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夜,陌溪一宿未眠。他坐在床邊將三生的睡顏看了一整晚。
與他一同失眠的還有在星光梅林中司命。
她不認識爾笙和長淵,但是書中所記錄的那些似曾相識的情景都深深的觸動著她的心弦。書里的記載都十分簡潔,沒有過多的修飾和華麗的辭彙,但偏偏就是這麼直白的言詞描繪出的一個故事,卻讓她像個傻子一樣跟著書里的人一起歡笑一起哀傷。
一頁一頁的翻閱,看到最後一頁書寫著字的地方,司命僵住了手指——
「長淵再入萬天之墟,爾笙歸位,重掌司命之職。」
重掌司命之職……
司命?
她恍然了悟,隨即白了臉色。
她不敢置信的將書又翻到了開篇那一頁,又重新逐字逐句的研讀起來。
命簿絕對不會是假的,司命確定了自己定是丟失掉了一些重要的回憶。然而,她丟失的記憶或許不只是這下界的這一生那麼簡單,比如說,她喝了那麼多瓊池的酒,醉酒之後是怎麼突然醒來的,又是怎麼來了興趣要寫這個命格的?再比如說,她為什麼想要讓「天地龍回」,爾笙與長淵相識在褲腰帶沒節操的掉落之下,但是『司命』在那之前又是如何與書中的長淵相識的?
需要她研究和解答的謎團實在是太多……
翌日清晨,天尚未亮全,長勝天便異常忙碌起來,數位天宮醫官被請進了戰神府邸,熱熱鬧鬧的折騰了一上午,沒多久整個天界便知道了陌溪神君的妻子有喜的事。
到了中午前來拜賀的各位仙官便駕雲而來,一時間,在十里梅林外黑壓壓的擠了不少人,眾人皆提著禮物喜氣的來道賀,順道奉承一番戰神威武。
這樣的氛圍下,全然沒人注意到初醒的司命星君形容蒼白,神色沉凝的自十里梅林中奔而出。
她的模樣與長勝天這一片喜慶格格不。司命一路向天宮疾步而去,然而當她終於奔至天宮門前高高的雲梯之下她卻頓住了腳步。
情緒漸漸平復下來,司命想,她不該如此莽撞。若是天帝有心要瞞她,不管她再怎麼問都是問不出結果的。其實不管天帝再怎麼回答,她心裡也已經有了一件必須要去做的事情。她現在最需要的,是個完整的計劃……
心思一轉,司命轉身便回了欽天殿。
接下來的日子她把自己關在了欽天殿中。有些聽說她大醉已醒的神仙前來探望,都無一例外的吃了閉門羹。天界謠傳司命星君定是在與那勾引天帝的小狐仙置氣,閉門不出為了哄天帝去看她。
眾仙暗自偷笑,等著看司命又在天帝那裡吃癟。畢竟數千年來,這種事上演了太多次。
然而出乎大家意料的是,五天之後數箱掛著紅絲綢的聘禮竟從天宮抬到了欽天殿門口。喜慶的鎖啦和鑼鼓在欽天殿前響了整整一天。第六日清晨,司命終是肯開了門。
她穿著一身月白色的衣裳,素著臉,半點不施脂粉,頭上竟然還配著一朵白花,比之門口喜慶的提親隊伍,她更象是在弔喪。
天宮來的仙人被她這身裝束弄得有些尷尬。司命面色冷冷的,也沒覺得自己如此裝扮有哪裡不妥,她掃過所有人的臉,最後目光停在了裝著聘禮的黑色大木箱之上,她勾了勾唇角,表情帶著些嘲諷:「還真像一具棺槨。帝君這是想埋了我啊……」
鎖啦與鑼鼓的聲音徹底停了下來,大家面面相覷的看了一陣,不知她說這話到底是何意。
「怎能拂了帝君的心意,東西我收了,現在便登門道謝去。」言罷,也不顧眾人七嘴八舌的吼著『於禮不符』她一揮袖駕雲而起,剎那便不見了身影。
