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43
夏藤當初正是被這樣捲入風暴當中。
她醒來的那個早晨,是她人生最灰暗的一天,她曾以為,不會再有第二個比那天更可怕的日子。
那是幾個掐頭去尾的視頻,視頻模糊不清,被打了厚重的獨家水印,彷彿越是如此,越能證明事件的真實性。視頻里,她端著酒杯被人摟在懷裡說笑,而後是與男子一同進入房間的視頻,其中之意味,不言而喻。
如果只是她,不至於翻出如此大的水花,關鍵在於摟著她並與她一同進入房間的男人。那是位出了名的富商,財權皆擁,一直傳聞是某位當紅女星背後的金主。
那次飯局,是經紀人頭破血流爭取來的機會,王導的電影女主,多少人想爭,人家放了話,要新人,要能讓人一眼記住的長相,要與劇中人物氣質吻合。這一下撇掉了各路女星,給新人小花無限上位的機會。
夏藤獲得了試鏡機會,電影還在籌備階段,關於選角網上已是議論紛紛。單從人物形象來看,夏藤有優勢。但僅僅如此是不夠的,她的同期競爭者也在爭取,且人家比她豁的出去。
經紀人不想她失掉這個機會,硬把她塞進了飯局裡,那次的飯局,有王導,有投資方,有各方大人物。
當然,被塞進來的不止夏藤,還有她的對家,穆含廷。
飯局來的圈裡人不少,有紅的,有二三線的,還有幾個他們這種名不見經傳的新人演員。來這種局圖個什麼,大家心知肚明,臉面是最不能要的東西,但儘管如此,夏藤還是邁不出那一步。
一桌大小明星,各個兒都揣著笑臉,會說話會來事兒,夏藤不動,就顯得格外突兀。
這一突兀,自然就容易被人盯上,那位富商瞧上了她,眼睛往她身上多瞟了幾眼,馬上有人領會,幫腔,讓夏藤過去敬酒。
她到現在都記得一眾小花看她的眼神,不屑,嘲弄,化成刺,一根一根扎在她身上。
這個圈子裡,清高是貶義詞,都是出來獻殷勤的,誰比誰高貴?
夏藤撐著笑敬完酒,對方卻沒讓她走,要她坐在旁邊。
接下來的事,不必多說,她強忍著心裡的不適吃完那頓飯,她惹不起,不能反抗,期間數次動手動腳,她都在盡量配合中最大程度地躲避觸碰。
而另一邊,穆含廷卻適應的很好,會接梗會拋梗,說話圓滑,惹得旁人陣陣發笑。
看著滿目光鮮亮麗的皮囊,任誰出去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她卻不知該為誰感到悲哀。如果走這條路,必定要出賣自己的良知,要打碎正常的觀念,要貢獻自己的身體,也不怪世俗對娛樂圈抱有如此大的偏見。
如何有媒體混入的,已經不重要,夏藤被灌了很多酒,暈頭轉向的被帶進房間里。堅持與否,只在一念之間,達成,她青雲直上,不成,則繼續面對漫漫長路。
夏藤拒絕了。在對方企圖用強時,她狠狠扇過去一巴掌。
巴掌很快甩回她臉上,夏藤捂著臉順勢退到門邊,衣服來不及拉好便破門而逃,飛速打電話叫人來接。
坐進車裡,她緩了很久才勉強平穩住情緒。經紀人見怪不怪,很多人一開始接受不了,後來都能豁出去,人是會變的,心態也是。但看夏藤如此抗拒,她也沒多說。
晚些時候,經紀人告訴她,穆含廷進了那間房。
……
夏藤沒告訴經紀人,她與那位富商互扇耳光的環節,也沒告訴陳非晚飯局之後的事兒。
這種暗地裡的交易,不成功也就作罷,提起也是丟人臉。但她沒想到,對方還就敢明目張胆地報復她。
不止是報復,是要徹底毀了她,讓她翻不了身。
視頻出來,沒過多久,網路罵聲便鋪天蓋地地襲來,夏藤與視頻兩組詞高掛在搜索榜首,所有的營銷號都在帶節奏,聲討她一個新人,完全不必顧及是否會惹怒粉絲群體,用詞之難聽令人咂舌。
