爾笙徑直摔入後山禁地的湖中,一潭刺骨冰涼的水頓時侵擾了她所有的感官。
腹中的絞痛在如此寒涼的水中似乎也輕了許多。爾笙不會泅水,自小便不會,此時被這突如其來的遭遇嚇得手忙腳亂,肌肉綳得死緊,然而她越是掙扎便嗆了越多的水,往湖底沉得也越快。
會死掉……爾笙想,左右拉不出東西遲早也得憋死,而今被這水憋死,倒也死得好看一點。
只是唯一的遺憾便是此生還未尋到長淵……不知長淵現在過得怎麼樣了,是不是還記得他有一個小媳婦,知不知道這個小媳婦一直在找他……
爾笙的意識越發模糊,但是身上的感官卻越來越清楚,她清晰的聽見四周水流的流動的聲響,感受到水流流向的逐漸變化,由最初的寂靜無波,然後慢慢旋轉得迅速。
「爾笙。」
誰在叫她?
聲色平淡而語氣卻是久違的溫柔。
「爾笙。」
是誰……
爾笙感覺自己背脊似乎觸到一塊堅硬的物體,似鐵似牆。忽然,這塊堅硬的東西馱著她開始慢慢移動起來,順著水流快速向上,然後衝出冰涼的湖水。
彼時孔美人正與仙尊在空中纏鬥得厲害,其實若單論法力孔美人卻還勝仙尊一兩層,但是方才那霸道的兩記襲擊已傷了孔美人內息,他一運氣便覺得胸腔內隱隱作痛,根本無法使全力應付仙尊,偏偏這無方仙尊又是個出了名的狠角色,對付妖魔向來不會吝惜著靈力,處處皆是狠辣的殺招,孔美人忙於招架,處處落了下風。
他正恨得牙癢,忽覺下方有股莫名的氣息泛出,仔細一探,竟與方才偷襲他的那兩記法力極其相似,孔美人不由心生顧忌,慌忙接了仙尊一招,往下方看去。
仙尊自然也察覺到了同樣的氣息,他目光淡淡往無方後山一瞥,隨即眉頭微皺,眨眼間手中便凝出一柄透藍的長劍,更是氣勢洶洶的沖孔美人砍去,一副速戰速決的模樣。
孔美人被這突然的一劍砍得措手不及,狼狽躲過之後不由動了真怒:「與爾等玩笑,你還真當本王是好欺負的。」言罷,口中咒語低吟,一柄極為艷麗的摺扇便握在手掌間,「本王且認真與你切磋切磋。」
無方的上空一時撞擊出各種顏色炫目的光,下方的弟子們看得皆是驚嘆,唯有後山禁地一片死寂。
爾笙一臉慘白的被拖上湖邊,髮絲混亂的耷拉在臉上,顯得她更是狼狽,但是此時她對周遭變化已渾然不知。
一襲黑色長袍的男子以手覆在爾笙的腹部,微微用力,爾笙便吐出一口清水,接著嗆咳不斷,她迷迷糊糊的睜眼看了看眼前的男子,可是還沒看清容貌便又捂著肚子疼暈過去。
男子渾身也已濕透,探查到爾笙的脈搏依舊強健的跳動著,他長舒一口氣,在爾笙身邊坐了下來,然後用食指輕輕摸了摸爾笙緊皺的眉頭,沉默了半晌,有些心疼的問:「很痛么?」
爾笙昏迷著自然不能答話,他便更是用力的想去抹平爾笙額頭上的褶皺。
上空的激烈打鬥仍在繼續,法術撞擊出的炫麗的光映入透亮的湖水之中,又反射過來,投進男子黑色的眼眸里,澄凈的瞳中一絲金光一閃而過,黑衣男子的面目逐漸冷了下來:「何以……欺辱於你。」
爾笙嗆咳兩聲,恍惚中呢喃:「長淵……」
他目光漸漸柔和下來,伸手摸了摸爾笙的額頭:「待我且去幫你打那妖怪一頓,替你出出氣,可好?」言罷,長淵起身欲走,卻發現自己的衣袖被爾笙拽得死緊。
他不忍掰開爾笙的手,便也只好壓了心底的邪火,好脾氣的坐下來,只顧一動不動的瞅著爾笙,好似這樣瞅瞅爾笙便能很快醒來一般。
上方的鬥法愈發激烈,引得無方靈氣激蕩,湖水無風自動,一些樹葉甚至被法術的餘威削了下來。
長淵卻不適時的將爾笙看呆了去,一如他這幾年時常做的那樣,爾笙靜靜打坐或者望著某個地方發獃時,他便也躲在角落悄悄的望著爾笙發獃。所以等他眨巴著眼回過神來時,才發祥空中那兩人已斗得天上烏雲遍布,仙山無方儼然一派妖山的光景。
長淵皺了皺眉,心道,此兩人皆是集道法之術大成者,如此斗下去必定得傷了天地元氣。無方仙山靈氣四溢,若是山下鎮守著什麼上古的邪魔妖物……
他還未想完,大地猛的一震。
只見眼前的湖水一陣激蕩,急速的旋轉起來,湖中心仿似有一個怪物,將水全都吸了進去。待湖水盡數乾涸之時,平坦的湖底露出一塊不知立了多少年的石碑,上面的硃砂字仿似是才用鮮血抹上去的一樣——
無極荒城。
三界外,上有萬天之墟,下有無極荒城。皆是無日月、無生靈的死寂之地。有進無出。
長淵見此碑,不由肅了面容。無極荒城,永囚大凶大惡之徒的蠻荒之地,它的入口竟是在無方么……長淵想,難怪此處被無方立為禁地,這樣的地方,著實不該為人所知。
「唔……」
一聲呻吟自爾笙口中傳出,長淵回頭一看,卻見爾笙的面色竟比方才更白了三分。長淵心底不由起了驚慌,伸手一探,發現爾笙的臉如冰塊一般凍人。
「好痛……」爾笙全然無意識的呢喃,「肚子要爆掉了。」
長淵一聽此言,白了臉色。
此時,地面又是一陣劇烈的震動,此次並不如方才那般震一下便停了,而是持續的顫動,仿似有什麼巨大的怪物要破土而出一般。
上方的仙尊與孔美人二人已停下了殊死決鬥,仙尊臉色鐵青,而孔美人的眼裡閃動著莫名的光芒,口中念念有詞的說著:「無極荒城……無極荒城竟在此地。」
空中一道晴雷劈下,接在寫有無極荒城四字的石碑之上,忽然間一扇碩大的城池臨空出現在閃電之後,巨大的黑色城門「吱呀」一聲響,對著爾笙所在的方向,緩緩開啟。
一絲詭異的風自城門中卷出,仿似一隻手抓住了爾笙便把她往城門中拖。
長淵下意識的抱住爾笙,與那股無名的力爭相對抗。
城門越開越大,拖住爾笙的力也越來越大,長淵黑眸之中閃現的金色也越來越重,爾笙額上的冷汗如雨下,翻來覆去只會淺淺的呢喃一個字「痛、痛。」
城門大開,城裡的世界被一片濃霧籠罩,什麼也看不清楚,只有一點紅色的影子在濃霧之中若隱若現。
