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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彼其之子,美無度

所屬書籍: 司命

三界外,上有萬天之墟,下有無極荒城。皆是無日月、無生靈的死寂之地。有進無出。與幽禁最大惡極之徒的荒城不同,萬天之墟更為寂寞沉靜,那處乃是囚龍之地。

囚了這世間最後一條龍。

村頭的百年大樹下,老夫子正在給他的學生們講述遙遠傳說中的故事。藍天白雲,柔和的微風,認真傾聽故事的學生,一切平淡而美好。

夫子很滿意。

突然一滴略帶粘膩的液體滴落到夫子臉上。夫子不甚在意的抹去,望了望遠處的天空,並未見有半分下雨的跡象。

「啊。」學生小胖三獃獃的望向夫子頭頂的粗壯樹枝,「夫子,爾笙。」

抬頭一望,一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像貓一樣趴在樹枝上,四肢無力垂下,臉貼著樹榦睡得正香。微開的唇邊蜿蜒而出一抹晶亮的液體,滑過樹枝,滴下。

「哎呀!」

正中夫子的眼睛。

學生們哄然大笑。夫子擦乾了眼,怒極而起,想抓住爾笙好好打一頓。

被學生們的大笑鬧醒的女孩見形勢不妙,一個利索的翻身,跳下樹,身形靈活的躍過了兩個小土丘,轉過頭來不忘對夫子啐了口唾沫,隨後急急忙忙跑不見了蹤影。

夫子氣得跳腳。鬍鬚都豎了起來。學生們更是笑得開心。

適時,陽光和煦,晴空萬里。

「臭老頭。」爾笙踢開腳下的石子,邊走邊嘟囔著,「有點窮酸氣就了不起哦!會講故事了不起哦!我才不稀罕聽你的故事呢。」堵著氣,爾笙將腳下的一塊石子狠狠一踢,腳趾頭立即傳來尖銳的疼痛,還不等爾笙叫痛,一聲高呼便自田坎下傳來。

「他奶奶的!誰扔的石子!」

爾笙心道不妙,顧不得腳下的疼痛拔腿便跑。田坎下做農活的漢子已經看見了爾笙大聲喝罵道:「又是你個小王八羔子!個有娘生沒娘養的狗崽子!」

等跑遠了些,爾笙估摸著漢子暫時抓不到自己了,對著他拍了拍屁股又做了個鬼臉回敬道:「關你屁事!你個挨小王八羔子打的大王八羔子!」

漢子徹底怒了,放下農具便追過去:「看老子今天不收拾你!」

爾笙向漢子那方豪邁的吐了口口水,轉身就往村後的樹林里跑。村人們迷信樹林里有妖怪,不敢追進去。

漢子立在樹林外面破口大罵。有村人聽不下去,勸道:「你跟她一個孤女計較什麼,那孩子命中帶煞,一家人都被剋死光了,你小心跟她接觸。」

漢子啐了口唾沫:「真噁心。」甩著膀子走了。

爾笙對著他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又重重哼了一聲。轉身便往林子深處走去。

越往林子深處走,視野越開闊。樹林的最深處有一汪幽深的潭水,沒有來源沒有去處卻常年保持著清澈。無風無波時能清楚的看見潭底的殘木斷枝,也不知是什麼時候掉進去的。潭邊四季都開著不知名的白色小花,毛絨絨的,看起來十分可愛。

爾笙對村人的膽小很是不屑,她想,迷信什麼上古傳說、妖魔鬼怪,他們不到這林子里來走一走,永遠都不知道在這裡到底有多美。

爾笙坐在潭邊的一塊石頭上,脫了鞋,把髒兮兮的襪子隨手一扔,掰著腳丫子看了一會兒,大腳趾的指甲蓋已經踢翻了,在跑動的時候出了不少血。她咬牙,忍著疼痛生生將翻過去的腳趾甲給扯了下來。鮮血流出,爾笙將腳泡進冰涼的潭水中,嘴裡嘀咕著:「居然敢噁心姑奶奶!今晚就去你家後院拉幾坨屎,糊在你家菜籃子上,噁心不死你。」