輿論方向對她極其不利,夏藤的社交軟體大多數時間由她自己管理,事發之後,她第一時間發了條動態,只有四個字:清者自清。
很快,經紀人打來電話,斥她為什麼自作主張回應,這種引起眾怒的時候,說什麼都是錯的,沒有合理的解決方案之前,最好一句話都別說。
果然,她再上去一看,她那條動態下充滿了斥責與謾罵:
「你就說視頻里是不是你」,
「請問一起進了酒店房間還能怎麼清啊?蓋被子純聊天嗎?」
「又當又立?」
「這就是承認是本人了啊,好蠢的公關手段」,
「還是個新人吧,這麼急著上位,娛樂圈果然錢好賺」
「……」
「清者自清」被網友玩成了梗,推上熱搜,以「我雖然釣金主但我清者自清」為句式,通篇反諷,進行群嘲。
她引以為傲的那部影片被批「無病呻吟」,她最得誇讚的演技被批「矯揉造作」,片中多次的眼部特寫變成了批判家們口中的「雙目無神」,「不知道美在哪裡」。
他們攻擊她的長相,挖她的學校,一時間,冒出來無數個自稱是她同學的人,說她在學校期間就經常「不好好穿衣服」,勾搭學長,欺負同學;又出現各種匿名爆料,說她早就和誰誰誰睡過,當初的話劇只是一種造勢手段,明明心機的要死,還喜歡故作清高。
「立什麼高冷人設?立的越快倒的越快。」
「長得就是那種會欺負同學的刻薄臉,引起不適了,噁心。」
「去死吧,我要是你我不活了。」
無休無止。
你一句我一句,再貼幾張不知從哪截的圖,編幾行字,彷彿就是板上釘釘的事兒了,大家都跟親眼目睹過似的,各個義憤填膺,為正義發聲。
反正也追溯不到源頭,反正也不知道「我」是誰,「你」錯了就該立正站好挨罵,「我」錯了又沒人知道。
第二天,夏藤的工作室發表聲明,底下自然又是一片罵聲,為她說話的寥寥無幾,偶爾有一兩句,回復則都是「有錢大家一起賺」,「這髒錢咱不要」。而就在工作室的聲明發出後不久,再次爆出一組視頻,前後剪輯過,先是夏藤衣衫不整從房間出來,而後是她裹緊衣服低頭藏住臉鑽上車的畫面。
這條視頻,相當於網友最想看的,所謂的「實錘」,把罪名穩穩噹噹地扣死在她頭頂。
她的那句「清者自清」像一句天大的笑話,被p在她衣衫不整的照片上,被p成各種表情包。
他們說她是「又當又立第一人」,小小年紀,堪稱典範。
一旦爆發,便不可收拾。不把她徹底搞垮,萬一電影方看中她現在的話題度,選擇她作為王導的電影女主角,那麼之後洗白是輕而易舉的事兒。
她需要背負全民罵名,才能永世不得翻身。
於是,一條純粹「為黑而黑」的惡意視頻出現了。
那是一條換了臉的色.情視頻。
光線昏暗,角度模糊,看不出絲毫剪輯痕迹。
一經發布,各路人馬瘋狂轉發。轟轟烈烈鬧了幾天的事情,完全不需要預熱,發布即是頭條。
晚些時候,視頻被屏蔽,還有人不斷地往上發,點進相關話題,求視頻的,辱罵的,各種低俗的污言穢語,觸目驚心。
工作室回應,貼出技術分析證據,證明視頻是惡意p的,並發布針對剪輯,發布,傳播視頻者的律師函。可惜,大局已定,又有前兩天的實錘在,不僅沒有挽回什麼,反而引起一片嘲笑聲。
「好不容易逮住個假的,趕緊裝模作樣警告一下」,
「有本事直接去告啊,現在真是動不動就發個律師函」,
「律師函=沒用」,
「假的你也洗不白,那天晚上在賓館不也乾的這個事?」
「清者自清,大家不用說了」
……
效果達到了,人們只挑自己想看的,領會自己想領會的,至於事實是什麼,真相是什麼,那不重要。
