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淵是被臉上奇異的觸感弄醒的。他睜眼一看,是一個一兩歲的小孩正在用舔得晶亮的手指頭戳他的臉。對上長淵驀地清醒過來的眼神,小孩怔愕了一瞬,然後還不會說話的他呀呀叫起來,手指頭更是一下一下狠狠往長淵頭上戳去。
長淵默默挨了幾記,見小孩樂夠了,便捉了他的手,自己一翻身坐起來。環視四周,只見這處是一個破破爛爛的茅屋,家裡除了茅草別的什麼都沒有,真正的家徒四壁。長淵沒看見爾笙的身影,正欲起身忽覺手指一重,竟是那一兩歲的小孩滾在地上,咬住了他的手指,嘴唇蠕動,吮吸著他的指頭,就像吮吸著他媽媽的乳汁一樣。
長淵無言的盯了他一會兒,發現這小孩並沒有自己放開的自覺,他肅容道:「休得放肆。」
小孩哪會聽他的話,兀自吸得歡樂,咂巴著嘴一副極為滿足的模樣。
這……該如何是好?長淵覺得自己該給這個肉球一點顏色看看,但是又覺得他像泥做的,輕輕一捏便會碎掉,彼時爛了一地的肉,實在不雅……
正為難之際,門口突然「嘭」一聲碎裂的清響引起了長淵的注意。他回頭一看,見一個衣衫襤褸面色蠟黃的女子獃獃的望著他,愣在門口,她的腳邊是一個摔裂了的陶碗。
咬住長淵手指的肉球見到來人,嘴一松,一屁股坐在地上,他也不哭鬧,嗷嗷嗚嗚的叫了兩聲「姐唧」,便手腳並用著向那女子爬去。女子見孩子離自己越來越近,她下意識的往後退了兩步,但又象是想到了什麼,她一咬牙,頂著長淵的目光,急急跑上前來,一把摟住小孩便往門外跑。
腳步踉蹌,神色慌張。
長淵心中起了疑,也跟著走了出去,破茅屋外是一條死寂的小巷,剛走出巷口他便看見爾笙獃獃的站在街邊像木頭一樣失了神。
他環視四周,整個大街上一片死寂,偶爾在房屋底下會傳來幾聲細碎的呻吟咳嗽,空氣中充斥著屍臭和焦糊的味道,在不遠的一角,有人正架著火在焚燒著東西,散出一陣陣黑煙。
眼前這些景象一如多年前發生殭屍之亂時那般。但是長淵清楚的知道,這次並非邪魔作怪,而是瘟疫。這裡沒有邪氣妖氣,只有人類的絕望和數不盡的壓抑。
「爾笙。」
聽聞熟悉的呼喚,爾笙微微一顫,她轉過頭來,眼中空洞一片,而眼底卻隱隱壓抑著驚惶:「長淵……我們真的出了荒城么?」
「此處沒有黃沙亦無封印之力,是人界。」
長淵的記憶停留在他們踏入紅光之中的那一刻,隨意黑暗襲來,他意識便沒了,再醒來時已是此地。
「人界……人界……」爾笙反覆呢喃著這兩字,不敢相信一般。
長淵伸手摸了摸爾笙的腦袋,他心知此情此景定讓她回憶起了不好的東西,剛想安慰她兩句忽覺余光中一個女子身影慌張跑過,他眸光一凝,牽了爾笙的手道:「且隨我去看看。」
僻靜的角落,兩個女子手中各抱了一個小孩,兩人都神色萎靡,磨磨蹭蹭了許久,爾笙正不解之際卻見她們將自己懷裡的孩子交換了過去。小孩離開親人的懷抱開始不安的叫嚷起來,兩個女子不約而同的失聲哭泣,神色間的絕望痛苦難以言喻,最後那年長一點的女人終是背過身,狠心離去。
女人走後沒多久,小孩便不依不饒的哭鬧起來,抱著她的女子便也跟著一起大哭,但是沒哭多久,她卻將孩子放在地上,手中抱起一塊石頭,竟是作勢要生生砸死小孩!
