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
因為下過雪,窗外天光格外亮。
祝溫書睜眼時還以為日上三竿了,一看時鐘,還不到九點。
昨晚她不知道自己幾點睡著的,只知道此刻她的腦子還是一團漿糊,不足以支撐她起個床。於是祝溫書關掉鬧鐘,又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是被一陣鈴聲吵醒。
她伸手在枕邊摸了半晌才找到手機,迷迷糊糊地看了眼來電。
「喂……」她的聲音拖得很長,還帶著一股嗔意,「幹嘛呀,大清早的。」
「大清早?快十一點了祝溫書你還沒睡醒呢!」
鍾婭的聲量吼得祝溫書腦袋都嗡嗡的,「你什麼時候開始——」
忽然間,似乎是想到了什麼,鍾婭又壓低聲音,「那個……我是不是打擾到你們了?」
祝溫書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她什麼意思。
「想什麼呢你,我們沒在一起。」
「啊?你昨天不是問我……」
「不是,我的意思是我們在一起了。」
祝溫書說到一半,破罐子破摔,「但是我們沒待在一起!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
「噢,嘖嘖,真的假的,我可不信,大家都是成年人,怎麼可能——」
電話里的聲音突然斷掉。
祝溫書等了幾秒,半天沒聽到聲音,這才看了眼手機,顯示通話已中斷。
【鍾婭】:等下,老闆給我打電話。
祝溫書便放下手機,睜眼盯著上空,天花板又開始轉。
回想自己剛剛跟鍾婭說的話,祝溫書甚至有一股錯覺,自己是不是還沒睡醒?
上下眼皮又開始打架,祝溫書剛要睡過去,鈴聲又響。
她又撈起手機,瞄了一眼屏幕就接起。
「我跟他沒睡一起!!我一個人睡的!」
「……」
電話里響起熟悉的男聲,「你跟誰……沒睡一起?」
祝溫書整個人都是迷糊的,心想這個時候說個別人估計她下一秒就單身。
「你……吧?」
「你跟我沒睡一起……」他說,「你、很、生、氣?」
祝溫書眨眨眼睛,意識回籠後,突然坐了起來。
「沒啊,我沒生氣啊,我現在很開心啊。」
令琛:「沒睡一起,你很開心?」
祝溫書:「……不該嗎?你身價多貴啊。」
「……我們倆現在這個關係。」
令琛「嘖」了聲,「給個情侶價也不是不行。」
祝溫書深吸一口氣,不知道話題為什麼變成這樣。
但她的嘴巴好像不太受腦子控制。
「情侶價多少?」
「我算算。」
令琛的聲音停滯片刻,沒頭沒尾地說:「我餓了,你請我吃頓飯吧。」
「嗯?」祝溫書有點跟不上他跳躍的思維,「一頓飯就打發了?」
「唉,沒接過這業務,不熟練。」
令琛嘆了口氣,「而且,這個時候為了不破壞氛圍,你應該說,我們去吃什麼?」
「噢……」祝溫書原封不動地照搬他的話,「那我們去吃什麼?」
電話那頭的令琛笑了下。
「高中就早戀的祝老師,居然還要我來教。」
祝溫書:「……不是早戀,你不要胡說。」
「祝老師說不是就不是吧。」
令琛嘴上應了,卻沒打算放過這個話題,「那我們是什麼戀?」
這個時候知道是戀愛了。
剛剛談錢的時候怎麼不提戀愛?
