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晚之後趙皚很久沒來湛樂樓,蒖蒖聽別的食客說他自獲實權以來忙了許多,除了每日批閱公文,還更頻繁地奔波於各地田野,查看殘存的圩田狀況,籌備修復並新建官圩。
蒖蒖繼續平靜地經營著自己的酒樓,一日衛清潯又遣人來預訂次日午宴,說要帶一位貴客來。蒖蒖如常備食材。翌日巳時,衛清潯與一男子各乘一馬,先後而至,蒖蒖出外迎接,發現那男子竟是闊別多日的趙皚。如今已入夏,日光熾熱,看來他果然常四處巡視,皮膚已被晒成溫暖的小麥色,神色也頗顯疲憊,但看見蒖蒖與宋婆婆,仍朗然一笑,露出的牙被皮膚襯得比以前白了許多。
衛清潯帶了幾尾鮮活的河豚,交給蒖蒖,道:「有朋友送了我一些河豚,正巧魏王把買官田的錢退給了我,我想設宴請他,聊表謝意,便讓鹿鳴樓的主廚將這河豚烹制好請魏王品嘗,豈料主廚竟然說這時的河豚毒性大,他不敢為大王烹飪。我想來想去,估計偌大一個寧國府,也只有宋婆婆有這技藝和信心做好河豚了。」
宋婆婆也不推辭,落落大方地答應了,請趙皚與衛清潯入內上坐。
衛清潯沒有立即入內,而從桶中撈出一尾河豚,雙手捧著給蒖蒖看。那河豚背部有斑紋,腹部純白,有刺狀小凸起,受了刺激便吸入大量空氣,胃膨脹數倍,身體霎時變得圓鼓鼓的,腹部像個小皮球,狀甚可愛。
衛清潯微笑著附耳對蒖蒖低聲道:「像不像某人生氣的樣子?」
蒖蒖一瞥趙皚,他正在觀察她與衛清潯,見衛清潯與蒖蒖耳鬢廝磨的樣子,笑意頓時隱去,抿唇鼓腮的不悅狀確實與河豚有神似之處。
蒖蒖有些想笑,又覺不妥,低首接過衛清潯手裡的河豚,讓小鷗引導魏王與衛樓主上樓小坐,自己隨宋婆婆進廚房,兩人系好襻膊,開始工作。
宋婆婆取一尾河豚洗凈,按於砧板上,提一把利刃,嗖嗖幾刀乾淨利落地切掉魚鰭和尾部,再從魚目前方開始,將魚嘴整個切下來,又翻轉魚身,左右兩側各劃一刀,隨後刀鋒輕挑,插入魚皮下一撥,手順勢一撕,魚皮便很完整地被剝離魚身。
隨後宋婆婆切除魚目,開膛去內臟,邊操作邊對蒖蒖道:「河豚毒素主要在血、眼睛和除精巢白子以外的內臟。卵巢與脾臟毒性最大,春夏之交,將要產卵時的雌魚最毒。肌肉無毒,若處理妥當,去凈內臟血筋,便可食用。白子與魚皮毒性甚微,白子柔滑細嫩,又稱『西施乳』,魚皮紅燒膠質豐富,味道似甲魚裙邊,亦可酥炸,做好了也很美味,但不宜多食。」
她帶著蒖蒖將幾尾河豚處理好,細心去除內臟,將魚肉置於流水下反覆沖洗,囑咐蒖蒖道:「一定要記住,去內臟時不能把內臟戳破,例如膽囊,汁液一旦沾染魚肉,再怎麼沖洗燉煮毒素也難去盡。」
她將一部分洗凈的魚肉魚骨略煎了煎,用高湯燉煮,又換了塊乾淨砧板,將剩下的魚肉擱上去,另取了把斫鱠的刀,開始引刀自上而下,斜斜地將魚肉斫成薄至透明的魚片。但這細緻刀工頗費眼神,她年事已高,視力減退,斫起來頗吃力,便把刀交給蒖蒖,讓她來斫。