仔細一看,才發現那竟是一個身著猩紅色大衣的女子在濃霧之中翩然而舞:「朝思暮念,問君胡不歸。」她邊舞邊唱,其聲幽怨凄哀,仿若地獄鎖魂的怨鬼,令聽者無不膽寒戰慄。
一舞將畢,女子凄然長嘆:「君不歸,所為何,所為何?」
「爾笙。」女子幽幽喚道,「且回來吧。」
話音一落,長淵只覺懷中一空,爾笙已臨空被奪了過去,長淵眸色微沉,想也未想,跟著便也追了過去。
巨大的城門闔上,將兩人都關了進去,城池一如突然出現時那樣,瞬間便在空中消失的蹤跡,唯留下一個乾涸了的湖泊和石上血字更加鮮艷的石碑……
爾笙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一片紅色的沙塵之中。她睜開眼的第一件事便是去摸一鱗劍,將它好好的握在手中之後才開始想其他事情。
被灌了珠子,被拋進水裡……其他的爾笙便記不得了。她感覺腹中依舊在隱隱作痛,卻沒有初時那麼厲害了,爾笙甩了甩有些獃滯的腦袋,茫茫然的站起身來,往四周一看,皆是一片荒蕪的紅沙:「師父。」她弱弱的喚了一聲,沒有得到回答,她左右看了看來回踱了兩步,又喚道:「師父、師姐?」
紅色的沙塵瀰漫,爾笙走出去兩步便不知道自己方才是在那個位置了,一轉身便迷失了方向。
四周如死一般寂靜,空無得讓爾笙覺得可怕。
「有誰在嗎?」爾笙大喊,「師父、師姐、仙尊、孔美人!誰都好,有誰在嗎?」
回答她的依舊是無止境的風吹著沙,簌簌而過的蕭瑟之聲。
何曾有過如此處境,以往再是可悲,身邊也總是有人陪伴的,即便是無人陪伴,四周也總是有人氣的。爾笙本就最怕孤獨,此時留她一個人在這樣的地方,沒一會兒她便紅了眼眶,而她又明白哭不能解決任何事情,便又只能咬著唇強忍情緒。
左右摸不著頭緒,爾笙便隨便撿了一個方向便悶頭往那邊走去。她本想用御劍術,飛上天去,至少能看看這裡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但是咒語一念才發現自己內里空空,靈力竟然全數不見了,
爾笙唯有在漫天飛舞的紅色風沙吃力行走,此處的沙地極為鬆軟,走一步便陷進去一步,一腳能沒入膝蓋深。爾笙幾乎是手腳並用的在向前行走。
不知走了多久,爾笙已累得滿頭大汗,抬頭一看,前方依舊只有紅色的沙塵。
一時她只覺無比泄氣,登時沒了繼續向前的意念,耷拉這腦袋,看著自己深深陷入黃沙中的雙腿,眼淚啪嗒啪嗒就掉了下來,她捂著隱隱作痛的肚子委屈的細聲喚著:「師父師姐不在,孔壞人也不在,長淵也不在……長淵不在這麼久……都跑哪兒逍遙去了。」
「自是嫌你麻煩,都獨自走了唄。」
一道不陰不陽的聲音不知從何方響起,刺得爾笙心中更是發酸。爾笙趕緊將淚抹了乾淨,在四處張望了一番,並沒有看見人影,她戒備道:「你是誰?」
「我?我不過是個幻影。」那人道,「爾笙,此生你註定是孤寡之命,沒人陪著你是正常的,這都是註定了的命運。」
「孤寡之命……」爾笙獃獃重複,「為什麼註定是我?我並沒有做錯什麼。」
「無錯也得受著,這便是命。」
「什麼狗屁!」爾笙罵道,「我活著便要按著自己的心意活,什麼命運,誰給我定的命運,那人憑什麼又來定我的命運?腦子被屎糊過了還是吃飽了撐得慌?」
那陰陽難辨的聲音一時沒了動靜,爾笙還在奇怪,忽聽前方驀地傳來一聲輕喚,用她日思夜想的聲音:
「爾笙。」
只一聲便叫爾笙徹底呆住,忘了反應。
黃沙之外隱隱透出那人的身影,爾笙不知從哪裡來的力氣,拔了腿,在一腳深一腳的沙地里跑得飛快,直直奔著那人而去。她心中狂叫著那人的名字,但是到了嗓子眼反而被什麼東西梗住了一般,無論如何也吐不出隻字半語。
前面那人的身影越來越清楚。爾笙一邊跑著,眼眶像被硃砂畫過一般急速紅腫起來。
「長……」
她深吸一口氣,不管自己這一下喝進了多少黃沙,只想這一聲喊出他的名字,然後撲進他懷裡抱住他再也不鬆手。
但是世事難料,爾笙艱難的『跋涉』了如此長的路程,但是臨近長淵身邊的時候卻過於激動,功虧一簣的軟了腿,「啪嘰」一聲,難看的整個人撲在長淵身前,摔了滿身滿臉的沙。
爾笙抬起頭來,一臉的淚痕混著沙在她臉上划出了一道道詭異至極的蜿蜒而下的黃色曲線:「長淵……」爾笙叫得委屈,嗓音已近沙啞得不可聽聞。
黑衣男子蹲下身來,耐心的替她抹乾凈了滿臉污漬,神色雖極是平靜,但眼眸中的溫柔卻是爾笙在其他人眼中從來沒有見到過的。
「怎生仍舊如此魯莽?」
爾笙蹭起身子來,老實不客氣的拽了長淵的衣袖,呼了鼻涕,然後蹭到長淵脖子邊,抱著他便不撒手了。
「長淵……」爾笙顫抖著唇喚著他的名字,眼淚鼻涕順著他的頸窩留到了衣服里去,「我找了你好久,找了你好久!」
爾笙抱著長淵哭得慘不忍睹,初始還能哽咽著說兩句人話,到了後面,便是『長淵』二字也哽得吐不出來了。
而長淵久未被爾笙如此親近過,身子還是有些僵硬,過了許久才慢慢緩了下來,猶豫了幾番,終是將雙手環過爾笙的背,輕輕把她攬住,任由爾笙一把鼻涕一把眼淚的泣濕了他一肩的衣裳。
漫天黃沙之下,爾笙跪著,長淵屈身蹲著,他們靜靜擁抱著彼此,一個淚流滿面渾身狼狽,一個滿眼溫和而動作卻僵硬不已。
但同樣的是,他們都不捨得放開對方。
不知過了許久,等沙塵已被風捲走,天地間終是歸於徹底的寂靜,爾笙才堪堪止住哭泣,腫著一雙眼,可憐巴巴的望著長淵,問:「你這麼久、這麼久……在外面,莫不是有了其他女人?不然,不然怎麼會連來看我一眼也不曾。」