到了天宮,司命踏步上了階梯,如若無人的直闖天帝寢宮。她比誰都了解他的作息時間,這時他定是坐在自己寢宮的書桌前批閱著文書。
行至寢宮門口,有侍衛阻攔她,她毫不在意的拍開他的手,兩步踏到門前,「哐啷」一聲推開門。侍衛大驚,只聽裡面傳來天帝淡然的聲音:「無妨,讓她進來。」
司命跨進門去,坦然的對攔了她許久的侍衛豎起了中指。侍衛面色一青,司命毫不客氣的甩上門。
熟悉的穿過層層珠簾,果然看見天帝在批閱文書,司命自顧自的在旁邊尋了個位置坐下,而後房間里便沉默了下來,她靜靜的盯著香爐中升起來的煙,發起了呆。
天帝披了一會兒文書,一直沒聽見司命的動靜,他抬頭掃了她一眼,瞅見她頭上的白花登時皺起了眉:「你沒別的首飾帶了么?」
司命埋頭道:「睡久了,很多東西都找不到了。」
「以前那些東西掉了便掉了。」天帝不甚在意道,「昨日我命人為你挑了許多,都送過去了,以後便用那些吧。」
「奈何司命是個念舊的人……」她脫口而出,忽然瞥見天帝握硃砂筆的手一頓,司命心思一轉繼而補充道,「自是不如帝君你這般只聞新人笑的。」
提到這話,天帝仿似心情好了許多,他眉頭一舒,擱下了筆,抬頭望向司命,唇角帶了絲笑意:「酸。」天帝倚在椅子上問,「聽聞你前幾日將那小狐狸給整治了?」
「帝君可是不舍?」
「治便治了,左右隔不了多久你便要擔上了天后名號,我允你這樣的權利。」天帝眸中帶笑,含著半絲寵溺。
司命微微一怔,不知想到了什麼她垂眸沉默了好一會兒:「為何現在想娶我了?」
「不樂意?」
司命點頭:「不樂意。」不給天帝開口的機會司命又道,「我此前我為你付出了如此的多,現在你說娶便將我娶了,只用一些俗物來打發我,司命覺得我把自己賣得過於廉價,極不樂意。」
天帝好整以暇的望著她:「且說說你打算怎麼賣才能顯得金貴?」
「這得瞅瞅帝君你有多大的誠意。」
天帝定定的將司命看了一會兒,見她雙腮泛著薄紅,眸光瀲灧,他心中微動,不由錯開了目光,重新握起了筆:「這天宮裡的東西,你隨意挑就是。」
司命沉默了許久,忽而笑道:「原來,帝君你心中竟還是有我的。我追了那麼久的,現在突然得到手了……頗為不習慣。」其實司命只是發現她從前竭盡全力追尋的東西在現在看來,也不過如此罷了。
因為不在乎了,所以不管得到還是失去都無足輕重。
天帝聽了司命這話,回憶起了之前自己對她的淡薄,他心下有些愧疚,安慰道:「總會慢慢習慣的。」
「既然帝君如此慷慨,司命便不客氣了,我要那漱魂閣上的寶物。」漱魂閣上有一個寶貝名喚「漱魄」。它能洗天下魂魄,不管是何方妖魔鬼怪,在這寶物面前一過,濁氣盡散。此物乃是天界至寶。
聽罷司命這個要求,天帝心中起了疑慮:「你要它做什麼?」
「沒什麼用,只是那些閑來無事的神仙們等著看我在你這裡吃癟,被他們笑了數千年,終於熬到了與你成親,我得在他們面前揚眉吐氣一次?」
「小肚雞腸。」
「誰小肚雞腸?左右我還是得嫁給你的,那寶貝兜兜轉轉還是得回到你懷裡。」司命涼涼道,「你且借我出去顯擺顯擺,閃瞎了那群好事者的狗眼再說。」
「胸無大志,成天只知道與小人斤斤計較。」天帝冷諷。不過他熟悉的司命也應當是這副德行。肯與他耍混,無賴的討要賞賜,天帝可恥的發現自己竟然對她這股混勁兒十分懷念。司命就該是這副刀槍不侵油鹽不進又死纏爛打的性子。