爾笙大驚,喝道:「你要幹嘛!」她身型一閃,急急衝上前去,劈手打開女子手中的石塊,隨即抱起了地上的孩子。她罵道,「這麼小的孩子,你也狠得下心!」
那女子被爾笙打翻在地,她彷彿連爬起來的力氣都沒有了,埋頭在地上哭得可憐:「我,我也沒辦法……已經好久沒吃東西了,父親已經得病去了,家中母親快要活活餓死,相公又染上了病,我真的沒法了,真的沒法了……」
爾笙聽得心驚:「你……竟想殺了小孩吃?你……」她猛的驚悟,「難道方才那女人與你換了孩子也是想吃掉?」
女子掩面痛哭:「畢竟是親人……我怎麼下得了手,只得與別人易子而食。」
長淵眉頭猛的蹙緊,爾笙臉色刷的白了,將懷裡的孩子扔到長淵手上,扭身就跑,徑直往方才那女子離開的方向追去。
女子仍舊趴在地上低聲哭泣,長淵將她望了一會兒問道:「何以不離開此地,另謀出路?」
「城門在疫情散播開之前便關死了,大家都出不去,沒有糧食也沒有葯,死的人越來越多……」提到這事,女子哭得更加傷心,「聽說城郊的鹿山上便有治疫病的葯,只要能得到葯大家都能得救,但、但那可恨的城守,他害怕疫病擴散到其他城鎮,害怕以後上面追究……他不肯放任何人出去,大家都只有被圈在城裡,即便沒有染上病,也得被活活餓死!」
長淵聽罷,默了許久,他把孩子放到女子身邊道:「照顧好這孩子,今夜在此處來取葯與糧食。」
女子望著長淵的背影,出神了許久,她回過頭來,又緊緊盯著還在哭鬧的小孩,她想,或許她的弟弟已經被別人吃掉了,或許這個人只是個騙子,城門緊閉,他又怎麼出得去。丈夫與母親生命危在旦夕,這小孩是她用弟弟換來的,她應該把他殺了吃……
她撿起眼前的一塊石頭,手用力得發抖。長淵知道她在做什麼,但是遠去的腳步卻沒有停止。
小孩哭鬧不斷,女子高高舉起的手在半空中停了很久,最終她還是扔開石塊,抱起了孩子貼著他的臉,與他一起嚎啕而哭。
長淵想,人這種東西,雖然有時脆弱,有時低賤,有時無恥可笑,但在偶爾,那一瞬間的選擇依舊讓他感覺到美好。
他找到爾笙的時候,爾笙正對著四個面黃肌瘦的人說道:「今天晚上,我會把葯和食物給你們送進來,你們看好小孩,不許把他吃掉!」末了她又補上一句,「你們要吃了他,到時候我就在你們面前使勁兒吃東西,或是把糧食燒掉,總之半點不分給你們!」
聞言,長淵在心底輕笑。
爾笙安撫好了那幾人,轉過身來便看見了長淵在後面等她。兩人互相望了一會兒,爾笙不厚道的笑了:「長淵,我想幹壞事了。」
長淵點了點頭:「我也正有此意。」
「聽說囤積的糧食和治病的藥草都在鹿山之中。」爾笙想了想,「貌似這裡的城守也正躲在那裡。我覺得這樣可不大好,師父曾與我說過,入了無方的門便是無方的弟子,要與無方共存亡的。我琢磨著一個門派的弟子都該有這樣的節操,那麼受著百姓供養的城守自然也有這個節操才是。我們要不把城守也帶回來吧。長淵覺得如何?」
見爾笙一臉正色的說出這番話,長淵眼底漾起了笑意:「甚好。」
傍晚時分,安居與傲城城郊鹿山行院之中的傲城城守莫名失蹤了,山上藥草也被採摘了一大半,倒是糧食並未囤積在城守行院里,而是放在一個距傲城很近的一個軍營之中。理所當然的,軍營也失竊了。
夜幕慢慢落了下來,一道黑色的影子划過傲城上空,灑下了糧食與藥草。城中民眾皆稱看見了神龍蹤跡,以為是天神來救自己了,忙對天著三叩九拜,感激涕零。