聽罷這話,長淵哭笑不得的盯了爾笙許久,隨即老實的搖頭:「我不曾有過其他女人。」
爾笙心裡頓時覺得更委屈了,剛才止住的淚眼瞅著又要往下掉:「那……那你是討厭我了嗎?很討厭?連看一眼也不想看?所以才一言不發的走掉?」
長淵嘆息:「你誤解人的功夫,確實是一等一的好。」長淵摸了摸爾笙的頭髮,「我很早以前便找到你了,只是,你不曾識得我。」
「胡說。」爾笙道,「你化成灰我也認得你。」
長淵默了默,終是沒有把自己被打成一條小蛇這件極其難堪的事告訴爾笙。
他是龍,再是被囚禁了多久也有一個上古神龍的驕傲之心,然而他卻一而再再而三的被爾笙誤認為是蛇,這著實是一件讓長淵丟臉到家的事,他岔開了這話,不再繼續深入探討。
「我……此前的追兵沒被我斬草除根,我想他傷好之後定然還會來找你我麻煩,索性就隱藏在暗處養傷,一直未曾現身找過你。」
爾笙呆了呆:「如此說來,長淵一直在我身邊咯?」
「嗯。」長淵認真的點頭,唯恐爾笙不信。
爾笙興沖沖的握了長淵的手:「那我會讀書寫字你都看見了吧,我還學會了畫畫和彈琴,雖然夫子說我做這兩樣沒有天分,但是我卻覺得我做得很不錯,改天我再給你畫畫,再給你彈琴好不好?」
長淵怎麼會沒見過她畫的畫,怎麼會沒聽過她彈的琴。他知道夫子說爾笙在這方面沒有天賦實在是誇獎了爾笙,但是丑又如何,難聽又如何,都是爾笙獻上來的寶,長淵斷然不會拒絕的。
見長淵點頭,爾笙更是開懷了:「我會很多法術,會駕馭一鱗劍,改天我都一一表演給你看好不好?」
長淵一味寵溺的答應她:「好。」
「那前些日子辰渚與我表白,我把他收了,你說好不好?」
「好……」長淵頓了頓,手指不自覺收緊「怎麼收?」
爾笙自然而然的說道:「自然是當妖怪收掉啊,我已經有長淵了,要他幹嘛,他現在只是對我表了個白,我已經明確的拒絕了,若是下次他再來擾我,我們便一起把他像妖怪一樣打發掉,好不好?」
長淵鄭重點頭:「甚好。」
有了長淵的陪伴,這無日月無生靈的荒蕪之地似乎也沒那麼可怕。
爾笙一直興緻勃勃的說著自己這三年生活的點點滴滴,第一次和師姐出去除妖,第一次看見師父和師姐吵架,第一次與別的孩子一同在學堂上念書寫字,第一次寫小話本子拿去給同學傳閱,然後不甚被夫子收掉了。事無巨細,不管長淵知道不知道,都一一講給他聽。蠻橫而霸道的要長淵分享自己這幾年生活的點點滴滴。
儘管爾笙與長淵講的這些事長淵大都親眼見過,但是他依舊聽得十分認真,那些平凡無奇的事放到爾笙嘴裡就忽然變得有意思了。爾笙似乎很有與人講故事的天賦,一如在萬天之墟里給他講故事的司命一樣,每一件細小的瑣事,放到她的嘴裡永遠都會變得無比有趣。
在荒城之中是不知外面天日幾何的,所以當爾笙講得口乾舌燥仍未見天黑時終於提出了疑問:「長淵,你知道現在多少時辰么?」
長淵搖頭。
爾笙一呆:「那我們還是先回去吧,出來太久師父師姐會擔心的。」
「要自此處出去怕是不那麼容易。」長淵道,「至今,我尚未聽過有誰自這裡出去過。」
爾笙舉目四望,只見四周除了一片無際的黃沙什麼都看不見,終是想起了問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長淵,這是哪裡?我們怎麼到這裡來的?」
待長淵將此間事端都交代與爾笙聽了,爾笙才驚覺現今她與長淵的處境是十分危險的,一來,此處什麼東西都沒有,除了偶爾刮過的沙塵暴,甚至連雨也不下一顆。二來,此處囚禁的皆是罪大惡極之徒,他們在被關入無極荒城之前應當都曾是一方霸主或說都是有大本領的人,這種人大都脾氣不好,被關進荒城以後,沒了管制,對外面的世界確實沒了威脅,但是在荒城裡就成了橫行霸道無人收管之徒。
現在沒碰到還好,若是以後碰到了,她與長淵又要怎麼和別人去相處……
一直與人打架么?
爾笙很是憂慮,但長淵卻表現得很是淡定,他平靜道:「若是以武力取勝,便無需畏懼。」
爾笙已不是小時候什麼事都傻傻相信長淵的爾笙了,她好歹也知道分析事情的利害。她知長淵厲害得應付一兩個或者十來個對手不是問題,但對方若有成千上萬人呢,彼時長淵雙拳難敵四手,若是就此被人暗算了又該如何是好?
正在爾笙愁眉不展之際,一隊穿著鎧甲的士兵找到了沙漠之中的爾笙長淵兩人,初時爾笙還以為對方要做什麼圖謀不軌的事,拉著長淵便要開跑,等那一隊士兵在他們身後追了長長的一段路,爾笙才算是弄清楚了,這些個士兵是荒城城主派來的。
荒城城主……
爾笙望著長淵,用眼神問,這麼一座關犯人的城居然還會有城主嗎?
長淵也以眼神回答了她:去看看便知。
此行若是只有爾笙一人,她是無論如何打死也不回去的,但是瞅了瞅長淵與她緊緊交握的右手,又捏緊了左手的一鱗劍,爾笙這才稍稍安心的隨著這一隊士兵去了傳說中荒城城主大樓之中。
城主住的地方便是無極荒城的城門之上的閣樓,日夜守著荒城城門。
無極荒城只有此一門,只進不出,但凡有想偷偷溜出去的人,無非就是兩個下場,一是被士兵們手中的鐵戟絞得粉身碎骨,二是被荒城外的結界絞得粉身碎骨,所以,但凡長了腦子的人都是不願意去冒這樣的險的。
爾笙與長淵被士兵帶到到城門閣樓之上,在廳中等了一會兒,側廳里有個人影才姍姍來遲。
長淵看著城主,微微一挑眉,爾笙也嚇了一跳:「這是城主?」
「……是女的?」
「可是有何意見?」艷紅色的長袍搖曳著拖在地上,女子緩步踏上台階之上,隨即坐於最高的椅子上,她面色蒼白,眼下青影深沉,目光陰森森的望著爾笙,連向來膽大遲鈍的爾笙也嚇得腿一軟。
怨氣好重的女人……
還是,她根本就不是人?