將自己在潭水中慢慢散開的血望了一會兒,爾笙仰頭躺在石頭上,睜著眼看著藍天之上飄過的朵朵白雲。

「妖魔鬼怪?哼!如果有妖魔鬼怪為什麼不出來讓姑奶奶看看?」回應她的只有風穿過樹林的沙沙聲,爾笙哼了一聲:「村子裡的老傢伙們就知道編排故事騙人。」

她閉上眼,在水中晃著腿,一搖一搖的醞釀睡意。

天空中一道黑影蜿蜒划過,籠罩過她的身體。爾笙敏感的睜開眼。天還是那片天,雲還是那幾朵雲。微風依舊徐徐的吹,樹木依舊沙沙的響,沒什麼不一樣。

她撇了撇嘴,暗罵自己疑神疑鬼。

忽然,一陣狂風大作,徑直將她扔在石頭上的臟襪子颳走。她碎碎罵了句「奶奶的」。緊接著地面似乎被什麼巨大的東西撞擊了一下,猛的顫動起來,爾笙被抖得從石頭上滾了下去。

饒是她天生膽大,此時也被這陣詭異的妖風和奇怪的抖動弄得有點怔然。

艱難的從石頭後面爬出來,耳邊忽聞一聲駭人心魄的動物鳴叫,其聲渾厚,震得她胸口劇痛,生生嘔出一口血來。腦子暈乎成一片,她通紅著眼望向傳來聲音的那一處。

那巨大的黑色影子在她眼中投影成此生絕不會忘記的驚悚印記。爾笙張大了嘴,恨不能將眼睛凸出來:「妖……妖……」

一條、一條……猙獰的巨大蛇妖!

身覆黑甲,頭有兩角,有腳而五爪,後背有鰭,身粗如參天大樹之干。

「妖蛇!」

爾笙心臟驟停,雙眼一翻,身子僵直,像塊木板一樣往後一倒,嚇得幾乎暈死過去……本來她是可以如願暈死過去的,但倒下去的那處恰巧有塊碎石頭,後腦勺磕在石頭上,一陣尖銳的疼痛之後,她又稍稍摔清醒了些。

原來村後的林子里真的會出現妖怪。爾笙迷迷糊糊的想,村裡的老頭子們說的那麼多屁話當中居然有一句是真的。

但是既然有妖怪了,為什麼還沒出現鬼魂呢?阿爹阿娘的鬼魂為什麼不到這裡來遊盪遊盪呢……

蛇妖的嘶鳴只有那麼一聲便消失了。而爾笙的耳鳴卻持續了好久。暈暈乎乎的捂著後腦勺坐起來,她呆了半晌,才恍然想起此時自己應該往村子裡跑,逃命才是。

搖搖晃晃的站起來,爾笙不知是顧不得穿鞋,還是根本就忘了穿鞋,尋了一個大致的方向就踉踉蹌蹌的往那處奔去。腳步比喝醉的酒鬼還要虛浮飄渺。

路邊的白色絨花越走越多,樹木越來越少,遠方儼然成了一片白色的花海。爾笙迷糊的腦子全然顧不得周遭的景色自己是不是熟悉,此時在她腦子裡就只有逃命一個念頭。

爾笙不知不覺中已經闖入了樹林的腹地,跌跌撞撞,像個誤入仙境的莽撞凡人,跑過之地驚起無數飛絮亂舞。

奔上一個小坡,爾笙居高臨下的遠遠一望,倏地怔住。

遠處是一顆巨大的參天之樹,樹冠繁茂,比村中最老的老榕樹還要大,而在大樹之下,一名渾身是血的黑袍男子靜靜倚著樹根,閉眼坐著。

白色的花,黑衣的男子,漫天絮絮繞繞的落英在他身邊紛飛成了一幅極美的畫。將那方天地描繪成另一個世間。

像是受到了蠱惑,爾笙忘了逃命,忘了方才看見的「蛇妖」,只將那個男子痴痴的看呆了去。

微風划過,捲起几絲絨花調皮的貼到了她臉上。鼻尖微癢,爾笙猛的一驚,這才想起現在不能在這林中久待。甩了甩頭,讓自己清醒些許,她左右望了望,沒看見「蛇妖」,這才大著膽子向那人跑去。

他一定是被蛇妖弄傷的吧。爾笙如是想著,那麼她今天如果救了他就是他的救命恩人了。成了恩人就可以讓他報恩了。

報恩……就以身相許好了。

待爾笙走得近了,才發現他的身邊儘是斑斑血跡,染得四周的絨花一片腥紅。在本純潔的花海中透出一絲妖異的美麗。

爾笙小心翼翼的挪去他身邊,不知為何,這個男子身上有股莫名的氣息讓她害怕。但她向來膽大,除了方才那般妖怪,越是奇怪的東西她就越想搞明白。彎下腰,爾笙伸出食指遲疑的戳了戳男子的手肘。