爾笙坐在長淵的龍角之間,看著被打暈了綁做一團的城守,咯咯笑得厲害。她狠狠掐了一把城守肚子上的肥油道:「這個傢伙是個沒血性的窩囊廢,還沒打他就哭著求饒了。也難怪,他這麼厚一層皮,我估計就算是一鱗劍砍下去,他也只會流油流不出血了。」
金色的眼眸微微一彎算是他捧場的笑了,待到了城守府邸,長淵落下,他接了爾笙,也不管城守像肉球一般「噗」的摔在地上,痛得清醒了過來。長淵默不作聲的拍了拍爾笙的掌心:「摸著臟。」
爾笙任由長淵拍了一會兒,她問道:「我摸了這個男人,你吃醋了?」
長淵一怔,隨即點頭道:「吃醋了。」
爾笙眼眸一亮,嘴角不受控制的咧了開來,抱著長淵一個勁兒的蹭:「長淵吶,相公吶,沒想到你已經這麼喜歡我了,有沒有愛入骨髓?有沒有刻骨銘心?」
由著爾笙膩著他蹭了許久,蹭得他心跳微微變快,他索性一把抱住爾笙一口咬在她嘴唇上,在她的唇邊說道:「有,都有。」
長淵努力了一番,無法繼續深入下去,他終是無奈的放開了爾笙,眼眸中升騰起一股莫名的曖昧濕意,他有點委屈的喚了一聲不配合的女主角:「爾笙……」
爾笙依舊死死僵硬著身子。
兩人大眼瞪小眼的看了一會兒,長淵一聲嘆息,掛出了一絲苦笑:「慢慢來吧。」
爾笙的情緒也慢慢放鬆,她抿了抿唇,回憶了一番剛才的動作,認真問道:「方才我是應該張開嘴么?」
長淵也迷茫的皺眉想了許久:「……或許該。」
「咳……咳咳!」一個聲音突然打斷了他們之間的探討,肉球城守憋得一臉豬肝紅,待發現自己笑出了聲引來兩人注意後,他又嚇得面色慘白:「大俠!大俠!別殺我,小官不是有意的啊!你們親著繼續親著,小官啥都沒瞅見。」
爾笙一拍腦袋:「對了對了,長淵他還沒給收拾完呢。」
長淵不悅的眯了眯眼:「我來動手吧。」
城守嚇得面如土色,鼻涕眼淚橫流,一個勁兒的求饒,但這兩人只是把他綁在主廳的椅子上便離開了,別的什麼都沒做。城守兀自愣了一會兒,突然想城中疫病尚在,他如今一人被綁在這裡,彼時得了病死了都沒人知道。
他尿了褲子,哭道:「大俠!你們回來,小官知道那種時候該不該張嘴!小官知道後面該怎麼做……小官都知道啊!你們回來!」
長淵與爾笙都自詡為有節操的人,自然不屑於去理會這無良城守的懇求,兩人手牽手頭也沒回的走了。
找到今日白天要易子而食的兩個女子以及他們的家人,將食物與藥草分給他們,爾笙與長淵剛離開便聽見身後重重的磕頭的聲音,兩家人皆道長淵與爾笙是上天派來救他們的,對上蒼感激涕零。
爾笙還在臉紅,不大好意思接受這樣的感激,長淵反而沉了臉色道:「傲城瘟疫乃是天命所歸,死傷之人也皆是天命註定,爾等至親之人的生死皆繫於一本命薄之上聊聊幾筆,上蒼無情,天地不仁,為何還要言感謝?」
這些人哪裡想過這些,一時都被長淵問得愣住。
爾笙聽罷這話也是一怔,她突然了悟,原來長淵心中一直是恨著自己被束縛的命運的,即便現在他已經出了萬天之墟重獲自由,但在內心深處,他始終放不開「註定」二字,始終怨恨著上天那一句薄涼的預言。
場面靜默了許久,終是由爾笙打破了,她大聲道:「你們且記住,救了你們的不是天地,不是上蒼,更不是所謂的神仙,只是……」爾笙眼珠轉了轉笑道,「只是一對平凡的夫妻,妻子心地善良而且長得漂亮,容貌傾國傾城、閉月羞花、天下無雙,她丈夫英俊瀟洒、風流倜儻、驚才絕絕,世間無人出其左右。」
這算……哪門子平凡的夫妻?