爾笙想起每次除妖霽靈都告訴她不要漏怯,她剛挺直了背脊忽然又想到現在她已經找到長淵了,全然沒必要再表現得如此無畏無懼,理當給久別的相公一個表現的機會才是。
於是乎爾笙嬌羞的一掩面,退到長淵身後,拽住他的衣袖,假惺惺的捏著鼻子道:「長淵,我好怕。」
大廳里的握著兵器凶神惡煞的護衛們皆是被這聲撒嬌刺激得虎軀一震,默默的撇開腦袋。
長淵渾然不覺爾笙的做作,拍了拍她的手,輕言安撫:「莫怕,沒有殺氣。」
高高在上的女子昂頭看著他們,見長淵如此對待爾笙,黑眼圈積了一層又一層的眼睛微妙的眯起來,她默不做聲的一揮衣袖,一記陰柔至極的殺氣便盪了出去。
裝柔弱是一回事,真被欺負了是另一回事,爾笙勇猛的把長淵往身後一攬,一擼袖子,躥上前去便用一鱗劍將這記殺氣劈砍開,指著紅衣女子便開口吼道:「誰敢欺負長淵!」
全場沒有人吭聲,只有長淵摸了摸爾笙的頭髮,老實答了:「他們都不敢。」
紅衣女子對爾笙的無禮卻沒有生氣,只是彈了彈指甲,倚在椅背上,幽幽的說:「我不想動手,但是別讓我看見情侶親密,我會嫉妒。控制不住嫉妒。」她神色淡淡的,一如一個會開口的死人,語調沒有半分起伏。
爾笙狐疑的打量了她一陣,見她真的沒有再繼續攻擊他們的打算,方才將一鱗劍收了起來。這時,她又忽然想起自己搶了相公的風頭,忙又屁顛屁顛的躲回長淵的身後,指使道:「長淵!保護我!」
「嗯,好。」
又是一記殺氣砸來,長淵揮手擋下,這次兩股力量碰撞而出的衝擊力將整個大廳都震得抖了抖。
爾笙怒道:「見不得人好,這是什麼毛病!」
「不好意思,我嫉妒。」女子將手藏在衣袖中,依舊死氣沉沉的開口,「忍不住又動手了。」
爾笙嘴角抽了抽,長淵卻理解道:「怪不得她,此乃怨氣凝聚而成的妖怪,生性里充滿了嫉妒和怨恨。」
女子挑了挑眉,似乎頗為訝異長淵知道這些事情,然而驚訝只有一瞬,立即她便又沒了表情,只機械的點頭贊同道:「我名喚女怨,乃是集女子怨氣而成。暫代此荒城城主之位。」
集女子怨氣而成,爾笙想,原來世間女子的怨氣便是見不得人好么?
在無極荒城這麼一個積聚天大罪大惡極之徒的地方,坐上城主寶座必定靠的是真本事,也就是說這個女怨打遍了荒城之中所有的人,最後強勢上位……
爾笙懂了,原來女人的怨氣才是世間最可怕之物。
「我最不喜見人成雙成對,是無論如何也控制不住攻擊的慾望。所以兩位請見諒。」
爾笙撇著嘴沒說話,長淵道:「無妨,左右傷不了我們。」
對荒城城主說這麼一句話委實有點不敬,畢竟是在人家的地盤上,女怨作為荒城最強大的存在,其實是被這些以武力服人的惡人們十分尊崇的,長淵說的是實話,但是聽在人家耳朵里便是極為藐視。
一時,大廳之中嘈雜起來。
爾笙最聽不得別人說長淵哪裡不好,此時看見這些人竊竊私語,登時便火了,抽了一鱗劍要戳人,女怨突然道:「是句實話。」
廳中的護衛們皆是一怔,連爾笙也不解的看向女怨。
她道:「早在公子入城之前我便感到了,你我身上皆有同樣的氣息。」
長淵望著女怨,一言不發,靜待下文。
女怨微微一眯眼,道:「公子何以有此大怨?深入骨髓……」
此言一出,長淵垂頭,靜默無語。爾笙獃獃的看著長淵:「大怨?長淵你怨什麼?」
長淵扭頭望著爾笙,又摸了摸她的頭髮,微微有些嘆息:「此怨,並非我所願。」
爾笙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她與長淵一同待在回龍谷里的時候,那聳入天際的巨大龍柱身上遍布的怨字,密密麻麻仿似一股不甘之氣化作的利劍,直指蒼穹。
「因你有此衝天之怨,我才不甚誤以為公子乃大惡之人,招入了荒城之中。」女怨道,「荒城不收無罪之人,待時機允許之日我便打開荒城城門,送你出去。」
爾笙一聽見不日便能從這蠻荒的地方中出去,霎時樂開了眼,也將長淵心中懷有怨氣這事給忘了。剛拽了長淵的手呵呵的笑便聽見長淵微冷著嗓音道:「爾笙呢?」
爾笙一呆,這才反應過來方才女怨說的話,放長淵出去,而不是放長淵和她一起出去。
「她乃罪人,不可釋放。」女怨神色淡然,言語卻陰森森的,「邪靈珠蘊藏體內,她遲早會犯下滔天大罪。」
「我為什麼是罪人?」爾笙不滿的反駁,「那個什麼珠又不是我想吃的,我現在愛花愛草愛百姓,愛師父師姐,愛仙尊愛無方,最愛的長淵也找到了,我為什麼要犯下滔天大罪?我又不傻。」
殿內的士兵們都被爾笙這番搶白逗樂了,唯有長淵嚴肅著一張臉認真點頭道:「爾笙確實聰慧。」
女怨依舊是一副死氣沉沉的表情:「無論你怎麼說,荒城大門絕不會再為你而開。」
爾笙氣急:「我又沒做錯事。」
「你身中帶有天罰印記,乃是上位者打下的,若非已犯下大錯,天庭為何要降罰?」
長淵眸色一冷,執起爾笙的手,靜靜的探著她的脈搏,問:「何時被天庭責罰的?」
爾笙茫然:「什麼責罰,什麼天庭,我自己怎麼都不知道?」
女怨道:「荒城乃是極罪之地,我乃荒城之主,自然熟知天上地下各種責罰,我若沒看錯,此罪印乃是天帝親自降罰。天君既已降罰,你便是遲早要入荒城之人,不能出去了。」
聽聞「添弟」二字,長淵眸色微微一沉。他探不出添弟給爾笙下了什麼罰,害怕爾笙受苦,起了擔心。
爾笙恍然大悟道:「原來是他搞的鬼!」她拽著長淵的手,怒氣沖沖道,「當初就是這個叫做添弟的傢伙,追到回龍谷去的!他給我套上了這個再也取不下來的圈子,又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最後竟然斷言長淵你會棄我而去……」爾笙眼眶一紅,壓抑多年的委屈湧上心頭,她有些埋怨,「我還罵他來著,但是……沒想到你還真就棄我而去了!」
長淵聽了爾笙前面的話本來心情略沉,而後又見爾笙紅了眼眶一時有些慌亂起來,呆愕的眨了一會兒眼睛才想起自己應該要哄她一哄,忙道:「呃……我並未想過會離開這麼久,我……」
上古神龍何時干過安慰人這種差事,以前的司命氣了會直接拿雷轟他,從不曾紅著一雙眼凄哀的埋怨,長淵情急之下只有摸著爾笙的腦袋,一遍一遍道歉:「我不曾料到那人竟會是天帝,也不曾想過對方會那般難纏,回來晚了,是我的錯,爾笙彆氣。」
長淵與那人交手時就奇怪為何這麼一個小小追兵就如此厲害,他還懷疑是自己道法不精,被時代甩開了,原來那人竟是天帝……若是早知道那人是天帝,長淵只怕拼了命也還會再補上一爪子——
讓司命那麼好的姑娘心神俱傷,他定不是什麼好東西。
「是長淵的錯。」爾笙不知長淵在想些什麼,只顧自己抱怨,淚意已經泛到眼睛裡。
「對!是長淵的錯!」他連忙應聲附和。