沒有反應。

她勇氣更足了,伸手拉了拉他的衣袖。

依舊沒有反應。

爾笙蹲著往他身邊走了兩步,湊過臉去細細打量男子的容貌。精緻的面容,完美一如天人。爾笙突然想到有一日老夫子領著學生們搖頭晃腦讀的那句詩。當時不懂是何意,但現在她想,她或許也有這樣的感覺了——

彼其之子,美無度。

美無度。

爾笙突然捂住自己的心口:「奇怪,跳得好快。」

輕柔的一句呢喃卻已驚擾到了那個男子。他眉目微微一蹙,雙睫輕顫,睜開了眼。

幽黑的眼眸,一如承載了萬千繁星的夜空。當爾笙的身影映入他眼中的那一刻,疑惑一閃而過,殺氣剎那迸現。爾笙被這突如其來的殺氣駭得腿一軟,一屁股摔坐在地。

「我沒有惡意,我是好人!」爾笙立刻為自己辯解。

那人哪聽她解釋,長臂一揮,作勢便要掐她的脖子。

爾笙對於逃命的反應也是相當的快,蹭起身子轉身就跑。男子見她要跑,手往前一抓堪堪抓住了爾笙的褲子。

爾笙不管不顧的往前一掙,兩人都使了現在自己最大的力……

所以……

爾笙只覺臀部一涼,她的褲子被生生扒了下去。

爾笙素日是過得自我了些。

因為家裡人都去得早,她一個人像個混小子般過了許多年,吃喝用度全得靠自己死皮賴臉的去磨,所以她不似一般女孩那樣害羞,但!即便是個男孩被人扒了褲子怕是也得哭上一陣吧!更何況是內心其實非常敏感的爾笙。

她驚慌的將褲子拉上來,手腳並用的爬出去老遠,回過頭,含著淚,一臉驚惶的望著那人。

那人也沒想到會弄成這樣,眼中也划過一抹詫然與尷尬,但當他瞧見爾笙胯骨之上的紅色印記時,防備之色漸消,神色也慢慢柔和下去。

半晌之後那人沙啞著嗓音問道:「司命?」

爾笙怒了,這貨扒人褲子不說,扒完之後居然還叫一個莫名其妙的名字,這種行為就象是給了你一巴掌然後再跟你說打錯人了。

她趴著系好褲腰帶,抹了兩把淚,罵道:「司你大爺!姑奶奶叫爾笙!這年頭救人還被扒褲子,姑奶奶再也不做好人了。」

那人幾不可見的皺了皺眉,似自言自語的呢喃:「下界投胎,忘記了么?」

爾笙趁他分神,站起身,又往後退了些許,估摸著這人一時半會兒也抓不到自己,她對他吐了吐舌頭,做了一個極丑的鬼臉,然後轉身便跑頭也沒回。

男子並未追去。他倚在樹根下,目光追著她漸行漸遠的背影突然嘆了口氣:「怎生投成這麼一副脾性,實在是……過於神似。」

他摸了摸胸口的傷,神色微動,重傷,讓他失了所有的神力,不過總算是從那個地方逃出來了。

他看了看頭頂的紛飛著落葉的巨樹,又望了眼遠處蔚藍的天空。平靜的黑眸中忍不住泛起幾許激動的波光。

司命,外界天地當真一如你所說的那般美好。

同一片蔚藍的天空之下,爾笙總算是奔出了村後的森林。路邊村頭劉家的兩個孩子正在玩鬧,她喘著粗氣,喊道:「鼻涕劉兄弟!快給我過來!」

兩個孩子小,平日在大人那裡聽的都是關於爾笙不好的話,自是不待見爾笙,哥哥弟弟互相望了一眼,扭頭就跑。

「你們有沒有瞅見蛇妖啊!喂!」爾笙氣得跳腳:「這兩個死鼻涕小孩兒!我又不打你們,跑個屁!」她突然想起了什麼,拍了拍腦袋道,「對!我也得快跑,離樹林遠些,省得蛇妖出來看見我,第一個把我吃了。」

然而她在自己那個破木屋的家裡坐了一下午也沒見有什麼蛇妖從樹林里出來。

村子一如既往的寧靜。在林中看到的一切彷彿都是她產生的幻覺。

臨近傍晚,夕陽西下,爾笙有些坐不住了。想到她在林中看到的那個極美的人,心裡癢了又癢。

爾笙尚還記得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便告訴過她,女子註定是要嫁人的,嫁一個好人以後一輩子才能過上好的生活。爾笙深以為然。

她覺得那個人比村裡面所有男人加起來還要好看。應當也比村子裡所有男人加起來都要好。如果這麼一個人可以每天陪著她,如果她嫁給了這麼一個人,如果她可以帶著他滿村的亂逛——

這應當是一件多麼令人驕傲的事情啊!

