;有時湯色黃褐,有時又色白如乳;有時魚肉成絲、成片,有時又會細碾成茸……難道你一直在探索,固定不下做法?」

    蒖蒖答道:「做法倒不是固定不下,而是因人而異。你第一次帶來的客人都是生意人,且全是三四十歲的男士,他們偏愛甘腴厚味,所以我用肉禽高湯煮鱸魚片,加筍絲、火腿、香菇絲、勾芡,調入醋,讓味道鮮香,又能借酸味解膩。第二次帶來的是一對在廣州開香藥鋪的夫婦,帶著一個七八歲小女孩。廣州人喝羹湯不喜歡過度調味,偏愛食材本味,做香葯生意,為保持嗅覺靈敏,也不便進味道刺激的飲食,且那小女孩正在換牙,不宜食酸,所以我以幾種時令鮮魚熬成白色濃湯,完全不加醋,不勾芡,煮更細嫩的鱖魚肉絲,不用纖維較粗的筍絲,改用切成龍鬚狀的萵苣絲和胡蘿蔔絲,讓口感更細滑,且有綠色橙色細絲點綴,湯色更美……還有一次,來的客人是致仕歸故里的王內翰和他年近八旬的母親。王老夫人牙已經掉許多了,所以我在給廣州客人的魚羹基礎上繼續改進,把魚肉碾成茸,配料剁成末,熬煮勾芡成羹,再請老夫人食用。」

    「宋嫂魚羹多年前已名滿天下,而今你有這因人而異的心思,青出於藍指日可待。」衛清潯贊道,旋即輕搖摺扇,含笑道,

    「我想把你這酒樓買下來,然後請你去鹿鳴樓做主廚。你報個價吧,我自不會虧待你。」

    蒖蒖擺首:「我並不想出售湛樂樓。店雖小,但也是自己一手創立的,便如自己的孩子一樣,不會隨意賣給別人。」

    衛清潯道:「湛樂樓並不是賣給我就不存在了,或許我們可以合作。我給你一筆錢,你把湛樂樓的經營權轉給我,但你今後全權負責鹿鳴樓和湛樂樓的菜式制定和管理、指導廚師及膳工,我會定期從這兩家酒樓的利潤中抽一些給你。至於多少,你可以與我商量。這樣一來,你並沒有失去你的孩子,而是多了一個大孩子,何樂而不為?」

    蒖蒖仍然婉拒:「多謝衛樓主給我這一機會,但我自覺能力有限,能經營好自己一家小店已不容易,不敢貿然干涉鹿鳴樓事務。」

    衛清潯倒也不勉強她,淺笑道:「若你認為不妥,我也不會強人所難。不過還是希望你略加考慮,日後如若有意,隨時可找我商議。」

    趙皚的奏章呈交皇帝後,皇帝立即命御史台查李瑭、丁希堯之事。御史台迅速派官吏至寧國府細查案情,趙皚早已備好充足的人證物證,李丁二人借苛捐雜稅充羨餘、天價賣官田及私賣水源等罪坐實,被革職問罪,而皇帝也終於決定從趙皚所請,讓新任的長史與司馬聽命於他,分管的事務都須上報趙皚,由趙皚作決策。由此,趙皚如願以償,獲得了他想要的判府實權。

    那日皇帝的詔令傳至寧國府時天色已晚,趙皚接旨之後按捺不住心中喜悅,急於將此好消息與蒖蒖分享,遂揚鞭策馬,踏著一路月光,朝湛樂樓馳去。

    到了湛樂樓院門前,小鷗聽見馬嘶聲,出門探看,驚訝地問趙皚:「這麼晚了,大王還過來?」

    趙皚系好馬,對她道:「有點急事想與宋娘子說……她在么?」

    「在。」小鷗道,「娘子有每餐都飲一盞梅子酒的習慣,今年青梅成熟後她便請宋婆婆教她用果子釀酒。今日她親手釀的酒能喝了,晚膳時她就和宋婆婆對飲了好一會兒。後來宋婆婆撐不住,先回房了,娘子還不停地喝……」說著她朝二樓努了努嘴,「喏,現在還在樓上一人獨飲呢。」

    每餐都飲酒?趙皚闊步向樓上走去,一壁走一壁想:她什麼時候養成了這習慣?以前似乎並沒有。

    上至二樓,趙皚見蒖蒖在廳中圓桌上俯首小寐,面前擺著一副白色琉璃酒器,注子與酒杯都如冰塊琢成,幾近透明。注子中猶盛著小半壺淡黃色的酒液,趙皚斟了一杯,一口飲下,但覺甘甜似蜜,又清香怡人。