被心中的傷疤被揭開,爾笙也不管方才是在討論什麼話題,也不管現在是在什麼地方,抹了一把辛酸淚,絮絮叨叨的念叨,仿似要把這幾年自己獨自說過的話,有過的傷心氣餒全都告訴長淵:
「你都不知道我怎麼在找你。」
長淵小聲為自己辯解:「我知道的……」
「你不知道。」
「好,我不知道。」長淵小心翼翼的揉了揉爾笙額前的碎發,「爾笙說的都對,別哭了。」
台上的女怨眯起眼,手指已經蜷了起來,濃郁的怨氣慢慢凝聚,眼瞅著便是一記殺招準備就緒,但是,忽見長淵親了親爾笙的額頭,那全然是一個下意識的動作,在嘴笨的不知怎麼用言語表達自己感情的情況下,藉由肢體的觸碰傳給她安撫。
長淵自己不察覺,爾笙也只顧著埋怨,沒有發現。
額頭上輕輕一碰,滿是珍惜和心疼。
那個男子神色溫和得仿似春日的陽光,夏日的微風,絲絲皆是體貼,皆是真心。
女怨不由看痴了去,腦海中莫名的浮現出那年花前月下,流波仙山外爬滿纏滕的十里亭中,飛絮漫天,男子唇畔微涼,眸光卻帶著炙熱……
那般奇妙的月夜,此生必定不會再有了。
心中妒意澎湃而出,指尖已漸消散的怨氣再度凝聚而起,驀然砸向殿中相擁的二人。
這記殺招來勢洶洶,長淵不由放開爾笙,回身抵擋。長淵性子並不暴烈,甚至可以說是有些淡漠遲鈍,但是他的招式卻並不如他人一般溫吞,繼承了龍的血性,向來便喜歡硬碰硬,毫無技巧,光憑靈力便壓得對方抬不起頭。
是以女怨這一記怨氣若是換了個人,定會想法子將它化解了,但長淵卻眯了眼,一掌迎了上去。
硬碰硬的後果很明顯,沒人知道歷史的無極荒城城樓的屋頂被無情的掀開,碎成了沙子,隨風散走了。一屋子的人皆暴露在荒城沒日沒夜吹著的乾燥熱風之中,夾著沙子,糊黃了一張臉。
女怨面無表情,長淵也神色淡漠,眾守衛一陣哀嚎,爾笙剛才哭過,黃沙貼在她淚跡斑斑的臉上,讓她無比難受,一邊吐著沙子,一邊擦臉。
「不怪我。」女怨道,「我警告過他們的。」
「城主!」有守衛不滿的吼道,「這已經是第十九次蓋屋頂了!十九次了!」
「唔。」女怨點頭,「下次正好湊個整數。」
掀了屋頂,眾人無奈之下只好到城樓之下的行院中去。此行院乃是女怨素日住的地方,高大的城牆擋去風沙,在荒城之中是個難得的陰涼之地。
守衛們各自去尋找磚石搭蓋屋頂,女怨看著長淵道:「公子且在我行院中住些日子,待時機到時,我自會護你離開。」
「我與爾笙一同走。」
女怨淡淡的點頭:「如此,等到她死便可。」這話說得理所當然,並非嘲弄,而是好心的提議。
長淵皺眉。他壽命漫長,在荒城裡耗幾十年不算什麼大事,但對於爾笙來說這便是她的一生,即便這一生只是司命歷的劫數,他也無法眼眼睜睜的看著鮮活的爾笙在這種地方被囚而死。
長淵心裡正在琢磨,忽聽爾笙正經道:「我沒有犯錯,你不該關我,就算有那個什麼添弟降罰也不行。」爾笙迎著女怨怨氣重重的目光道,沒有絲毫閃躲,「無極荒城是關犯罪了的人的地方,如果你真的篤定我以後會犯錯,為何不等我犯了錯再來抓我?那時候我定心甘情願的與你進來,現在你擅自判了我莫須有的罪,既於理不合,也不足以服人。」
女怨打量了爾笙一會兒:「你說的在理,且容我回去琢磨琢磨。」她給爾笙和長淵各自安排了住所便回了自己的屋。
目送女怨離開,爾笙拽了長淵的衣袖得意笑道:「師姐平日就是這麼與我說話的。我怕師姐,這個女怨果然也怕。」
長淵摸了摸爾笙的腦袋,淡淡微笑,在他看來,爾笙方才那模樣,與其說是像霽靈,不如說是像司命,幾分正經,幾分無所畏懼。長淵想,即便輪迴轉世,神的靈識仍在,爾笙總是不同於尋常人的。
「誰要在這種地方待一輩子。」爾笙哼哼的嘟囔了幾句,又望著長淵燦爛的笑了,「我答應過長淵,要陪你看盡世間百態,和你一起走遍名山大川,體驗人情冷暖,品嘗人生百味。我現在會法術也會飛,可以一直陪著你!」
心跳莫名的亂了一個節拍,看見爾笙如此認真的神色,長淵不由更軟了眼眸。他知道,世間何其的大,爾笙即便窮其此生也無法與他一起走遍,他也知道與自己而言,爾笙的這句「一直」短得仿似一瞬,但是,她這麼信誓旦旦的許諾,令他情不自禁的想要相信。
心中無數感慨划過,最後讓爾笙聽見的,就只有一個淡淡的「好」字。
也就這一個好字,讓爾笙傻傻的咧嘴笑了許久,直笑得他耳根燒出了一抹羞紅,長淵盯著爾笙清澈的眼眸,忽然略帶小心的問:「爾笙,我……」
「嗯?」
「可以咬你一下嗎?」他頓了頓,「就輕輕一下……」
爾笙怔了怔。
長淵緊張的看了她一會兒,一聲嘆息,聲色中竟藏了些許委屈:「我是真的忍不住了。」言罷,埋頭在爾笙唇上輕輕一啄,然後咬住她的唇瓣……就一直這樣咬住了。
一直咬著……
半晌後終是不舍的鬆了嘴,眼中濕潤潤的瞅著爾笙:「能別打我么?」
爾笙哪會打他,呆了好一會兒,驀地霸氣道:「不再來一口?」此話一出,長淵一怔,爾笙直想給自己一個耳刮子,她尚記得,夫子教過,女子應當矜持,她抹了一把臉,嬌羞嗔喚道,「夫君說哪裡的話,爾笙……爾笙早就任憑處置了。」
長淵盯了爾笙好一會兒,眉眼皆笑,他又埋下頭,唇畔再次相接。
忽然箭一般的陰氣刷刷的射了過來,長淵帶著爾笙側身躲開,陰氣打在地上,激起陣陣塵土翻飛。
女怨站在不遠處,神色淡漠的望著他們,身上的哀怨之氣把爾笙都嚇得僵了一僵,但是想到她打擾了自己和長淵的甜蜜不由出離的憤怒起來:「你不是走了嗎!」
女怨望著遠處的天空,仿似不知道剛才自己做了什麼一樣:「我看見了很多紅色的泡泡,聞到了很甜的味道。心煩,就手滑了。」
爾笙氣得牙癢,卻也不知該說什麼,拽了長淵便往屋裡走。女怨快速的瞥了他們一眼,然後亦步亦趨的跟在兩人身後,他們走,她也走,他們停,她也停。
爾笙忍無可忍的吼道:「見不得人好就算了,你這又是什麼毛病!」
女怨繼續望著天空:「巡城。」
有你這麼巡城的么……
爾笙嘟嘴,突然覺得以前纏著霽靈的自己居然是這般無賴的模樣,難怪師姐一直對她沒有好臉色……
長淵倒還大度,輕聲道:「她出生特殊,女子怨氣之中難免夾雜著愛恨難分,喜怨不明的成分,她這般,是在羨慕罷。」
女怨一怔,望著遠方的眸子沉了下去,她冷冷看了長淵一眼:「公子,荒城之中,還請少言。」她拂袖而去,臉上神色未有半分改變,但卻是真的怒了。
爾笙看著女怨漸行漸遠,忽然回過頭來問長淵:「她羨慕我們什麼?」
長淵被問得一呆,有一個字在他喉頭上下躥動了幾番,最終仍是咽了下去,他搖了搖頭:「我不知。」他回頭看了看爾笙,情不自禁的摸上她的頭頂,苦惱的想著,若真是那樣,該如何讓爾笙長出角來呢……
還有鱗片,尾巴和爪子……她一樣都沒有啊!