爾笙眼眸亮了亮,繼續深思道:她沒有父母,沒有嫁妝,村裡的男人都不想要她。她的終身大事還是得靠自己死皮賴臉的去磨才行。現在正巧有個陌生男人撞槍口上了,這男人不了解村裡的行情。她大可將他騙上一騙,彼時成了親,有了孩子,他就是想跑也跑不掉了。

爾笙越想越激動,正巧方才那人也看過她光溜溜的屁股了。依著規矩,自己也理當嫁給他才是。

如此這般一琢磨,爾笙徹底坐不住了,站起來便往林子里跑,滿腦子皆是成親二字。蛇妖?蛇妖也不能和她搶男人。

爾笙想:他滿身是血,應該受了不輕的傷,就算要走也走不了多遠,肯定還在那個地方呆著的。

事實上,男子確實也還在那處呆著。他受傷之重,不僅失了神力,連起身行走都非常的吃力。正閉目養神調理內息之際,忽聞遠處有個聲音由小及大,漸漸向他靠近。他睜眼一看,那個從花海之中一腳深一腳淺的飛奔過來的人影可不正是爾笙。

爾笙拚命的揮著手:「美人!美人!」

男子又皺了皺眉,剛才她逃命一樣的跑了,現在又不要命的跑回來……還真是司命的作風。

爾笙哪裡知道他在想些什麼,在離他十步遠的地方忽然站住身形正色問他:「你剛才是不是要殺我?你現在是不是要殺我?」

「方才是,現在不是。」

爾笙點了點頭,隨即便一下撲到他面前,笑得燦爛:「美人芳名?」

「長淵。」

「長淵家住何方?家中可有妻室?」

長淵望她:「你待如何?」

爾笙從衣袖裡掏出一把做工拙劣的短劍,遞給長淵,鄭重道:「自劍。」

應該是自薦吧……

長淵默了默,沒敢接過那柄劍。爾笙忽悠道,「此乃我祖上留下來的傳家之寶,我自願獻上此劍,呃……那啥來著,嗯,與你共組一個家庭,共生一堆小屁孩。」

長淵盯著那柄短劍,道:「你是我的摯友,司命。」

「我是爾笙。」

望著女孩執著的眼,長淵突然有種想嘆氣的衝動:「我不娶妻。」

「為何?」

「找不到合適的。」長淵想,因為這世間只剩他一條龍了。

爾笙自顧自的將他的意思琢磨了一番道:「所以你的意思是你現在還看不上我咯。」

長淵怔然,沒想到她會得出這麼一個結論,他暗自琢磨了一下,認為爾笙是如何也達不到龍的要求的,隨即點頭道:「也可以如此說。」

爾笙也不氣餒:「既然如此,你要怎麼才能看上我?」

長淵搖了搖頭,不知該如何與她說明龍的擇偶標準。身型似蛇,有鱗甲,頭有兩角,角似鹿?她或許一個也達不到。

兩人乾乾望了許久,爾笙深吸一口氣:「好!我懂了!」

你……懂什麼了?不等長淵問出口,爾笙轉身便往村子跑去,只在風中留下一句吶喊:「你等著我啊!明天我還會過來的!」長淵重傷未愈,他即便是想走也走不了。

他望著小小的身影風風火火的跑了,唯有搖頭,半是無奈半是好笑的一聲輕嘆。

翌日,爾笙欣喜的捧著一堆亂七八糟的東西跑到他面前。嗅到的味道讓長淵覺得很是不適,他微微皺眉,問道:「這些是什麼?」

「食物啊。」

這理所當然的回答讓長淵默了默。

「你在這裡受了傷動不了,沒水喝又沒東西吃,遲早有一天得餓死。我就拿食物過來把你的命掉著,等你傷好了,我就是你的救命恩人了,到時候你就要報恩。我已經想好了,你孤身一人到這裡來的,身上也沒有其他的東西,多的我也不要,你把你人給我就好。」

「司命……」

「我是爾笙。算了算了,現在先不說這個,你看看這個!」爾笙指著自己手中的東西道,「黑色的是豬骨蟲,一種長在豬骨樹上的大蟲子,很是鮮美。這個紅色的是噗噗蟲,生活在土裡,它挖巢的時候會有噗噗的聲音,吃起來很有嚼勁。還有這個藍色的,這個是我最喜歡吃的,因為它都長在樹葉下面,所以很乾凈,不用洗就可以生吃,嚼起來脆脆的,只是沒人告訴過我他的名字,我就叫他嘎嘣嘎嘣脆脆蟲。」