    酒器旁還立著一個較大的越窯青瓷纏枝荷花紋梅瓶,是儲酒所用,亦名「酒經」,趙皚提起搖了搖,感覺裡面只余半瓶酒,不由笑嘆於蒖蒖的貪杯,看著她酡紅如霞的面頰,醉夢沉酣的神情,又心生憐惜,柔軟目光照拂她須臾,他俯下身,將她抱起,送至裡面的卧室,想讓她好生歇息。

    把她放在床上時,她忽然驚醒,星眸半睜,於黑暗中抓緊他雙臂,難以置信地求證:「你……你來了?」

    「嗯。」他輕聲回應,忍不住伸手撫了撫她溫熱的臉龐,道:「這酒這麼好?竟讓你如此貪杯。」

    「這酒一點也不好,像你一樣壞。」蒖蒖酒後的聲音略顯含糊,此刻他聽來滿是嬌慵之意,「甜甜的,騙人誤以為是糖水,一杯接一杯飲下去,不知不覺地,卻被你醉倒。」

    她是在形容我?趙皚驚訝之後旋即感覺到一陣狂喜劈面襲來:她的意思是,不知不覺被我打動,待有所察覺,已情難自禁?

    蒖蒖醉眼迷離地伸出個拳頭捶著他的胸:「一步步引我陷落,讓我如此難過,你真壞呀……」

    他含笑握住她的手:「不至於,不至於……我並非烈酒,不會令你上頭傷身。」

    「不會上頭,但會上癮。」她伸雙手環住他的腰,依偎在他胸前,「當我意識到你的好後,就每天都想見你,一刻也不想離開你。」

    她突如其來的親近簡直令他不知所措,只覺此景如夢似幻,他滿心歡喜地擁緊她,心想她平日掩飾得真好,若非今夜酒後真情流露,他還絲毫看不出她已對他情深至此。

    「唉,這會不會又是夢?是夢也沒關係,只要你在我夢裡停留久一點,我就很開心了……」她閉上眼,埋首在他懷中,夢囈一般喃喃喚道,「殿下……」

    這聲呼喚令他如罹雷殛,適才的喜悅轟然散去,旋即湧上心頭的是一陣絕望、惱怒、羞恥與無可奈何的委屈與悲涼。這些交織在一起的情緒令他不自禁地開始顫抖,一滴淚也難以遏制地奪眶而出,墜至她額頭上。

    她感覺到他的淚滴,困惑地仰首,撫向他的臉頰:「你怎麼哭了,殿下?」

    他不答,也沒有勇氣把她推開,只是沉默著,努力深呼吸,壓抑胸中那幾欲奔騰而出的鬱氣。

    「你是為我難過么?」她低嘆,「我已經沒事了……已經習慣了沒有你的日子,每天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飲食如常,會說會笑……除了每次進膳時會多飲一杯梅子酒,一切和做女兒時沒什麼不一樣……」

    他心中愈發痛楚,又有淚相繼墜下。她支身與他相對而坐,以手探向他的臉,摸索著扶住他雙頰,去親吻他落淚的眼,吻了左邊,又吻右邊,將淚痕抿去,然後唇順勢而下,烙在他雙唇之上。

    感覺到他那一瞬的獃滯,她鬆開手,略停了停,然後又繼續一下一下,吻向他的唇。

    她主動給予他這般隱秘的親密,是他曾無數次在無人的夜裡憧憬過的景象,然而全沒想到是在這樣的情況下發生。深藏於心的滿腔愛意令他情難自抑地開始回應她的親吻,卻無法說服自己忽略此間事實——她此時的每一個吻都在表達著對大哥的愛情。他也是在她這異乎尋常的熱情中深切意識到,她與大哥曾如何熾烈地相愛過。

    他流著淚繼續著這痛苦的親吻,就像啜著一滴滴甜蜜的毒,直到感覺到慾望與痛楚一樣有失控的趨勢,逐漸揚起的烈焰即將把他燒毀,他才將她按於胸前,桎梏住她,不讓她再動。

    她沉默了一會兒,漸漸在他擁抱中睡去。

    他放她安眠於床上,為她掖好錦被,才緩緩退了出去。

    「不要告訴娘子我今晚來過。」離開之前,他給了守在院子里的小鷗不少錢,這樣叮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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