荒城之中並無日夜之分,但進荒城的人在之前再如何大罪大惡,畢竟都還是人,習慣了白天活動晚上休息的生活,所以每當到了一個固定的時辰,城牆上掛著的大鐘便會被敲響,響徹整個荒漠,以示一天中時辰變遷。
女怨給爾笙和長淵安排的住所在外面看起來不過是一所普通的小屋,然而裡面卻與外界尋常百姓的家全然不同。屋內只有一個黑乎乎的地洞,順著階梯走下去,下面才是真正的起居室。荒城無夜,人們習慣在黑暗的地方睡覺,這才有了住在地底的習慣。
爾笙點亮了蠟燭,在漆黑的洞里靜靜坐了一會兒,發現自己實在是睡不著,便抱了被子想悄悄潛入長淵的屋裡。不料她剛剛出了門,又在屋外看見了女怨。
爾笙撅嘴道:「你又要幹嘛?」
女怨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你要與他睡做一堆?」
「當然。」爾笙以為她又要搗亂,忙擺出了戒備的姿勢,「不要以為你一次又一次的打斷我與長淵親熱就真的能分開我們,我們早就睡做一堆過了!」
「你們是相互喜歡的。」女怨幽幽道,陰沉的聲音聽著依舊可怕,但卻比往常多了一分真實,「我能感到……」
她垂了眼眸,轉身離去,身形在風中看起來竟有些蕭索。一時,爾笙仿似真的看到了長淵所說的那種心情——羨慕,她在羨慕著他們。
爾笙望著她的背影眨巴著眼道:「若想找男人了,直接動手不就是了。」
「爾笙?」長淵在屋裡聽見了外面的動靜,開門出來,看見爾笙抱著被子站在門口,出聲詢問,「一人睡覺害怕嗎?」
爾笙膽肥,哪會害怕一人睡覺,只是想與長淵呆在一起罷了,她隨口應道:「嗯,害怕。」隨即自覺的往長淵屋裡面擠,「咱們今晚睡一起吧。」
她說完這話便屁顛屁顛的跑到了地洞裡面去,獨留長淵一人在外面呆了呆,不知他想到了什麼紅暈驀地爬上了耳根。長淵伸手捂住心口,聽著越發穩不住的心跳,苦惱的皺著眉頭喃喃自語:「那種事……我尚無經驗……」
但事實證明長淵是想多了。
當他拘束的走進地洞,爾笙已經把自己的被子在床上鋪好,乖乖的鑽了進去,拍著身邊的空位道:「長淵快睡吧,今天可真是累夠了。」說完便自顧自的捂了腦袋,呼呼睡去。
長淵傻傻的站在床邊,向來淡漠得遲鈍的他此時竟生出了苦笑的衝動。
當真只是睡一起吶……
一時間,長淵竟不知自己心裡的感覺是鬆了口氣還是莫名不滿。
那一「晚」,荒城中飄散著一個幽怨的歌聲,飄飄擾擾,入了無數人的夢境。
長淵躺在床上,斜著腦袋打量爾笙熟睡的鼻眼,一如他這些年來所做的一樣。無方中的仙人們都說這些年爾笙長變了許多,但是在長淵看來,爾笙與他初見時並無二般,一樣直白得有些魯莽,而眼眸從來清澈有神,個性迷糊卻半點不糊塗。
若要說變,怕是他變了吧……
他看見爾笙時越來越想咬她,臉頰,嘴唇,都想咬一咬。像一口咬下去能嘗到蜜一樣……
翌日,城牆上的鐘敲響之時,爾笙手中正握著長淵的一縷頭髮,象是怕他跑了般,拽得死緊。而長淵仍舊睜眼將她望著。等爾笙睫毛微顫,眼瞅著要醒了,長淵才閉上了眼,假裝熟睡。
爾笙在他耳邊打了個大大的哈欠,然後扭了扭身子,手指仍舊拽著他的頭髮,拉得他有些疼痛。
半晌後,爾笙終是徹底清醒了過來。她看見身邊的人,呆了呆,第一件做的事竟然是捏住了長淵的鼻子,修行到長淵這個地步,便是屏息個幾月也不是什麼大事,但既然爾笙想玩,長淵總是捨不得拂了她的心意,於是便裝作氣短的睜開了眼。
「怎麼了?」長淵被捏住鼻子,聲音顯得有些奇怪。
爾笙怔怔的放開手,道:「我看看是不是真的長淵……還好,是活的,是熱的。」
長淵聽得心中一動,不知為何竟有點心痛的感覺。他摸了摸爾笙的頭:「我以後都陪著你,可好?」
「你之前也說過這樣的話……」
面對爾笙對自己的質疑,長淵有點應付不來,噎了許久才道:「我之前沒有讓你看見我,一是因為身上尚有封印未解,無法恢復人身,不通人言,二是……見你在無方生活得確實快樂,如此度過一生,也未嘗不好。」
「和長淵在一起才是最好的。」爾笙道,「雖然師父師姐也都對我很好……但他們不是長淵。」
或許爾笙自己也不知道什麼對她來說是最好的,只是執拗的認為長淵是她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像一種雛鳥心結,認定了便再難改變。
長淵唯有摸了摸她的頭,想咬她的衝動再次冒了出來。
他起身離開床鋪,快得有點倉皇:「且先……去梳洗梳洗吧。」
爾笙乖乖的下了床,跑到長淵身邊,在他尚未反應過來之際踮起腳「叭」的一口親在了他臉上,道:「反正我就是喜歡你,就要和你在一起。」說完,也不管被偷襲的那人是何表情,大搖大擺的從地底走了出去。
只點了兩盞燈的洞中,長淵摸著自己的臉頰,垂眸怔了許久倏地咧嘴傻傻笑了起來。
荒城中除了時刻飄散與天地間的風沙,還有人便再無其他活物了。
爾笙閑得無聊,荒城中其他的人更是閑得無聊,沒過多久,爾笙便與守護荒城的守衛們混熟了,這些守衛都是在荒城呆了許久的人,早沒了進城來時的狠戾勁兒,一天天混著日子,直到命盤壽數盡了,便能死了。
他們喜歡從新來的人嘴裡詢問外面的世界,聽聽又出了哪些新鮮事,發現了哪些新鮮的東西,那種生命循環不息,世界生機勃勃的氣息在荒城是全然沒有的。