令琛久久沒等到回應,「嗯?」了一聲,祝溫書腦海里也沒什麼合適的辭彙,脫口便道:「黃昏戀?」
令琛似乎噎了一下,隨後說道:「不至於。」
祝溫書正在想怎麼回答時,令琛又說:「不過你再不起床,我真的要等到黃昏了。」
「噢,好的。」
祝溫書連忙掀開被子下床,「你今天不忙嗎?」
「忙,忙死了。」
令琛說,「不過總理日理萬機都能寫情書,我能比總理忙?」
祝溫書抿著唇笑了下,用肩膀夾著手機去拿牙刷牙膏。
「我們在哪兒見?」
「我已經在你家小區門口了。」
「嗚……嘔!」
令琛:「你……吐了?」
祝溫書:「……我吞了牙膏。」-
其實令琛原本沒打算這麼早出門。
手機一晚上都在響,他睡前開了勿擾模式,一覺醒來消息和未接電話堆積如山。
唯獨沒有祝溫書的。
然後他給祝溫書發了條消息,一個多小時也沒等到回應。
抬頭看了眼時間,還不到八點。
但他卻是怎麼都睡不著了,於是起床翻箱倒櫃挑了件衣服。
剛收拾好準備出門,碰見從書房出來的令興言。
他顯然一晚上沒睡,雙眼布滿紅血絲,連聲音都嘶啞。
「你要出門?」
令琛「嗯」了聲。
令興言:「去幹什麼?」
令琛看著他,臉上一副「你怎麼明知故問」的不耐煩表情,卻還是很有耐心地,一字一句回答。
「談、戀、愛。」
令興言:「……」
令興言是真不明白令琛是怎麼做到這麼淡定的。
他一晚上都在不停地接電話打電話,三個手機輪換著充電,外面的世界彷彿已經亂成了一鍋粥,而始作俑者令琛卻雲淡風輕地說,他要出門談戀愛。
誰他媽早上八點半出門談戀愛啊!
令興言感覺自己都快要炸鍋了,但他沒辦法像令琛一樣手機一關一丟,任憑外界的流言紛紛。
他拿了這麼多錢,就得承擔這麼多壓力。
只是——
令興言幾乎是憋出的一句話:「你能不能考慮一下我的感受?」
「抱歉,忘了你單身很多年了。」
令琛拍拍他肩膀,「下次我注意。」
令興言:「……滾!」
令琛滾到門口,又被叫回來。
「你就這麼去了?」令興言黑著臉說,「你他媽把睡褲給老子脫了!」
換好衣服下樓,司機的車已經停在樓下。
看見上車的是令琛,而且獨自一個人,司機有點疑惑:「去哪兒?」
令琛正在琢磨措辭時,司機想到了什麼,略遲疑地問:「光華路那邊?」
后座的男人抬起眉梢,慢悠悠地偏頭撐著太陽穴,好像很驚訝的樣子。
「你怎麼知道我去找女朋友?」
「……」
「誰跟你說的?」
「……」
「周哥,你年紀也不小了,找女朋友沒?」
「……」
原本很沉默寡言的司機恨自己怎麼就非要在今天多這一嘴。
「謝謝關心,我已經結婚三年了。」-
祝溫書原本想刷個牙洗把臉就出門,臨到門口又覺得不行,好歹現在是男女朋友了,多少得注意點形象。
於是祝溫書又折返回來換衣服,把衣櫃都翻了個遍也找到合適的。
心裡又著急令琛還在樓下等,可她越是急就越是找不到,眼看著二十分鐘過去了,她一咬牙,決定還是先見面比較重要,於是換了毛衣套上大衣就沖了出去。
那輛熟悉的商務車果然停在路邊。
祝溫書在距離他十米遠的地方停下狂奔的腳步,理了理頭髮,平復了呼吸,矜持地走過去。
「等很久了嗎?」
上車後,祝溫書問。
「沒多久。」
令琛回答,「給你打電話的時候剛到。」
司機猛然回頭,不可置信地看著令琛。
令琛抬眼,「怎麼了?」
司機:「……沒事。」
就是覺得他們兩人對時間的概念不太一樣。
前往餐廳的路上,司機忍不住頻頻從後視鏡看後面的男人。
剛剛不是逼話挺多嗎?
怎麼這會兒一句話不說了?
祝溫書也覺得有點不太自在。
她出門的時候想了很多,第一次正式以女朋友的身份和令琛見面,要說什麼?