「你給是不給?」
天帝又埋頭批起文書來:「不可將漱魄帶離天界。」
「知道了知道了,成親之後便給你帶過來。」司命擺了擺手起身便離開,帶走到門口時,她突然問道,「什麼時候辦婚宴?」
「三月之後。」
司命跨出寢宮殿門,她抬頭望了望天,心裡盤算著——三月約莫夠了吧。
天界的消息都是傳得極快的,在戰神夫人有喜的消息傳出後沒幾天,天帝竟也要與司命星君成親了,這可是一樁大事,天界頓時開始吵吵鬧鬧的忙碌起來。
司命並不比任何人輕鬆,朝雲與晚霞兩位仙子負責給她製作喜服,每日都要到她這裡來詢問她的喜好,量她的尺寸,每一塊雲錦都得拿給她親自過目。誠然這兩位仙子極是負責,但也因此耽誤了她不少事,變相的將她監視了起來。
司命委婉的與她們說了幾次皆不得果,她也沒法表現得過於急躁,以免讓別人有了疑慮。
如此耽擱了一月的時間,司命總算是想到了一個脫身的辦法。
她窗台上的蘭花草到了快凝成人形的年紀了,不過按照正常的修行速度來看,至少也得有一兩年的時間,司命趁著今晚的滿月,借著月色靈氣,輔以自己的神力將她催化成仙。提早將她的人形給凝了出來。
蘭花是個高傲的小仙,對於司命這樣不經過她允許私自將她催生出來的行為十分憤怒,她一扭小腰,坐在窗台上便不理司命了。
司命好言好語的哄了一整晚仍舊不見起色,眼瞅著天便要亮了,朝雲與晚霞兩位仙子又要到了,她心中氣急,一手拽住蘭花的頭髮,一手覆上她的臉,徑直將她變成了和自己一樣的面容。
蘭花大驚:「你這個女強盜!」
「我不僅是強盜還是女流氓,更是女霸王。」司命冷笑著威脅她:「養了你這麼多年,我什麼脾性你也清楚,今日這事你若不給我辦好了,等我回來,將你與豬草一起混著煮了餵豬也不是不可能的。」
蘭花雙眸將淚一含,指著司命,氣得臉色發青,卻又怕得一個字也說不出來,憋了許久只有像小媳婦一般嚶嚶的哭起來。
司命摸了摸她的頭髮,手下溫柔,嘴上卻掛著陰測測的笑:「咱們是一條繩上的蚱蜢,從今以後你就別想逃出我的手掌心了。」司命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對蘭花道,「待會兒有兩個話很多的仙子會來,你就扮成我的模樣與她們周旋。今天我有事要出去……」
「哼!我知道你要去做不好的事!我才不要為虎作倀,我才不要……」
「你要去餵豬么?」
蘭花又嚶嚶的哭起來,司命懶得管她,繼續道:「你且記著,『嗯』,『好』,『隨便』這三句話足以應付她們所有的問題,多的你一句也別說,知道了嗎?」
「嚶嚶……」
「包括這些哭泣的聲音。」
「……好。」
司命拍了拍蘭花的腦袋,她充分相信自己餵養的靈物的聰敏。司命捻了一個隱身決,推門出去。
天界的人都在各自忙著各自的事情,司命小心的掩過了天門侍衛的耳目,悄悄的下了界去,她懷裡揣著那本藍色封皮的命簿,她要跟著上面的記載去尋找一個地方。
一個爾笙與長淵緣起又緣盡的地方。
暖風起,人間已是流火時節。
下界的時間總是比天界過的快一些。司命記得,命簿中說,在七月份的時候爾笙就該滿十八了,她如今也算是換了一個身份,替走過了這十八個年頭吧。
她邁步走過一個小山坡,視線倏地開闊起來,放眼一望,軟白的絨花被風壓過,沙沙的盪起了一層層漣漪。司命的心神便隨著被絨花勾勒出形狀的暖風慢慢搖擺,晃晃悠悠飄到爾笙屍骨未埋的地方。