爾笙喜歡講故事,任何一件小事在她講來都顯得趣味十足,聽得一群人全神貫注,情緒都被爾笙帶著走,聽見她入無方又差點被趕出去,都在幫著她咒罵寂悟迂腐,聽見她摔了師姐的東西,被收拾了也為她同情的嘆息。
每當她在人前講得眉飛色舞之時,長淵總會站在一群人身後,溫和的望她,臉上沒有笑,只是神色出奇的溫和。
這樣過了幾日,在爾笙與守衛們都漸漸熟悉起來的時候,女怨突然傳來話說,送長淵出荒城的時機快到了,並允許爾笙一同與長淵出去。
爾笙本以為還要多與女怨磨上一陣子,不料她這麼便宜的答應了自己,還深感詫異了一陣,長淵卻是一副意料之中的口氣:「她雖是怨氣凝聚而成,但心腸卻不壞,同為女子,她自然知道在這裡的苦,不會多為難你的。只是你今後切記不可犯下什麼大錯……」
長淵後面的話還未說完便被爾笙打斷了,她只聽了前半段,道:「荒城這麼的苦,她既然可以把我們送出去,為何不把自己送出去?她喜歡這裡么?」
長淵遙遙望著荒城高大的城牆道:「興許是有什麼放不下吧。」
爾笙不解:「我聽那些守衛們說,在他們來之前很久女怨就已經是城主了。有什麼放不下會心甘情願的在這種地方呆上幾百年?」
長淵搖頭說不知,爾笙獨自想了一會兒,又道:「不過如果是長淵待在這裡,我也可以心甘情願的陪著。」
長淵摸了摸爾笙的頭,將那句「我也是」埋在了心裡。
他不擅長說這樣的話,正因為都沒有說出去,反而記得更牢,也實踐得更徹底。
當天他們去見了女怨,她依舊是那副死氣沉沉的模樣:「無極荒城每五十年可由我打開一次,特赦一人,放他出去。但每次有資格出去的人都不願意再出去了。」
在荒城之中待了五十年,對外面的世界沒有一分了解,出去又能怎樣呢,他所熟悉的,都已經不一樣了,對於他們來說,那個世界或許又是一個「荒城」。
「我這裡累積了許多名額沒用,看在你們情況特殊的份上,分給你們兩個。」女怨給了兩人一人一顆紅色的藥丸,「此葯能助你們走過荒城外的結界。明日鐘響之時,城門大開。你們走出去就是,切記,不可回頭。」
當「夜」爾笙輾轉難眠,興許是想到明日便要從這地方出去了,心裡難免激動,翻到半夜,忽聞外面滲進來一曲陰森的吟唱,仿似在招魂,唱得人心裡發毛。
爾笙更睡不著覺了。
她知道女怨愛好每晚都嚎上這麼兩嗓子,偶爾起夜聽見了也沒甚在意,奈何她今晚唱得實在凄涼了一點,爾笙想起自己與長淵的那番對話,覺得女怨興許也是個可憐的人,便披了外衣,翻身下床尋著女怨的房間而去。
長淵睡在她身邊,見爾笙出去,眨巴了兩下眼睛,翻了個身,將腦袋貼在爾笙方才壓過的枕頭上,深深吸了口氣,閉上眼。
爾笙推開女怨的房門時在門口狠狠僵住。
撇開整個屋裡陰森森的氣氛不說,一個血紅色的無字碑詭異的立於房間中央,其中的怨氣把爾笙都嚇得一顫。女怨便斜倚在碑旁細聲吟唱。她的屋裡沒有地洞,沒有床也沒有被子,甚至連桌椅也沒有。也就是說,她數百年來都在這屋裡倚著塊怨氣深重的墓碑作息生活……
爾笙深感不可思議。
被爾笙打斷了唱歌的興緻,女怨閉了嘴,雙目無神的盯著爾笙:「何事?」
爾笙沒回答她,反而奇怪道:「這屋裡什麼都沒有,你平時都如何休息?」
女怨扶著紅色的墓碑站了起來,一身紅衣隨著動作起伏飄飄蕩蕩,仿似地獄來的女鬼:「我生而並非人類,無需休息。」
什麼東西會不需要休息,爾笙腹誹,這荒城漫天遍地的橙黃色,看兩天就已足夠令人疲憊的了,即便身體不需要休息,心也是要歇歇的。整日呆在這種環境中,根本就是自虐。但這些話爾笙也只是想想,她摸了摸腦袋道:「我想著馬上便要走了,睡不著覺,又聽見你唱歌比往日更憂傷,想著你是不是捨不得我們,所以便來看看你,順便與你道個謝。」
女怨與爾笙並無多少交集,在爾笙看來,但凡認識的人離別時必定都帶著不舍,然而女怨卻怎麼也生不出那樣的情緒,她奇怪的看了爾笙好幾眼,心中只道她自作多情,她想了一會兒又問道:「為何談謝?」她已有許多年未曾聽過這字。
「你幫我和長淵出了荒城,自然得謝你。」
「不用。」女怨冷聲道,「他進荒城乃是我的誤判,理當放出,而你現今尚未落實罪名,等到落實以後,我定再將你捉回來,囚至壽盡。」
爾笙暗自吐了吐舌頭:「你別說得那麼篤定,我才不會傻到犯下那種大罪呢。」爾笙掃了一眼屋中的石碑,問道:「這個……是什麼?」
「墓碑。」女怨頭也沒抬的簡潔回答。
爾笙鍥而不捨的問:「誰的墓碑?」
女怨皺了皺眉,似有點不想回答她的問題,但是默了許久,仍舊老實答了:「給我未亡的夫君和我自己立的碑。」
爾笙一怔:「夫君?可你不是女子怨氣凝聚而成的嗎?」
女怨摸了摸血紅色的碑面,陰沉的眼中顯出一絲難得的懷念:「在我變成女怨之前,我的夫君……」她沒有說完,不知想到了什麼,面色又沉了下來,她盯著爾笙道:「你該回去準備離開了。」
爾笙眨巴眨巴眼睛,頗為失望道:「可是你的故事都還沒說完。」
「嗯,那又如何?」
爾笙撇了撇嘴:「你的個性真不討喜。」
女怨沒再理她,背過身,只望著血色墓碑恍然出神。爾笙獨自呆得無趣,剛準備離開,忽聽女怨幽幽問道:「可聽說過墮仙長安?」
爾笙一時沒反應過來她說的是什麼,好生呆了一陣才恍然大悟道:「那個,那個很厲害的,卻莫名其妙的亂打人的仙人!」