長淵望著爾笙,嘴角動了動,卻是把這句話咽了下去。見爾笙一臉半是調皮半是驕傲的模樣,長淵心頭微微一癢,那些不平與憤恨都隨著這一癢隨風散去。
爾笙一口氣把自己能想到夸人的詞都念了出來,唬得眾人驚嘆不已的望著她。她得意的一仰頭,牽了長淵的手便大步走開:「咱們是低調的人,做好事不能留姓名的,趕快趁夜離開這裡吧。許久沒見師父師姐了,我怪想念他們的,待我們回無方與他們道了別,我便拋開一切與長淵你一起遊歷山川湖海可好?」
長淵搖了搖頭:「那樣是好,但是此事尚未完全解決。」他遙遙望著城門的方向道,「我們劫了軍營里囤積的糧草,但那些糧草只是解了燃眉之需,頂多維持城中幾日口糧,數日後若城門仍舊緊閉,城中百姓只怕也得活活餓死。」
爾笙神色一凝,她琢磨了一會兒,道:「乾脆卸了城門吧。」
「不可。」長淵道,「城外既有軍隊駐紮可見此處乃是軍事要地,此時若卸了城門,日後城中居民便難以抵禦外敵入侵,此其一,其二,軍隊隸屬於官府,城守既下令緊閉城門,定是與軍隊將領串通一氣了的。彼時城中民眾逃散出去,定會遭到軍隊的殺害。」
爾笙無計可施了,她撓了撓頭:「那該怎麼辦?」
「讓他們心甘情願的開門。」
「你是說……」
「那城守尚可利用。」長淵挪開眼神遙遙的望著遠處,耳根有點可疑的羞紅,「順便……也可讓他把知道的事都吐出來。張、張不張嘴之類的……」
爾笙勇猛的一拍胸脯道:「這事交給我!」
胖子城守被再次利用起來。爾笙也沒對他客氣,把該問的都問了,該了解的都了解了,雖然聽了個面紅耳赤但好歹算是對某些事入了門。拷問完城守她便蒙了面,提著胖子城守去了駐紮在城外的軍隊,爾笙與軍隊的大鬍子將軍做了一番交易——兩日後,用胖子城守換取城門大開。
爾笙心下覺得這個交易可笑得可怕,同為一國之人,區區一個城守的命便抵過了一城人的性命。同身為人,為什麼一個就那麼貴,一個就那麼賤?父母官?狗屁,有這麼賣兒子的老子么?公僕?更是狗屁!有跪著的主子,坐轎子的僕人么?
但爾笙也知道,儘管不平,但這就是現實,這就是……命。
兩日後,一隊人馬打開了從外面封上的傲城城門,隨即進了城。爾笙便也依約放了胖子城守,看著他自個兒一步一個踉蹌屁顛屁顛的往大鬍子將軍那方跑。爾笙撓了撓頭,正想說自己是個守誠信的人,忽覺眼角餘光閃過一片橙光。她驚駭的回頭一看,卻見大開的城門中竟是一片火光,民房一間接一間的燒了起來!