全是……蟲子。

長淵慢慢把視線轉到爾笙臉上:「你喜歡吃這些?」在他的印象中,司命所喜歡吃的東西似乎與這些完全不一樣。

「我就是靠它們養大的,你別瞧它們長得不咋滴,到嘴裡那是另外一種銷魂的美味啊!」爾笙將手中的蟲子往長淵面前一推,鼓著雙大眼睛望他,「嘗嘗。」

遠古的記憶已經模糊,長淵只記得遠古人類食五穀烹野獸,卻不知道對於現在的人類來說什麼是正常的食物,他只是不想吃聞起來就那麼……不友好的東西。

他搖了搖頭:「我不餓,無需進食。」

爾笙也不再勸,自己捉了那條藍色的蟲「嘶溜」一下吸進嘴裡,一邊嚼一邊含混不清的說:「那等你餓了我再捉過來送你吃,這些就是我的了。」

長淵靜靜的看著爾笙將蟲子一條一條吃掉,那副津津有味的模樣讓他幾萬年來不曾動的胃微微蕩漾了一下。

「很好吃?」

爾笙斜了他一眼,一邊嚼著嘴裡的豬骨蟲,一邊撿了條小一點的噗噗蟲塞進了長淵的嘴裡。不等他反應過來,爾笙已把長淵的嘴捂住,非常霸氣道:「嚼。」

長淵臉色黑了黑,無奈吐不出去只有依言嚼了嚼。初時的腥味散去,一股濃郁的香甜之氣自唇齒間散開。他頗感意外的挑了挑眉,而更意想不到的是,不等他將其吞咽,腹內已經緩緩升騰起了一股溫熱的氣息。慢慢行遍四肢百骸,將他重傷後僵冷的肢體逐漸溫暖了。

爾笙此時已經吃得只剩最後兩條脆脆蟲,她看了看長淵一眼,問:「你還要麼?」話問出口之後她已經作勢將兩條蟲都放進嘴裡。長淵卻出乎意料的說道,「要。」

爾笙嘟了嘟嘴:「喏,給你一條。」

這次長淵沒有半分猶豫的將蟲子嚼爛了吞掉。腹內果然又升湧出一股暖流,長淵順著體內的氣息的運走方向凝神斂氣,一絲微薄的神力慢慢在血液中凝聚。雖然細小,但也足以讓他欣喜不已,有了神力,傷口癒合就只是時間的問題了。

「你現在吃了我的東西,已經有半個人是我的了。」爾笙拍了拍長淵的肩,「照理說你應該跟我回家才是,但是現在你傷重走不得路,我大概也沒那個力氣拖你回去。所以等你傷好能走路後,再與我一起回去拜堂成親生娃娃吧。」

根本就不給長淵說話的機會,爾笙又道:「昨天是我疏忽了,晚上忘了給你拿條被子來,你等著,我這就給你拿去。」說完就風風火火的跑了,徒留長淵在白色花海中一聲無人聽聞的嘆息:

「我不娶妻的……」

長淵這一等就等到了第二天早上。

樹林中霧氣繚繞,襯得這一片絨花巨樹更象是一方仙境。長淵正閉目養神,忽聽有急促的腳步往自己這邊跑來,他微微睜開眼,心道,現在的司命直爽不變,卻比之前莽撞了不少。

「長淵長淵,昨晚沒凍著吧!」

看見那個抱著一團被子穿過薄霧向自己跑過來的爾笙時,長淵微微一怔。爾笙則是一邊念叨著對不起一邊將被子給他搭上。細心的蓋好。

長淵看了她很久才把目光移開,空氣靜默了一會兒,只聽長淵淡淡道:「臉怎麼了?」

爾笙給他蓋被子的手微微一僵,沒好氣道:「被豬扒了。」

其實爾笙這一臉青青紅紅的傷是被隔壁家的朱老二打的。

爾笙家裡的被子薄,她怕不夠抵禦樹林里的寒氣,便到隔壁朱家去借厚被子。朱家嫂子是個憨實的姑娘,心腸軟,爾笙幾聲央求她就答應了,恰恰把被子從屋裡面抱出來時碰見了大白天就喝得醉醺醺的朱家老二回家。那人就是村裡的流氓,平日里橫行鄉里,憑著長了一身橫肉欺壓弱小。之前爾笙就沒少挨過他揍。