爾笙對長安的印象來自於幼時差點被殺掉的那一刻,若不是長淵替她擋了那一掌,她怕是早就死透了。
入無方修仙后才知道,那時找自己麻煩的竟是墮仙長安。傳聞中長安的靈力堪與神明一爭高低,他三次成仙,皆為凡事所累,最後終是墮仙成魔。爾笙至今不明如此一個人物當時為何非要與她過不去。
女怨聽罷爾笙如此形容長安,眉頭微不可見的一皺,靜思了半晌道:「此次你去了外界,且幫我探探他的消息。等你再回荒城之日,我必不虧待你。」
「我才不會再回來。」爾笙下意識的反駁了一句後,恍然間明白了這話背後隱含的內情,她問道,「那墮仙長安可就是你的夫君?」
女怨撫摸墓碑的手指輕輕一頓,點頭承認。
爾笙的腦袋迅速的轉起來,猜測著他們一人墮仙為魔,一人永入無極荒城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可沒等她思緒飄得太遠,荒城的鐘聲響起,以示新的一天的到來。
女怨淡淡道:「且去準備準備,我隨即便去為你們開門引路。」
爾笙想聽故事,但更想離開,忙抓緊最後的時間來詢問:「你要我去探他的消息,又是探怎樣的消息呢?」
「我只想知道他過得不好。」女怨道,「他不好,我便好了。」
爾笙不理解這裡面的邏輯,與那人做過夫妻,應當是真的互相喜歡過,既然如此,便應該時時刻刻盼著對方好才是。就像她對長淵,就算不知道長淵在哪裡,但心裡總是盼著他能過得極好。
為何要他不好呢……自己明明也會難過的。
爾笙還要再問,忽聽屋外傳來長淵尋人的呼喚聲。她忙應了,急急跑了出去。
陰森的屋中重歸寂靜,女怨咬破手指頭,就著腥紅的血在墓碑上書寫著文字。一筆一划十分認真,血液順著石碑慢慢往下滑,初時尚有幾分鮮艷,而後漸漸模糊不清。她寫完一字,前面那字便已消失,融入了血色的大背景中。
這塊血色的墓碑,竟象是被女怨這一滴滴血長年書寫出來的一樣……
望著墓碑呆了一會兒,她回頭看向屋外。爾笙跑得急,開了門便忘了關,女怨回頭恰恰看見爾笙笑哈哈的撲進長淵懷裡,抱著他脖子猛蹭,像一隻小狗。而長淵則微微彎著腰,以手托著爾笙的背,讓她踮起腳尖的擁抱不至於那麼費力。
女怨眼眸微微一沉,心中莫名的妒火又燃燒起來。指尖凝聚了怨氣,剛想動手,卻見長淵目光深遠的望著她,沒有殺氣,卻意含警告。
手間怨氣散去,女怨拂袖關上門。她並非是不嫉妒了,而是明白,那個男子不是她能對付的。
外面的爾笙自然不知道方才長淵與女怨之間的交流,她恍然記起什麼,猛的推開長淵,力道大得讓措不及防的長淵險些摔倒。爾笙神經兮兮的左右張望了一陣,長舒了一口氣:「還好女怨沒出來。」她伸出雙手,又笑道「來吧,長淵,咱們接著抱吧。」
長淵哭笑不得的看了她一會兒,無奈道:「還是先出了荒城再說。」
聽聞爾笙今日要走,最捨不得的莫過於荒城的守衛們,他們許久沒見過這麼有趣又愛講故事的人,面對又要重新無聊起來的生活,皆愁眉苦臉起來。有個駝背的羅圈腿甚至拽著爾笙的手好好泣了一陣。哭得爾笙也紅了一雙眼的望著長淵,就像在乞求「咱們再待兩天吧,再待三天吧,再待幾天吧……」
爾笙自幼孤獨,從來沒有受到過這麼真摯的挽留,所以可恥的心軟了,而長淵便也可恥的心軟了。
他清楚的知道,爾笙只是現在想留下來,她決計不想在這種地方再留五十年,看著爾笙如此不舍,長淵也與她一起不舍起來,而他只是捨不得看爾笙難受。
他只是……想讓爾笙過自己想過的生活。
然而天地運轉,自有規律,即便是上古神龍也唯有遵循。
「都嚎什麼。」女怨自遠處緩步行來,喝退了一眾凄哀的守衛。
她冷冷掃了爾笙一眼,眉頭一皺,出人意料道:「女子的眼淚當是極珍貴的東西,不該掉得這麼廉價。」
眾守衛皆驚訝於城主居然會開口教育人,明明是個只會用武力發泄不滿的傢伙……然而讓他們更為驚訝的是,竟還有人敢頂撞城主。
爾笙瞪了女怨一眼,肅容道:「我與他們相處時間雖不長,但也生了些感情,他們真誠挽留,我報以不舍,都是極珍貴的東西,哪裡廉價了!」
女怨微微一怔,隨即眯眼細細打量起爾笙來。這才第一次將她真正看在了眼裡,而非單純的嫉妒她所擁有的東西。
長淵摸了摸爾笙的頭,又指著緊閉的城門道:「時辰約莫到了,勞煩。」
女怨收回心思,行至巨大城門的正前方,自衣袖中掏出一個拳頭般大小的人頭,那個小人頭做得栩栩如生,膚白如瓷,黑髮披散而下,竟像活的一般。女怨口中一吟咒,小人頭緊閉的眼倏地睜開,在女怨手中慢慢轉動起來,接著人頭的嘴也跟著女怨一起唱起咒語來。
荒城中不曾消散過的風沙似乎在這一刻微微停頓下來,城門「咔」的裂開一條縫,然後慢慢打開,嘎吱嘎吱的聲音聽得人不由心慌。
城門外是一片黑霧,看不見路,更不知道通向何方。
女怨道:「進去後便一直直走,切莫回頭。直到見到外面的事物為止。」
爾笙看著濃重的黑霧心中很是猶豫,長淵牽住她的手,帶著她堅定的往黑霧中踏去。
他步伐堅定,爾笙舉得,就算此時長淵去的地方是一片火海,那她跟進去便跟進去了吧。
左右她是捨不得放開他溫暖的手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