穿著鎧甲的士兵提著冰冷的刀刃,將意圖逃出城去的民眾砍倒在地。
她心中驚駭,也顧不得要掩飾自己修過仙,提氣縱身飛向離自己最近的一個士兵,將靈力聚於掌中一掌拍在他的肩頭,直讓他飛出去老遠。爾笙救下了一人,但奈何進入城中的士兵人數不少,四處皆是一片慘叫之聲,爾笙急得雙眼發紅,卻又不知該如何是好。
「長淵!救人!」她大喝一聲,握了一鱗劍便怒氣沖沖的去找大鬍子將軍算賬。
見到大鬍子將軍的一刻,爾笙便一劍劈了他的鬍子,黑呼呼的毛頓時飄了一地都是,周圍的士兵大驚,吼叫著保護將軍,但區區普通人的武藝能奈爾笙如何,兩招下來便被爾笙的靈力打得老遠。她一劍直指將軍的喉嚨,怒紅了眼:「無恥!我放了肥豬城守,你卻不守誠信!」
那將軍倒還有些風度,目光冷硬的看著爾笙道:「我只答應你今日大開城門,從未承諾過其他。」
他說的卻是事實,爾笙狠狠瞪著他:「軍隊是守護國家保衛人民的,百姓拿錢養了你們,是讓你們對他們刀劍相向嗎?還不叫那些混蛋住手!」
「哼,婦人之仁,城中疫病若是擴散,死的遠遠不止這一城之人,此時殺了他們,連帶著將疫病一同燒去,乃是為從大局著眼。」
「去你叉的!」爾笙入無方之後許久未曾說過髒話,今日卻是氣得什麼都顧不得了,「那肥豬城守也進過城了,為何你不把他殺了?我也在城裡待過,現在又和你說過話了,你怎麼不見得從大局著眼,自刎了事?」
將軍一生冷哼:「我乃大啟國鎮南將軍,升斗賤民,蜉蝣之命,豈能與我相比?」
城中火光慢慢蔓延,漸漸燒上了天。傲城之中人們的哭號幾乎絕望得令人感到窒息。
「不能與你相比?」爾笙眼眸之中忽的一絲狠戾的邪氣,她握著一鱗劍的手有些發抖,似乎在極力遏制著什麼慾望,「那麼我便明確的告訴你,如果傲城中的人都死了,我便要你與你的軍隊一同陪葬。」
一鱗劍閃著印著火光的劍刃抵上大鬍子將軍的喉嚨,刺破他的皮膚一道紅色的血液順著將軍的脖頸流下。看著爾笙這般神色,歷經沙場多年磨礪的鎮南將軍也悄然流了一身冷汗,濕了後背。他不由咽了口口水,喉結的滾動讓爾笙的劍尖刺得更進去了一些。
「我說到做到。」
場面一時死寂,胖子城守抱成一團縮在士兵的重重保護之中,瑟瑟發抖,他不解,為何此刻這女孩身上突然多出了那麼多……殺氣?讓人不由心底發寒害怕。
「叫他們都住手。」爾笙再次說到,語氣中是不可違抗的命令。
「大膽刁民!」有士兵在喝罵,「竟敢威脅我大啟將軍!」
爾笙眸色一冷,揮手間便是一記靈力殺去,力道之強,徑直令那士兵飛出去十來米,狂吐鮮血,暈死過去。
「為何不殺了他?愚昧迂腐的人,死不足惜。」雌雄難辨的聲音再次在爾笙心中響起來,這次這聲音近得便像在她耳邊輕言一樣,令她渾身一顫,幾乎要控制不住的想一劍刺死眼前的將軍。
她不該殺人,爾笙清楚的知道,這些人雖然可恨可惡,視人命為草芥,但是她不該殺了他們,她沒有讓人失去生命的權利。她要是那樣做了,和這些人又有什麼區別……
「你若不殺了他們,他們殺人便是受到朝廷的保護,受到王法的容許,他們不會受到任何處罰,並且以後的日子會過得更好,活得心安理得。」
爾笙握著一鱗劍的手顫抖得更厲害了。
「你瞧瞧他們在幹什麼。」腦海中突然飄過男人女人驚恐的臉,小孩破碎的哭聲,被一刀斬斷的背脊,和老人被砍下的頭。爾笙想要大叫,但卻怎麼都叫不出來,她感到自己喉嚨中腥甜一片,仿似怒得想要掀了這天。那聲音接著道,「那些人命該如此?被屠戮,被殘殺?他們做錯了什麼?爾笙,你感覺到他們的驚惶和絕望了么?為何不殺了眼前這些屠夫還世間一個清靜?」
閉嘴……
「爾笙,既然天理不存王法不在,你還在顧忌什麼?殺便只能用殺來阻止。」
閉嘴。
「這世間存在的罪惡,不該毀滅么?」
閉嘴!