她尋著感覺而去,每一步踏下,心中皆是一分悸動,那些平鋪直訴的文字仿似突然有了生命,變作了鮮活的畫面侵入她的腦海,鮮血的鐵鏽味,肆虐的殺氣,心底蔓延的絕望,最後只剩下了一個男子一聲沙啞至極的蒼涼輕喚:
「爾笙……」
聲音輕慢得讓人以為他仿似在哭。很是無助。
司命心口微微抽痛,她知道在將劍刺入爾笙身體的那一瞬,長淵心裡或許是比誰都惶恐的。他不舍、難過甚至無助,但是,他所有的情緒也敵不過爾笙一句難受。
他是這麼的喜歡她,默默的選擇了埋葬自己所有的感情。
司命頓住腳步,她白色的紗衣隨著暖風中的絨花一起飛舞。一柄漆黑的劍深深的插在前方的泥土之中,而在劍的旁邊一具白骨靜靜的躺在地上,在盛夏時節,屍體上的肉已經腐壞得差不多了,染過血的棉布衣服黏在白骨上令人心底不由微涼。
紅顏,枯骨。這世上最不給人留情面的原來是時間。
司命摘下耳鬢旁佩戴的白花,手一揮,神力便載著花朵慢慢飄向爾笙,她輕笑道:「上自己的墳,我大概是世間第一人吧。」她話音未落,那朵送出去的白花忽然被一道凌厲的氣息截下,砍得支離破碎,化作粉塵,消散在空中。
司命心中一驚,目光隨即落在了立在一旁的一鱗劍上。
「我陪著你。」
她似乎聽見了長淵在耳邊低語,沒華麗的言詞,連語氣也是淡淡的,但卻是一句固執的承諾,即使是到了現在,他仍以鱗甲守護著枯骨。
司命在這一瞬間,便為那連面容都記不清的男子傾了心神。
她傻傻的站著,將這一柄孤劍一副枯骨怔愣的望了一會兒,就像在看一對隔著生死遙遙相望又刻骨相思的夫妻。她心間酸澀得無法抬手打破這樣的寧靜。她想,爾笙若不是司命,在當時便就此死去,只怕長淵真的會一直陪著她去了,但不幸的是,爾笙變成了司命,長淵連陪也沒有地方去陪。同樣幸運的也是爾笙變成了司命……
她硬下心腸,一步邁出,走向了一鱗劍。
她必須打破這幅畫面,只因這世上很多的事總是不破不立。
不出意料的一鱗劍上殘留的神龍之氣澎湃而出,意圖一舉逼退司命。強大的壓力讓司命心底倍感訝異的同時更起了幾許蒼涼的感動。若不是在乎到極致,又何必如此拚命的只為守護腐肉白骨。
司命狠下心一咬牙,強橫的縱身上前,一手握住劍柄,劍身頓時大震,她一身低喝,拼盡全力終是將反抗之力壓制下來。
只鬥了片刻的時間,司命便已累出了滿頭大汗。一鱗劍雖被強行壓制下來,但仍在她手中嗡鳴,仿似在咆哮警告。被這劍如此嫌棄排斥,司命心中有些委屈,她左右看了看,尋了塊大石頭隨即將一鱗劍往上面狠狠敲了敲,道:「你個沒腦子的傢伙,只識得皮肉表象,識不得本神君的內在涵養,著實與本神君為人那一世一般蠢笨呆傻。」
司命嘴裡罵著「二貨」兩字,手下也不客氣,一柄靈劍被她敲得叮叮咚咚直響。末了,等她發完了火,石頭被砍成了粉末,一鱗劍約莫也是被打怕了,乖乖的被她捏在手中不再反抗。
她腳步一轉又走到『爾笙』身邊。她靜默的看了她一會兒,隨即蹲下身去,將她右手的衣袖拉了起來,一串銀鈴還留在小臂的骨頭之上,司命心下一喜,伸手去取,她本不欲破壞爾笙的遺骸,然而沒了皮肉相連的骨頭,自是輕輕一碰便散了。
一鱗劍在她手中一顫,司命摸了摸劍柄道:「乖,不怕,姐姐在這兒。」