爾笙看見他,搶了被子拔腿就跑。朱家老二往門口一堵,像拎小雞一樣拎起了爾笙,酒氣熏天道:「偷我家東西?」說完就對爾笙一頓好打。朱家嫂子嚇得夠嗆,生怕打出了人命,喊了家人出來一陣好勸才把朱老二攔住。

爾笙一聲沒吭,扛著被子就跑。等回到自己的家收拾了東西想去找長淵,腦袋卻暈乎的受不了。抱著的被子又軟又暖,她捨不得放就在床上眯一會兒,卻沒想到這一眯就徑直眯到了清早。這才急急忙忙的趕了過來。

當然此間事端爾笙是不會給長淵講的。長淵也沒多問,心中卻明了她被別人欺負了的事。

等爾笙把被子給他蓋好之後,長淵忽然道:「此處靈氣氤氳,連生養出來的蟲子都是療傷聖物,你自小在這裡長大,又以這些蟲子為食,想來體內定積聚了不少靈力。若是稍加修鍊,短日內雖習不會高深的法術,但是在人界自保肯定是搓搓有餘的。」

爾笙望著他一臉茫然:「什麼意思?」

「司……爾笙想習道法之術么?」

「那是什麼?」

長淵默了默,換了個簡單的說法:「與尋常人打架之時絕不會輸的辦法。」

爾笙眸中精光大盛,狗腿握住長淵的手,目光灼灼的盯著他:「長淵能教我么?」

不等長淵點頭,爾笙已經撲了過去:「相公相公!我就知道我沒看錯人的!」

長淵開始教爾笙修習法術。

他只能言傳,無法身教。但爾笙本身就聰明伶俐,對長淵講的東西很快就能理解了,一個教得用心,一個學得用功,加之她體內有長年累積下來的靈力為助使得爾笙的成長進境相當的快。

長淵是上古神龍,自身的修為極高,在他看來他所教與爾笙的不過是一些普通的防禦之術,殊不知他所教的這些術法以足以讓當今修仙門派的人望其項背。

爾笙卻並不知道自己能學到這些東西需要多大的機緣,她只是覺得現在捉起蟲來更容易了,隔壁家的豬老二要欺負她的時候她能繞過他山一樣的身體溜走了,更能把村裡的一夥孩子們壓得死死的了……

她每天一邊和長淵學術法一邊把自己做的所有事都告訴長淵,今天捉了幾隻蟲,打哭了幾個孩子,事無巨細一一稟報。長淵也不嫌煩,從來都是爾笙說著,他仔細的聽著。他習慣這樣的相處方式,因為之前與司命待在萬天之墟時也是這樣,司命說著,他聽著。不同的是,司命多數說的是自己寫的故事,而爾笙說的是自己經歷的故事。

等爾笙說完了長淵偶爾會提兩句,什麼做得太過分了,什麼做得太缺德了。爾笙也都一一記在心裡,以後不再犯。

兩人相處自是十分融洽,爾笙告訴長淵世事,長淵教會爾笙人情。儘管這些人情也是從司命那裡道聽途說來的。

總之爾笙的生活就這樣喧鬧而平靜的過著。

她成日成夜的盤算,這是五月初幾,過了七月廿三她滿了十四就能嫁人生孩子了,彼時長淵的傷應當也好了,那就在八月份的時候定個日子讓長淵把自己娶了吧。她要為自己置辦一套嫁妝,也要為長淵制一身新衣。

可是錢從哪裡來呢?新衣裳總不能向人家去賒要吧。

沒讓她愁多久,村子卻出事了。這樣的變故,她從來都沒有想過。

那日清晨爾笙自床上轉醒,木屋的窗戶外沒有透進來往日明媚的陽光,霧蒙蒙的一片,仿似村後樹林里的瘴氣蔓延過來了一般。她將身上的被子往旁邊一推,就著屋裡打來的冷水洗漱的一番,便像往日那樣要出去找長淵,但是,當她推開門後,卻被眼前的場景嚇得呆住。

村子裡出現了很多……人?他們衣著陳舊而破爛,裸露在外的肌膚已經全部潰爛化膿,雙眼無神空洞,漫無目的的在村子裡四處遊走。

更令人駭然的是他們的手上握著鮮血淋漓的殘肢斷骸,或是一隻手,一塊肉,又或是一個頭顱。當爾笙看見老夫子的頭顱不知被誰扔了過來從她面前骨碌碌的滾過時,她不由一個戰慄「哇」的吐出一口清水。