爾笙捂住了頭,一掌又一掌狠狠擊打著自己的腦袋:「閉嘴!閉嘴!不準再說了!」
那大鬍子將軍見爾笙突然收了劍,又莫名其妙的發了狂,他心中一喜,忙抓緊機會,就地一滾,逃到了一邊,隨即被重重士兵圍了起來,將他護住。鎮南認為自己已經安全了,他大喝一聲:「斬此妖女者,重重有賞!」周圍的士兵得令,一擁而上,都想取爾笙的項上人頭。
此時,風忽然安靜了下來,爾笙站在那處忽然不動了。垂下的髮絲遮擋了她的臉,此時沒人想去看見她的表情,大家都想殺了她,然後領賞,僅此而已。
當最快的那把刀砍向爾笙只是,突然狂風大作,吹起的沙塵一時迷了眾人的眼,只聽得一聲凄厲的慘叫,眾人回過神來便看見爾笙一劍花開了一名士兵的肚子,內臟流了一地,士兵在地上凄然慘叫,翻滾許久而不得死。
腰斬……
眾人只覺胃部寒涼,齊齊驚駭的看向爾笙。
她眉心一朵黑色的火焰狀的印記尤為醒目,象是要焚毀一切的狠戾之氣,令人為之膽寒。
陰陽不明的聲音在爾笙腦海里桀桀怪笑著:
「該毀滅的,徹底毀滅。」
城中的士兵並不是那麼好收拾,長淵要顧及著普通的百姓,不可一舉將其打倒。鹿山那方傳來的陣陣邪氣讓長淵心中憂慮,可是即便他已經盡了最大的努力,當他找到爾笙之時,仍舊慢了一步,那一處土地,已經全完被血浸濕了。
空氣中瀰漫著刺鼻的血腥味,難聞得令人噁心欲嘔。
爾笙抱著膝蓋,孤零零的坐在散亂著人類屍體的一片狼藉之中,一身被血染濕的衣裳紅得觸目驚心。她將頭埋在膝間,看起來竟象是在哭。
長淵心中一緊,喉頭一哽,一時間竟不知自己該做何舉動。他在尓笙前方靜靜立了一會兒,終是邁開步子走到爾笙身前,他蹲下身,猶豫了一會兒,探出手去想要摸尓笙的腦袋。
尓笙仿似感應到什麼,默默偏了偏身子躲開長淵的手。
長淵指尖一僵,頓了一會兒之後,更是堅定的將手放到她的頭髮上,一如往常般親昵的揉了揉。爾笙頭上也凝了不少血,長淵輕輕一摸便染了一手猩紅。他平靜道:「不怕,我在。」
爾笙依舊埋著頭不願抬起來,仿似自己看不見,這裡就什麼都沒發生一樣。長淵將她血糊糊的腦袋摁進懷裡,笨拙的輕拍著爾笙的背,一遍又一遍的在她耳邊呢喃:「爾笙,長淵在。不怕。」
僵硬的身子在他一聲聲呼喚當中漸漸軟了下來,爾笙極力壓抑的嗚咽啜泣聲也慢慢泄漏,穿過長淵的耳畔,像一隻長著鋒利指甲的手狠狠掐住了他的嗓子,捏住了他的心房,隨著爾笙傳來的呼吸,與她一同難受。
「我……停不住。」片刻後,爾笙總算是能勉強說出話來了,渾身劇烈的顫抖著,語無倫次道,「我回、回過神,就這樣了……他們求我,那麼求我……可是、可是停不住,手不聽我的,我怎麼都停不住。」
「不怪你。」長淵輕拍著她的背,努力讓自己清晰冷靜的說,「是你體內邪氣作怪罷了。」
爾笙背脊一僵,她伸手輕輕推了推長淵,自他懷中抬起頭來,血紅的眼獃獃的望著長淵:「我這樣……也只是邪氣作怪嗎?」
青黑的絲線在爾笙皮膚之下躥動,一縷一縷皆匯聚於她眉心處黑色火焰一般的印記。