蒖蒖略猶豫,鱸魚鱠之事已成她心中一道深重的陰影,她至今無法確定太子之死是否與魚鱠有關,自此後一直避免斫鱠,湛樂樓的菜肴里也從無魚鱠。現在雖然接過了宋婆婆的刀,但遲遲不提刀去切那塊魚肉。
「你是怕魚肉殘留毒素,斫鱠會害人么?」宋婆婆問,旋即又道,「放心,我已經處理好了,沒有紕漏……食材本身是不會害人的,害人的是含著毒素的人心。」
蒖蒖微微一凜,然後振作精神,定睛開始斫鱠。一片片魚鱠如冰綃般自刀刃邊飄落,在這運刀自如的快感中,她開始感覺到此刻湛樂樓中的宋桃笙與尚食局中快樂自信的吳蒖蒖正在逐漸相遇。
河豚魚鱠斫好,擺盤完畢,魚湯也熬成了乳白色。宋婆婆又在湯中加菘菜、蔞蒿、荻芽同煮,告訴蒖蒖:「本地人吃河豚,都會加這三種菜同煮。我這幾十年來,都沒聽說有人吃了這樣煮的河豚中過毒。」
宋婆婆另炸了少許魚皮,烤好白子,配以醬料,與魚湯、魚鱠一起,奉於趙皚及衛清潯面前。衛清潯盛情相邀,請宋婆婆與蒖蒖坐下同食,宋婆婆再三推辭,蒖蒖心想,若是尋常宴席,自不便與客人同食,但今日食材與眾不同,理應先為客人試毒。遂坐下來,命小鷗為自己備上餐具。宋婆婆見她應邀入席,也隨她入座。
在這些菜式中,趙皚似乎對河豚魚鱠最感興趣,率先伸箸向魚鱠。蒖蒖立即請他稍待片刻,欠身道:「魚肉雖經反覆沖洗,理應無毒,但為防萬一,請許我先為大王試毒。」
趙皚卻擺首,淡淡說了一句:「我相信你,你又不會害我。」然後徑直搛了片魚鱠,蘸了醬汁,送入口中,少頃,對宋婆婆一笑,「清爽鮮美。」
「大王剛才那句話,聽起來很熟悉呢。」宋婆婆亦笑道,「我以前有兩位鄰居,其中那娘子也跟我學烹制河豚。她的夫君整天看書或外出,對娘子冷冷淡淡地,我總覺得他不甚喜歡他娘子,但當他娘子第一次在我指導下做好河豚,自請先為夫君試毒時,她夫君也是這樣直接吃了,說:『你又不會害我。』」
說到這裡,她左右一顧趙皚與蒖蒖,露出了慈愛的笑容。
蒖蒖聽後當即問宋婆婆:「婆婆說的,可是吳娘子與她夫君?」
「正是。」宋婆婆肯定道。
蒖蒖又問:「她夫君吃後沒事吧?」
「沒事。」宋婆婆道,「吳娘子學得很認真,烹飪過程極為細心,不會出紕漏的。以後我又見她為她夫君做了幾次河豚,都沒事。」
蒖蒖不再就此追問下去,然而想起自己年少時所見,秋娘對河豚深惡痛絕的態度,心中又有一朵疑雲浮升而出,揮之不去。
席間衛清潯問趙皚最近在忙些什麼,趙皚說在籌修圩堤的錢。蒖蒖見他提到此事眉頭深鎖,甚為憂慮,遂問他:「進展不太順利?」
趙皚道:「足夠堅固的圩堤,需要寬七尺,高一丈三尺,還須在堤上種植楊柳和榆樹,如此,每修復一里,僅土石材料錢就要一百二十貫。而每個工人每日工錢一百文,修一里的工錢算下來要六百六十多貫,加上材料錢和糧食,一里所費近八百貫。這還只是修復舊圩堤的費用,如果修築新圩,每一里的工錢還得翻倍……州府錢穀空虛,義倉、常平倉的備用錢糧不能全用於修圩田,所以挺難的。」
「那需要修復多少里?新築多少里?」蒖蒖問。