村子裡死寂一片,她這聲嘔吐顯得無比突兀,那些殭屍一般的人聞聲,僵硬的轉過頭來,青白渾濁的眼珠齊齊盯向爾笙。

爾笙再是膽大此時也不由軟了腿腳,見那些人緩緩的向她走來,爾笙心底發寒,一個縱身從自家的窗戶跑了出去,向著樹林的方向一路狂奔,沿路上看見的場景更是令她膽寒,在地上躺著的這些人,所有的人她都認識,昨日她還與他們在一起,一起活著……

她不敢停下,腦海里儘是長淵的身影,彷彿跑到他身邊自己就能得到救贖,儘管她清楚的知道長淵重傷在身,但是她就是覺得在他身邊一定是安全的。

去樹林的路從來沒有這麼漫長過,爾笙似乎要將肺都跑出來了,可是長淵還是那麼遙遠。

眼瞅著就要跨進樹林中,忽然一隻夾帶著粘膩液體的手掐住了她的後勁,將她往前一摁,爾笙狠狠撲到在地,那人張口便向她的脖子咬去。爾笙反應極快的轉過身,手掌對準那人的臉,下意識的捻了個決,只見金光一閃,那人的頭顱徑直爆開,炸了爾笙一臉腥臭的腦漿。

爾笙顧不得噁心,抹了兩把臉,近乎是爬著站起身來接著往樹林里跑。

然而她還沒有邁出兩步,腳下被人狠狠一拽,又摔了下去,撞到地上裸露的石塊被生生磕掉了她一塊門牙,鮮血頓時湧出染了她一嘴的腥紅。

爾笙捂著嘴回頭一望,只見方才被自己爆掉腦袋的那傢伙居然還用手握著她的腳腕,拽得死緊。

在他的後面陸陸續續有殭屍走了過來,爾笙幾乎快嚇哭了,腦子裡一片空白,死命的去掰那隻潰爛的手,可是還沒等她掙脫這隻手,一股腥臭之氣便噴洒在她耳邊,她驚惶的轉頭一看,另一隻殭屍的血盆大口已近在眼前,她能清楚的看見那爛肉一般的舌頭和尖利的黃牙。

「啊!」再也忍不住心中的驚恐,爾笙尖叫出聲。

銀白耀眼的光華在下一瞬間擦過爾笙的耳邊沒入殭屍的額頭,時間似乎在此時靜止,那殭屍的嘴就那樣大大的張著,沒了動作。

爾笙呆了好久,才反應過來,這殭屍已經被剛才拿到白光殺死了。她怔然望向方才那光華射來的地方——一襲白底青花的長袍在半空中隨風清揚,那女子清冷的面容仿似神仙一般淡淡的掃她一眼,隨即目光遙遙望向死氣瀰漫的村莊。

手中銀色長劍輕舞,她一聲無情的低喝:「殺!」

四周青光閃爍而過,爾笙這才看見在女子身後還有一排同樣穿著白底青花袍子的人。他們聽得女子的命令,瞬間便不見了蹤影。

「仙……仙人?」爾笙獃獃的呢喃出聲。

忽然腳腕上又是一緊,她寒毛微立,才想起還有一個殭屍正拉著自己。她兩隻腳拚命的踢踹終於把那手給踢了下去,站起身來,心中氣不過,又狠狠踩了殭屍兩腳,這兩天長淵讓她不要說髒話的囑咐也拋在了腦後:「大爺的!害姑奶奶差點被吃掉!」

發泄了一會兒心中的恐懼,爾笙看了一眼已落到地上的女子,不倫不類的行了個禮道:「謝謝仙子救命。」言罷轉身就往樹林里走。

「等等。」女子喚住她,「殭屍未除,不可亂走。」

「我要去樹林里找人。」

「林中還有人?」女子想了會兒道,「我與你一道去。」

有人護著自己自然是好事,爾笙點了點頭。

看見長淵的那一刻,饒是清冷如那女子,也不由愣了愣,一是愕然於那人的面容,二是愕然於那人周遭的殘敗的環境——巨樹十米開外一片荒蕪,殭屍的殘肢斷骸散了一地,儼然一幕修羅場,但是在靠近在男子身邊的位置,白色絨花依舊開的可愛。