算了,還是等他說吧,畢竟在電話里挺會教的。
結果真到了這時候,令琛和平時好像沒什麼區別。
就連到了餐廳包廂,兩人還是像之前那樣面對面坐著,隔著老遠的距離。
唉,這樣不行,祝溫書覺得自己一定得找點話題。
於是,點完菜,祝溫書想了半天,才開口道:「你之前說你讀的二本,是哪所學校啊?」
令琛垂著眼說:「比你的學校差得多。」
祝溫書想起令琛之前問過她嫌不嫌棄學歷,於是想補充自己不是那個意思。
結果又聽他說:「不過你現在反悔也來不及了。」
「……」
祝溫書說,「祝老師為人師表,一言九鼎的,八匹馬都拉不回來的。」
「那我就不用擔心被拋棄了。」
令琛抬眼笑了,「黎城商貿學院。」
噢。
其實也還可以。
祝溫書又問:「什麼專業?」
令琛:「旅遊管理。」
跟音樂真是八竿子打不著。
「那你怎麼去唱歌的?」
「在學校附近酒吧駐場,被人拍了發到網上,然後有音樂公司來聯繫我。」
「噢……那你拿到畢業證了嗎?」
聽完,令琛摸了摸下巴。
「你在跟我相親?」
祝溫書:「……相親算不上。」
她心裡有小雀在飛,便有點控制不住自己的嘴,「頂多算相愛。」
說完見令琛愣住,她撇了撇嘴。
這就被尬住了嗎?
「理解一下,語文老師辭彙多。」
令琛的手指擦過雙唇,摁了摁嘴角。
「嗯,理解,那我們繼續相愛——」
祝溫書抬眼看過來。
令琛:「繼續相親。」
祝溫書別開臉笑了下,再回頭,發現這人不知什麼時候坐到她旁邊了。
褲子相接,隔著布料,能感覺到他腿上的肌肉感。
祝溫書忽然覺得有點兒熱,卻又不想拉開距離。
「我想想。」
她一會兒抬眼看他,一會兒移開眼睛,兩人的目光就這麼在安靜的空間里撞來撞去。
後來祝溫書實在承受不住了,羞赧地睡下睫毛,視線卻不捨得離開他。
目光一寸寸地從他的臉下移到脖頸……胸膛……腰間……
然後看到他指尖的繭。
是長年累月磨礪的痕迹。
「你高中就開始學音樂了嗎?」
令琛垂著頭笑了下。
「高中哪兒有那錢。」
祝溫書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想到張瑜眀說《小蠶同學》是令琛十幾歲時寫的。
思及此,她有點兒震驚,「那你怎麼發現你會寫歌的?」
本來只是一個平常的問題,令琛卻別開臉,摸了摸耳垂。
這種事情怎麼說呢。
初三畢業那年,他在家附近的便民書店打工。
那段時間他一直處於極度糾結的狀態,爸爸的病情越來越嚴重,每天早上都會跑到衛生所門口蹲著。
一蹲就是一整天。
有時候傍晚回家,有時候半夜還不見人。
特別是冬天一到,天色暗得晚,往往他放學到家了還沒見到他爸爸。
一個正常的成年人長此以往都會讓家人擔心,何況一個神志與孩童差不多的人。
意外出現過很多次。
要麼是被惡作劇的人整蠱,要麼是被存了歹心的人騙錢,最危險的事情,是爸爸好幾次在途中摔進路邊的小河,所幸被住在河邊的好心人救了起來。
他不知道爸爸是無意還是一心尋死。
他每一次趕到現場,都後怕得嘴唇發白。
他已經失去了媽媽,無法承受再失去另一個至親的痛,或者被拋棄。
而且,家裡的經濟狀況實在是負擔不起兩個人的生活了。
等他上了高中,看著爸爸的時間會更少。
那段時間,15歲的他總在無數個夜晚輾轉難眠。
如果輟學打工,既可以補貼家用,還可以守著他爸爸。