趙皚答道:「我僅算了這兩年亟須修的,僅惠民、化成兩圩,就需要修復四十里,新築九里,預計全修好,所須的錢總要四五萬貫……我上奏請官家從內藏庫支撥部分錢糧給寧國府修圩田,官家雖恩准了,但撥出的不是錢糧,而是三十道度牒。這確實是特別的恩典,支撥給州郡用於工程的度牒一般不會有這麼多,可需先變賣才有錢,而此番詔令給度牒定的價是每道五百貫。三年前也曾撥給寧國府十道度牒貼充開浚所用,那時定價為每道四百貫,這十道都賣了一年多才賣完,而今價五百,恐怕更難賣出。」
度牒原為唐朝時起,朝廷頒發給僧尼,以表其出家人身份的憑證。持有度牒可免徭役和賦稅,州郡官府可公開出售度牒,將所得貼補各項支出。後來度牒在民間流通,竟如會子一般有了錢幣的功能,可購買物品,乃至購房置地,所以內藏庫支撥度牒也是對州郡官府的財政支持,但若一時不能賣出便不能變現為經費。
衛清潯聽了安慰趙皚道:「此事不急。度牒我可先買五六道,加上州府現在可支取的錢糧,圩堤大王且先修著,這兩年中剩餘度牒總能賣出去的,寧國府也不斷會有賦稅入庫,修完這四五十里,並非難事。」
趙皚略一笑,低目思量間憂色不減。
待二人走後,蒖蒖一直記掛著圩田之事,思索一夜,次日一早便趕往城裡,去鹿鳴樓找衛清潯。衛清潯見了她亦很高興,帶她入自己園子,在潺湲溪水上、荼蘼花影下的亭中坐下,不緊不慢地為她煮水布茶,才問她此番前來所為何事。
蒖蒖問她是否還想獲得湛樂樓的經營權,衛清潯便笑問:「你想通了?」
蒖蒖道:「我可以如你建議的那樣,把湛樂樓交給你經營,我自己主持擬定兩家酒樓的飲膳食單,並指導廚師膳工,協助你管理酒樓。至於以後你給我多少利潤,這個好說,我只要求你向寧國府購買十二道度牒,並把其中六道給我,作為購買湛樂樓經營權的費用。」
「十二道?真不少呀。你要六道也是開了個高價,三千貫錢可以在城中買所不小的宅子了。」衛清潯含笑道,雖然表示著對報價的意見,但她看起來毫不驚訝,繼續從容不迫地為蒖蒖斟著茶。
「我將來可以為你賺回來的,比三千貫多得多。」蒖蒖胸有成竹地說,「這點你肯定能看出來。你能花六千貫作為買官田的定金,自然也可用來買十二道度牒,這事對你來說一點也不難。何況買來的度牒是可以保值的,就算不用,存在那裡,遲早還會增值。」
「我喜歡你的自信。」衛清潯一哂,「我可以直接給你三千貫,何必要那度牒。度牒現在定價太高,民間可值不了這麼多錢,現在拿出去賣,一道至多能賣四百貫。我可以眼睛都不眨地拋出六千貫去下定金,是因為我知道這錢會退回給我,而拿去買度牒就不一樣了,我必須考慮風險,承諾買五六道,是給魏王面子。說到底,這度牒與會子一樣,不過是一張紙而已,不像真金白銀那樣本身就很貴重。朝廷需要錢了,幾萬道一發出去,民間的價很快就會降下來。當初元豐年間,一道度牒價值三百貫,到了大觀年間,民間就已貶至九十貫,南渡之前,還曾跌到六十貫。所以,多收度牒和收會子一樣,是有風險的。」