他似察覺到了兩人靠近的動靜,緩緩睜開眼。面色尚有些蒼白,但黑眸之中未歇的殺氣看得那女子一陣膽寒,不由頓了腳步,呆怔在原地。

爾笙被這些腐爛的惡臭熏得一陣噁心,聯想到現在自己的臉上還掛有些殭屍腦漿的殘留物,她「哇」的吐出一口酸水,嘔吐聲在寂靜之中顯得十分突兀。

長淵眸中殺氣漸漸散去,而皺眉頭卻蹙了起來:「爾笙,過來。」

拍了拍胸口,爾笙吐完之後反而好受了一些,她輕輕喚了聲長淵,門牙磕掉了一塊,說話有些漏風,她面帶著些許委屈,拔腿向他那方跑去。

「等等。」白袍女子攔住爾笙,「他並非人類。」

初聽這話爾笙愣了一愣,她帶著些愕然望向長淵,長淵面色不變,如往常一般靜靜地望著她。默了一會兒,爾笙推開擋在自己面前的手。

「有什麼關係。」

這話答得如此自然,倒弄得那女子有點呆怔。

待跑近長淵身旁,爾笙看見長淵的面色蒼白得嚇人,一摸他的手,發現比往日冰涼許多。爾笙的眼眶立即就紅了:「長淵你怎麼了?」

「無妨。」他壓住喉頭翻動的腥氣,「牙齒……」一提到這個,爾笙的眼淚啪嗒就掉了下來,張著缺了一塊門牙的嘴嗚嗚的哭不停。千萬年以來,長淵從沒見過誰在他面前這麼哭過,登時有點慌,「呃……可是痛極?很痛么?」

爾笙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半天才含糊不清的說:「門牙、換過了……不會長了,吃不了……吃不了東西了……我會餓死……會餓死……」

長淵一聽臉色也有些變了,但又馬上冷靜了下來,肅容問爾笙:「如此嚴重?」

爾笙點頭。

「可有補救之法?我幫你去找。」

那副認真的表情,儼然已經認同了爾笙缺了門牙會餓死人的理論。

白衣女子在後面聽罷這番對話無語了一陣,終是忍不住開口道:「不過缺了顆牙,犯不著哭成這副德性。當務之急先從此地出去,殭屍殘骸散出來的屍毒於人有害。」

爾笙聽了,忙將淚一抹:「長淵能走么?」

長淵又看了一眼她的牙齒,然後搖了搖頭:「傷勢未愈,走不了。」

女子聽罷此話,心中暗驚,這人之前身受重傷,還能不挪一步殺掉如此多的殭屍……她不知,正是因為殺了這些殭屍,將長淵好不容易凝聚起來的神力又給揮霍沒了。

爾笙卻沒有她想的那麼多,聽見長淵走不動,她只有無助的望向白衣女子。

女子稍稍一思索,蜷起食指放在唇邊一吹,清靈的哨音破空而去。片刻之後,空中飛速閃過來一道銀光,堪堪落於白衣女子跟前。光華散去,爾笙定睛一看,是一個清俊的藍袍少年,他咧嘴笑著,不倫不類的對白衣女子行了個禮:「霽靈師叔,我總算等到你吩咐我事情做了!你說吧,不管什麼事,辰渚拼了命都會做好!」

霽靈指了指長淵:「且去將那人扶上,速速離開此地。」

少年一轉身,先看見了滿地殘骸,嚇了一跳,隨後目光掃過一身狼狽的爾笙,最後落在長淵身上,苦了臉:「師叔,你就是叫我來駝人的啊……又是出傻力氣的體力活,我什麼時候才能為無方山立大功吶!」

「扶不扶?」

「扶扶扶。」少年見霽靈冷了臉,立即答應了向長淵那方跑去。

爾笙殷勤的將長淵扶著半坐了起來:「多謝小仙長,這裡來扶吧。」然而辰渚跑到離長淵還有丈遠時,忽然止住了腳步,爾笙奇怪,「小仙長?」

辰渚聽得這聲喚,又往後退了兩步。

霽靈皺眉:「辰渚?」

「哎……」他低低應了聲,又遲疑的向長淵走了幾步,當他接住長淵投來的眼神之時,兩腿忽然微微一軟,不知為何竟生了想要逃跑的念頭。這人……這人渾身的氣勢好懾人。

辰渚聽見霽靈詢問的聲音,他只有把心一狠,硬著頭皮走了上去。接觸到長淵身體之時,他更是不由有些顫抖,象是觸碰了什麼不該碰的東西一般。

爾笙卻不知辰渚心裡的苦。見有人幫忙了,心裡欣喜不已:「仙子姑姑,咱們走吧。」

霽靈點了點頭:「我先送你們去鎮上。」

無憂書城 > 言情小說 > 司命 > 第一章 彼其之子,美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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