她取出套在『爾笙』手腕上的銀鈴,捻了個決,鈴上的塵埃盡數褪去,她將鈴貼身放好。而後又取了一截『爾笙』的小指骨用自己的一根頭髮穿過指骨,將它掛在一鱗劍上面。
司命摸著劍柄道:「給你一個想念的物什,從今天開始,這個世上再無爾笙也再無司命了。」
說完這句頗為高深的話,司命摸著自己的下巴沉思道:「唔,如此說來,我是不是該換個名字呢?尓司……耳屎?」她撇了撇嘴,又瞅著『爾笙』的白骨看了一會兒,笑道,「罷了,不管叫什麼,我只是我。」
司命重回天界時,已是傍晚時分,朝雲與晚霞兩位仙子剛剛離開欽天殿。
蘭花坐在窗台上,調皮的用雲錦包了一個小人,寫上了『司命』二字,正用針扎得歡樂。忽聽「吱呀」一聲,司命推開門,站在門外好笑的看著她。蘭花臉色一變,想到她關於「餵豬」的威脅,立時慌了手腳。急急忙忙的把小人往衣袖裡藏,卻不想一個不小心劃破了自己的手,血液慢慢浸出來。她哭喪著臉,難受極了的模樣。
司命走近,摸著她的臉道:「別用我的臉擺出一副這麼沒出息的表情。」
蘭花心一狠,將小人扔到地上,嚶嚶哭道:「隨你收拾我,隨你收拾!我有一個逼良為娼的壞主人,這日子沒法過了!嚶嚶嚶……不準拉我去餵豬……」
司命將她的腦袋狠狠一拍:「出息!手給我。」
被打的人立刻乖乖的把手伸出來,一副等著挨打的喪氣模樣。哪想她閉著眼準備了半天,卻忽然感覺一股清涼的風吹在她手心,她睜眼一看,竟是司命給她的傷口渡以神力,沒一會兒,手上的傷口盡數癒合,又變得白白嫩嫩的。
蘭花呆了好一會兒,一撅嘴道:「一點小傷,我才沒那麼金貴呢,哼。」
司命淡淡道:「我司命的東西都是金貴的。如果連你自己都認為你不該讓人疼惜,那便真的沒人會疼惜你了。」
蘭花默了好一會兒道:「主人……主人心疼我么?」
「我養了你這麼久,自是喜歡你的。」司命微微一頓,不知想到了什麼,垂下了眼眸,「如果喜歡,當然會心疼。」
蘭花小小的紅了臉,她扭捏的揉著自己手指道:「那……那蘭花如果做了不好的事,主人是心疼得捨不得狠狠懲罰的吧,不會真的把我拖去餵豬吧?」
司命微妙的眯起了眼:「你做了什麼?」
「喏,你瞅見那針扎的小人了嗎?」
司命不甚在意道:「這些東西對我沒甚用處。」
「我是說,包小人的布是從你的喜服上面裁下來的,兩位仙子很認真,雲錦織得又細又軟……」
「你還是去餵豬吧!」
最後司命還是沒有怎麼懲罰蘭花,因為她知道,這身喜服不管織得再美再好也穿不到她身上。只是有點對不住朝雲晚霞兩位仙子。
臨睡前,司命將一鱗劍放在自己的身邊,陌生又熟悉的氣息縈繞在她身邊,讓她終於能安心入眠。
這晚她夢見了長淵,在萬天之墟中他神力被壓制,連幻化為人形也不能,一條長長的黑龍。他蜷著巨大的龍身,將腦袋埋在鱗甲之中,不睜眼不動彈,寂靜如死,孤零零的漂浮在無盡的黑暗與荒蕪之中。
這樣的寂寞,他已嘗了萬年。
「我會救你的。」司命說,「我會帶你出來。」
黑龍聽不見她的話,仍舊是那樣的姿勢。仿似只剩下了一具軀殼。
第二日,司命醒來的時候枕頭上有些微微的濕潤。她只做什麼都不知道,疊了被子將一鱗劍好好的藏了起來隨即出了內室。外間朝雲與晚霞兩位仙子已經到了,她們手中捧著破個大洞的雲錦喜服,愁得快哭出來了,一看見司命,兩人急急上前詢問:「神君,這、這是怎麼了?」
司命正色道:「約莫是被鼠輩啃了吧。」
朝雲氣道:「大膽鼠輩!竟敢如此放肆!天后的喜服也敢碰!」