「如今與南渡前不一樣。」蒖蒖鎮定地與她說明,「南渡之後,先帝立了新法,朝廷謹重愛惜度牒,不輕易出賣,每次增發度牒,往往不過千餘道。度牒很快從六十貫增至百貫一道,此後價逐年攀升,很多富戶拿著錢也買不到度牒,所以如今才會定價五百。度牒關係徭役賦稅,比會子本就多了一層價值,又獲先帝及今上重視,甚至規定在會子大量增發,導致貶值時,可用度牒收兌會子,所以度牒很難再大幅貶值。你若信得過我,不妨多收度牒,過幾年再看看,或比黃金更能保值升值。」
「你怎麼會懂得這許多?」衛清潯端然坐直,凝眸打量蒖蒖,道,「這些事不是一個酒樓女子會知曉的。」
蒖蒖一時語塞。關於度牒與會子的事,她是伺候官家時從官家與大臣的議論中聽來,剛才急於說服衛清潯,順口把這些道理講出,卻忘了這可能引起衛清潯對自己身份的質疑。
思忖再三,她低目答道:「是魏王告訴我的。」
衛清潯又展顏笑了:「魏王,看來你與他相識已久了。」
蒖蒖掩飾道:「他來寧國府,視察鄉里時才遇見我的。」
「不是。」衛清潯斷然否定,冷靜地盯著蒖蒖道,「你平時與人說寧國府方言,而與魏王說的卻是字正腔圓的臨安官話,官話說得比方言好,所以你是從臨安來的吧?」
蒖蒖無語。衛清潯又分析道:「宋婆婆做的都是民間菜式,而你做的,從食材到烹飪方法,乃至擺盤、菜名,往往都會精緻得多,更像文人菜和宮廷菜,若我所料未差,你或許曾高就於尚食局。」
蒖蒖勉強一笑:「我不過是在臨安的大酒樓學過一招半式……」
「別再掩飾了。我聽說過東宮松江鱸魚鱠之事,也知道魏王被外放至此的原因,再目睹他對你的情意,不難猜到你的身份,所以……」衛清潯莞爾一笑,朝蒖蒖彬彬有禮地欠身一揖,「幸會,吳典膳。」
見蒖蒖蒼白著面色無言以對,她又溫言安撫:「別擔心,我很欣賞你,不會將此事告訴別人。證實了此事,以後也知道該怎樣保護你。」
「宮中那些事,你怎麼會知道?」蒖蒖問她,「難道已傳至民間,人盡皆知?」
「那倒還沒有。」衛清潯坦然告訴她,「我知道這些,是因為我出自戚里……先帝的母親顯仁皇后,是我的曾祖姑。」
蒖蒖意外地直視她,訝然問:「我以前為何沒見過你?」
衛清潯道:「我哥哥當年不願受父母管束,到寧國府開了這鹿鳴樓。後來又被爹爹硬叫回去做官,便把這酒樓交給了我。我到寧國府五年了,偶爾回臨安,也不愛赴宮中宴集,所以我們之前沒遇見過。」
蒖蒖起身朝她深施一禮,鄭重道:「幸會,衛小娘子。」
「千萬別這樣喚我。」衛清潯笑道,「我一聽人叫我小娘子就渾身起寒慄……你直呼我名字清潯便好,我也喚你蒖蒖……人前喚桃笙,如何?」
蒖蒖欣然答應。斟酌一下,又問她:「那度牒,你還買么?」
衛清潯大笑起來:「買!我現在決定買十五道了,你要的六道也會及時交給你。」
蒖蒖放下心來,微笑道:「那很好。寧國府的富戶們見你買了這麼多,一定會琢磨著猜測,你一定是有什麼來自官府的消息,知道度牒會很快升值,才大量收購。他們必會跟風,如此,剩餘的那些度牒也會迅速賣出去。」
「不錯。」衛清潯意味深長地笑道,「尤其是他們發現,宋桃笙賣湛樂樓竟然不要現錢,只收度牒,而她又是魏王的紅顏知己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