後來,不僅是夜晚,即便是白天,這個念頭也見縫插針地冒出來。
就連鄰居都勸他。
「小琛啊,還讀什麼書,反正也沒錢讀大學的,還不如好好照看你爸爸。」
可別人越是這麼說,他越是掙扎。
他想讀書,想上大學。
想試著去摸一下,遙不可及但至少有期待的未來。
每一時每一刻,他的腦海都像有兩個小人在瘋狂拉扯,壓得他寸步難行。
他做不出選擇,跨不出一步。
分明是搖擺不定最折磨人,可他寧願被折磨。
他承認自己是個懦夫,做不到快刀斬亂麻,選擇明確的目標埋頭向前。
眼看著臨近開學的時間,他每次經過一中都會刻意加快腳步。
害怕自己多看一眼,就更做不出決定。
他甚至希望有人來告訴他,一中需要高額的學費,這樣他就可以迫使自己放棄。
距離新生報道只剩一周。
他照例去書店工作,整理好了展示台的新書後,他拿起一本高中教輔,還沒翻開,又扔了回去,隨便拎了一本小說,縮到角落裡翻看。
清晨的書店鮮有客人,連老闆都在收銀處打盹。
他清凈地看著小說,只是沒幾頁,就興趣全無。
他皺著眉倒回去看書名——《一個陌生女人的來信》
好像還挺出名的。
抱著名著一定不會差的想法,他又勉強自己翻了幾頁。
可他對這種近乎宗教式的暗戀實在無法共情,只覺得字裡行間都是作者的自嗨。
看到第十頁時,他終於忍不下去。
合上書的前一秒,門口風鈴聲響起。
他下意識抬眼看去,艷麗晨光中,一個梳著高馬尾的女生背著書包走進來。
她昂著下巴掃視店內一圈,隨後直奔教輔區。
狹窄的店門好像消失了,大片大片的陽光射進來。
眼前的畫面彷彿被慢放成一幀一幀。
他的視線被她牽著移動,像個失去了自我意識的機器人,頭跟著她的軌跡轉動,耳邊卻有什麼聲音在響動。
那股聲音越來越躁動,劈頭蓋臉砸在他耳里、臉上、身上、甚至整個書店,鋪天蓋地地席捲了全世界。
他感覺自己明明坐在地上,卻像沉溺在海里,鼻腔和喉嚨都灌滿了水,喘不上氣。
當她經過他面前時,他抱緊手裡的書,像在海里找到了一根漂浮的稻草,急匆匆收回視線低下頭,彷彿要把臉埋進書里。
門口的老闆支著腦袋,哈切連天地說:「書書來買書了?要上高中了吧?」
「嗯。」
女生點點頭。
老闆又問:「上哪所高中啊?」
「一中。」
「一中好啊,離你奶奶家近,哪個班啊?」
「不知道呢,要開學了才曉得。」
女生的身影消失在書架後,空氣里余留一股淡淡的清香。
他從書里抬起頭,視線飄飄蕩蕩,搖搖晃晃,最後落在還未來得及合上的書頁上。
「我的心像琴弦一樣綳得緊緊的,你一出現,它就不住地奏鳴。」-
「不方便說嗎?」
見令琛一副難以啟齒的模樣,祝溫書說,「沒關係,我只是隨便——」
身旁的男人突然靠了過來。
他的臉頰貼著她的臉頰,細細摩挲。
髮絲在兩人的肌膚之間帶起一陣酥癢,密密麻麻地蔓延至全身。
祝溫書渾身一顫,即刻僵住。
而令琛的手卻拂上她的脖頸,溫熱的掌心往裡一摁,同時將臉埋在她另一側脖子里。
「聽見了嗎?」
他的聲音悶悶傳出來。
祝溫書木著嘴唇,喃喃道:「什麼?」
「你可能沒辦法體會。」
耳鬢廝磨間,祝溫書快聽不清令琛的聲音,腦海里全是其他響動。
「我一見到你,耳邊就會響起好聽的旋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