司命大方的安撫道:「罷了罷了,不與牲口計較就是。」她往內室一瞅,窗台上的蘭花隨風搖曳得正歡。
見正主也不在意,兩位仙子也不好再說什麼,只得想辦法補救,奈何被破了洞的地方已經做成了成衣的一部分,在臀部的位置,是個很貼身的地方,兩位仙子都是認真的人,當下讓司命配合著把衣服脫了重新量了尺寸要再做一片。
破損的衣物罩上司命的臀部,正在量尺寸的晚霞一怔:「神君,你此處竟還受過傷?」
司命扭過頭去要看,晚霞弄了一個小銅鏡給她一照,果然有一塊紅色的疤痕印在臀部稍上一點的地方。司命自己都愕然了一會兒,她修成神體之後做的是司命星君這個文活,鮮少出去與人打架鬥毆,根本就沒有機會受傷,而且就算她受了傷,以她的神力絕不會讓自己留下這麼大個疤而不自知……
莫非與她消失掉的記憶有關,在她醉酒之後,變成爾笙之前?
天帝那廝到底消去了她多少記憶?
司命心中有些憤怒。她心思一轉看著朝雲與晚霞兩位仙子道:「你們也知道,帝君的脾氣不大好,這疤……」
話未盡,意已到,兩位仙子登時嚇變了臉色。司命掩住顏面,一副神傷的模樣。她相信,不到明日,天帝施虐的消息便會傳遍天庭。司命想,我便是什麼也不知道,也要在你身上糊一把屎再走。
混沌之中女子立在黑龍面前問道:「長淵,你為何不入眠?」
「以吾之修為,已可不再入眠。司命你也不需要睡了。」
「第一,天地循環自有它的次序,我們雖已修行為神,跳出規律的束縛,但也應當對天地有所畏懼,有所順從,順應自然,這才是為神為仙之根本,第二,『吾』這種土得很有王霸之氣的自稱,外面的神仙早就不用了。長淵,總有一天我是會救你出去的,所以你得儘快跟上外面的潮流,以一個陽光時尚的形象打入眾神心中。」
「此言甚是。」
「所以,來,讓我在你的龍角上睡個覺先。」
黑龍老實的埋下頭,讓司命輕輕鬆鬆的坐了上去:「我睡咯,你別動。」
黑龍本在搖晃的尾巴一僵,果然不動了,一人一龍在黑暗中安靜的漂浮著,沒多久女子便傳出的均勻的呼吸聲。
聽起來她睡得很甜。他心裡被這均勻的呼吸吹得微微發癢,金色的眼睛往上轉了轉,可是仍然看不見女子的睡顏。他有點著急,腦袋往旁邊偏了偏,適時,司命一個翻身,竟骨碌碌的從他頭上滾了下來。
長淵心中一驚,他想去撈,奈何爪子太短,唯有探下頭去,往上一頂。
只聽一聲尖叫,司命一蹦三丈高。她捂著自己被龍角扎了個洞的屁股,憤慨的怒瞪長淵:「你!把角給本神君鋸了!」用這樣的自稱,想來已是氣急。
長淵目不轉睛的盯著司命的屁股,鮮血浸濕了她的衣裳,他心裡也急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又嘴笨的不知該如何去安慰,只有獃獃的告訴她:「司命……出血了。」
「本神君知道!」司命怒極,衝上前去便一口咬住長淵的龍角,含糊道,「你膽肥了竟敢意圖爆我菊花!要不是本神君閃得快……今日我一定得把這貨鋸了!鋸了!」
「先止血……」
「流的是本神君的血你操什麼心!」
「吾……我不知這是什麼心,很奇怪的感覺。」
正在咆哮的司命猛的一怔,她訝異的望了長淵一會兒,漫漫的黑暗之中只能聽聞他們兩人輕細的呼吸。司命突然清咳一聲道:「這叫知己之間的純潔情誼,長淵,你乃是司命的摯友。」
「摯友?」