那晚在場的所有人,沒有一個肯出來替她說話,況且說了就是得罪資本,下場會如何,已經在夏藤身上上演了。
穆含廷先發制人,許是得到了某種保障,擁有十足的底氣,在出席活動接受的採訪中被問到「聽說你和夏藤共同參加了同一個飯局,對於此次事件有什麼看法」,穆含廷意味不明地笑說:「每個人有每個人的選擇吧,我只想拍出好的作品,其他的沒想那麼多啦。」
採訪片段買了通稿,與夏藤的狼狽形象形成鮮明對比。圈內明眼人都看得出這是穆含廷預備踩著夏藤上位,但群眾吃這套啊,給予她一片讚美,說同樣是新人,這才配得上「演員」二字。
大家罵走一位「賣身求榮」的,肯定一位「遵守本分」的,再次升華了自己心中的道德之感,為鍵盤添上正義屬性。
而這次,夏藤的名字又一次進入眾人視線,與名導影后的兒子扯上關係,似乎還是段說不清道不明的三角關係,新賬舊賬一塊兒翻,她不出聲那麼久,原來根本沒消停。
「狗改不了吃屎。」
「又攀了個新的?」
「許潮生哎!不要禍害人家好不好!」
又是一場盛大的狂歡。
……
曾幾何時,網路世界成了這樣。
斷章取義,掐頭去尾,黑白顛倒,憑空猜想。
同行嫉妒,對家陷害,資本下場。
爆紅的優秀作品必然會有人攻擊說是營銷出來的,性格獨特的人很快會被貼上「立人設」的標籤,只有合群,守著規矩,圓滑,表現出來的每一面都精心設計過,討好大眾,迎合市場,才會被放過。
於是,不會再有百花齊放相互鬥豔的盛況,人人戰戰兢兢客客氣氣,虛假刻意又疏離,「特點」是什麼,「獨立想法」又是什麼,早已消失了。
而整個互聯網,聽風就是雨,一有瓜吃,人們蜂擁而至。喂什麼吃什麼,說什麼信什麼。
輿論倒向哪,人們跟到哪,輿論指向誰,人們就打誰。
今天是這樣的言論,明天就能變成那樣的言論,而無需實名制,則是一件厚厚的保護殼,躲在暗處肆意妄為,屏幕一關,你管我是誰。
人們喜歡圍在一起拿放大鏡挑刺去嘲笑一個人,以尋求無聊的樂趣而不被大部隊拋棄,人們喜歡反覆提及過去的罪狀,當有人生氣時又會輕描淡寫地說一句不過是「玩梗」,「我們沒有惡意」,再當很多人選擇走法律途徑回擊謠言時,又會遭受不同程度的嘲笑。
在如今的世道,合法維權也能變成一件令人嗤笑的事兒。
笑得出的人,不過是沒落到自個兒頭上罷了。
人們面對很多事情都有莫名的惡意,一切優秀的,出名的,出現在大眾視野的,刺激到某些群體嫉妒心的,自己擁有不了的。哪怕它再好再優秀,總能給你雞蛋里挑出骨頭來,並不遺餘力地抹黑它,毀滅它。
人們可以在網路上氣勢洶洶地打出一行「你去死」,卻在現實中一聲不吭,可以抨擊斥責各種現象,卻在遇到該發聲的事兒時冷眼旁觀,可以隨意挖苦,辱罵一個與自己八竿子打不著的人,卻不允許別人反擊自己。
於是,逼退越來越多曾經喜愛分享生活的人,明星的微博布滿廣告和宣傳,說真話會被罵,只好用漂亮的假話去偽造一個和平的現狀。
如今,是營銷號和水軍的天下,帶領著一群不會獨立思考的網友們,每天被衝擊,每天在更換三觀。
有人發現不對么,或許有。
可惜環境太吵了,每個人都在大聲說話,各抒己見,吵吵鬧鬧。沒有人願意聽別人在講什麼,也沒有人肯閉嘴。
……
祁正在第四天晚上接到一通電話,他記得她,那個弔兒郎當的女生,丁遙。
她告訴他夏藤現在的位置,讓他幫忙去看看,他們怕她想不開。
「幫幫她吧,我們走不開,算欠你一個人情。」經過這幾天,丁遙身心俱疲,好不容易抽空打了這個電話,她說:
「我怕她這次挺不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