長淵狠狠一怔,有些不敢置信的觸碰爾笙眉心的印記,指尖與印記相接觸的那一瞬,尖銳的刺痛突然扎入長淵指尖,他放下手,表情沉凝下來。這天下只有一種印記會與神力如此水火不容,互相排斥。即便長淵再如何不願相信,事實也擺在這裡了。
爾笙墮仙入魔,從此之後只怕會漸漸失了本心,變作一個只會殺戮的……怪物。
「長淵……」爾笙見長淵沉默不語,心裡不由生出了怯意,她拽緊長淵的衣袖,努力壓抑著聲音中的顫抖和懼怕,「我知道我現在長得不好看,又臟又邋遢,也知道我做了很可怕的事,但是……」
爾笙埋下頭,看著自己沾滿血腥的手弄髒了長淵不論什麼時候都一塵不染的衣裳,她的眼淚啪嗒啪嗒的便落了下來:「你能不能不要嫌棄我?別人都可以,但是你能不能不管我變成什麼樣子,都一直陪著我?」
爾笙有勇氣接受一切嫌惡,膽敢面對所有的背叛失去,因為她還有長淵。她的堅強和防備可以抵禦全部的指責謾罵,不怕任何失去,只是除了長淵。
因為太過在乎過於依賴,所以,一旦他不在,她的世界就徹底分崩離析了。
不用任何攻擊,便能輕易的置她於死地。
長淵靜靜看了她一會兒,他的手穿過爾笙的發攬住她的脖子,讓她的頭微微往自己這方傾了傾。接著溫熱的唇畔輕輕貼上她的額頭。黑色的火焰印記叫囂著刺痛他的唇畔,長淵卻仿似沒有感覺到那刮骨的疼痛一般,輕輕呢喃道:「承君一諾,生死相隨,不離不棄。」
長淵不知道自己有多喜歡爾笙,也嘴笨的從沒對爾笙說過什麼好聽話,但是他願用一生一命,許爾笙一世心安。
傍晚時分,兩人終是決定離開這個修羅場。
隨著爾笙的心情漸漸平復,她臉上的黑絲逐漸消失不見,眉心的火焰也淡得幾乎看不出來,眼中的血紅褪去又恢復了黑白分明的清明模樣。爾笙挺直著背脊,看了看這一片自己屠出的血腥地,默默的跪下,正正經經的叩了三個頭。
「我會贖罪的。」爾笙貼著地面輕聲道,「我會贖罪的。」
長淵看著她彎得卑微的身體忽然想到女怨的『預言』,照如今這情形來看,爾笙日後定是免不了牢獄之災,但慶幸的是,不管是萬天之墟還是無極荒城,他都已去過。
爾笙不知自己跪了多久,直到長淵將她扶起,道:「聽說墮仙長安三次成仙三次墮魔,既然如此,這世間便肯定有破除魔印之法。我們去尋就是。」
爾笙想了想:「長淵,我們還是先回無方吧。無方藏書閣之中的書也有不少記錄了關於長安的事情,我們先去翻翻,興許能找到什麼線索,又或者直接問問仙尊,應當比我們漫無目的的去尋要好上許多。」
長淵自然沒有異議。
兩人走後,在血腥之味飄散的地面上,一堆殘肢突然莫名動了動,忽然,一隻手驀地從斷肢當中伸了出來,隨即另一隻手也探出來,用力的刨開肢體,一陣努力之後,胖子城守氣喘噓噓的自屍體中爬了出來。他滿身的血,但卻沒有受更多的傷,只是臉上的驚恐懼怕仍在,仿似魂都嚇掉了一般,喃喃自語著:「無方無方……」
「無方修仙的……要謀反了。」
傲城位於無方西北方向,距離甚遠,即便是御劍回去也需要一天多的時間,爾笙之前動用靈力過多,走了沒多久便白了臉色,難以繼續,兩人決定到城鎮里落腳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