「摯友!」
混沌之中的一人一龍漸漸遠去,世界慢慢變得光亮起來。
司命迷迷糊糊的睜開了眼,窗外的陽光已照進屋來,蘭花在窗台上沐浴著陽光,潔白的花開得正好。司命捂住自己的眼睛,嘴裡發出一聲苦笑:摯友?司命啊司命,你怎麼就這麼愛坑人呢。
她翻身下床,從書櫃的暗層中取了了那本藍色封皮的命簿。她一邊翻閱命簿一邊想,她三番兩次夢到的那個黑暗之地必定就是傳說中的萬天之墟。她之前喝了瓊池的酒,醉了過去,想來定是神識飄離了出去,在某個機緣巧合之下,闖入了萬天之墟見到了被囚禁其中的長淵,她欲救長淵最後卻沒有成功,又回到了天界。之後,她寫了這本「天地龍回」的命簿,讓天命來達成『天地龍回』這個目的。
但現在長淵又被關進了萬天之墟,那是不是說連天命也沒辦法讓『天地龍回』?還是說……
司命翻到了命簿有字跡的最後一頁,在她上次看見的最後幾個字後面不知道什麼時候又突然出現了一句話「司命暗自籌備,欲破萬天之墟。」
司命瞭然,原來這本命簿根本就還沒有完!
爾笙的死,不過只是達成『天地龍回』的一個步驟罷了。
司命往外間望了望,雲錦喜服製作到現在,已不需要再多量尺寸,而她的喜好朝雲與晚霞也了解得差不多了,她們已不如初時那樣常來,天帝派來監視她的人見她這兩月半的時間都過得十分安分,心中也起了倦怠,隨著婚期臨近,司命仍舊如此本分,天帝的疑心想必也已經打消了許多吧。
司命想,她現在便應該行動了。
再次讓蘭花扮成自己的模樣,司命摸了摸她的腦袋,道:「這次我可能會出去很久,你能頂多久頂多久,實在受不了了就跑到戰神府邸去,陌溪和三生都是好人。有他們護著,天帝若是知道了……至少不會對你下殺手。」
蘭花有些慌:「主人,你要去哪裡?不回來了嗎?」
司命笑著沒說話,她知道自己約莫是再也回不了天界,也不想回了。
這兩月多的時間她已把所有的東西都籌劃好了,下界的時候走得無比瀟洒。
到了凡界,她毫不猶豫直奔無方仙山。沒了記憶,她尋了許久才找到了無方後山的禁地。不料卻在那處見到了一個意料之外的人。
長安。
千年前此人得道成仙需要歷劫,她在天界好好觀察了他一番,本想給他安排一段能輕鬆度過的劫數,哪想在編排此人命格的時候與三生起了爭執,司命拽著批有他命格的紙落入瓊池,他歷劫成仙的命便生生被改成了天命。
司命醒來之後特意翻看過長安的記錄,心底也很是嘆息。如今他墮仙成魔,想來定是過得痛苦不堪,司命覺得自己是挺對不住他的。
可是天命這種東西,又是誰做得了主的呢……
她正想著,長安的目光忽然掃了過來,落在了她身上。司命沖他笑了笑,長安一怔,眸中立即溢滿殺氣:「司命?」
「正是……」不等她將話說完,長安便不由分說的劈來一劍,司命拔出一鱗劍接下了這氣勢洶湧的一招,神力與魔氣激烈的交鋒,殺氣澎湃而出,掃過這一處谷地,驚飛無數飛鳥。
司命眉目一沉,她不怕與人斗,但此時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爭鬥只會白白浪費她本就珍貴的時間。
「我知你心中對我定是有怨氣的,但你的命格確實不是我所寫,事出意外,你的命乃是天定。」
「天定?」長安厲笑道,「何人給天的權利?」
司命眉頭一皺:「天劫之所以難渡,是因為渡劫全仰仗自我的領悟與超越,每一個選擇皆是自己所定,每個困境皆是由心而造,能贏得過自己的心便能贏得過天。誠然,天命難料,但最終選擇入魔的卻是你自己。而今你恨我,恨蒼天不仁,卻為何不想想當初是誰做了抉擇,你情願花十倍心思去恨別人也不願放過過去和自己。邁不過心裡的坎,無法飛升自然是在情理之中。」
長安冷笑:「是我的命便罷了,何以將外人牽扯進來,那些因我而死的人何其冤枉,蒼天不仁,我便要逆了這天。」
「逆了天你便能追回那些已經錯過的人和事嗎?」司命冷冷道,「你不過是只為求自己心安,遷怒於他人罷了。」
長安一怔。司命不想與他在纏鬥下去,趁此機會一頭扎入了湖水當中,捻了一個避水決便徑直向湖底刻著的「無極荒城」石碑而去。行至那處,司命將掛在一鱗劍上的爾笙的一截小指骨往碑上一擺,爾笙生前殺孽過重,指骨上仍殘留有煞氣,不一會兒,湖底便劇烈的抖動起來。
湖水逐漸形成一個漩渦盤旋著不知消失到了哪裡去。司命靠著石碑而立,抬頭仰望上空,不過片刻功夫便瞅見荒城大門在上方大開,一身紅衣的女怨靜靜立在大門那邊。迎接每一個去荒城的人是城主的職責。
司命毫不猶豫,飛身上前徑直闖入荒城之中。
長安緊跟在司命身後,也欲硬闖,但是卻被一條水紅色的長袖攔住,陰氣狠戾的將他推擋出去。
「你將我趕出城之後我便一直在此地等你,你一日不肯讓我進去,我便在這裡等你一日,你一生不肯讓我進去,我便等你一生。阿蕪,你當真能如此狠心絕情……」
女怨面無表情的收回長袖,一言未回。荒城城門轟然闔上,外面和裡面又變作了兩個世界。
司命掃了一眼黃沙漫天的天空,目光落在也正打量著她的女怨身上,司命笑了笑道:「其實偶爾徇私一番也無可厚非。此處歸於三界之外,你既是城主,在此城之中便可隨心……」
「在他心中,我不該是現在這副模樣。」女怨不留情面的打斷司命的話,她的目光在一鱗劍上短暫停留,「你是何人?為何來此?」
司命微微一呆,為了她前面那句話。不讓長安進城,那麼決絕的將他趕走,不是因為恨,而只是因為不想打破他印象之中的美好?司命默默嘆息,此女子太痴。也難怪她會入了執念,引得天下女子怨氣入身,因愛而恨,因痴所以才能成怨。不過司命轉念一想,或許如此做法對長安來說也是最嚴厲的懲罰。
司命收回思緒,對上女怨那雙陰氣森森的眼道:「我叫司命,也叫爾笙,此次前來想與你商量個事。」
「何事?」女怨其實並不在意她是誰,無極荒城萬年不變,她待在這兒數百年間已見過許許多多的人來了又走,性子早已被磨得冷漠甚至麻木。
司命抿唇笑了笑:「把無極荒城毀了吧。」
她說得輕描淡寫,仿似談的是今天天氣不錯,而不是要毀掉一個天地自成的封印之地。
女怨稍稍琢磨了一番:「好。」
她回答得如此輕易,叫司命也驚嘆了一番。
「在此死寂之地,生不成死不能,看著一群漸漸變為活死人的人……」女怨涼涼道,「早他媽不想幹了。」
司命眯眼笑,她想無極荒城中的人被關了那麼久,有再大的罪也該贖盡了。而後那些世俗中所謂的罪人便交由世俗的人自己去應對,上古遺威對現在平和的凡界來說已沒有那麼大的必要了。
但司命不知道的是,女怨的命早已與荒城連為一體。
她一句輕飄飄的不想幹了,背後卻是一句沉甸甸的不想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