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軍府接親的人來得倒快。早上令儀梳頭時,就聽碧萱說起,將軍府除派下三四個婆子丫頭,還跟來一隊府兵,他們家大爺自然是不能親迎的,卻是二爺帶隊而來。
「聽說,這位二爺也不過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公子,難為他竟有這麼大的膽量,敢一個人走這樣遠的路!」碧萱說著,挑了一支珠花朝令儀頭上比一比。
令儀冷笑一聲:「他一個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能有什麼能耐?那一隊府兵是白來的么?我猜,必定有個老成的管事同他一道來,這樣遠的路,我只不信他敢一個人走來。」
「姑娘的嘴這樣刻薄。」碧萱笑道,「還沒見面就這樣說人家,以後這叔嫂可要怎麼處呢?」令儀臉一紅,低頭不語。
碧萱臉上忽然閃出一絲憂色:「他們還送來『請期』的帖子,老爺太太都同意了。雲旗在上房裡打聽了,怕不出十天,姑娘就要啟程。做什麼這樣急?會不會是他們家大爺……」
令儀咬了咬嘴唇,許久嘆息一聲:「一切由命,多想無益。你這些日子把我們的東西打點好,再把老爺給我的盤纏銀子分出一半來,悄悄地留給二太太。」
碧萱不由感嘆:「到底是血親骨肉,昨兒二太太還拿了一大包銀子來,說是這些年的體己,她在府里也用不上,叫我悄悄帶上,別讓姑娘路上受委屈,還不叫告訴姑娘。」
「我就知道她會這樣才讓你分給她。眼下她雖然不比從前當姨娘時那樣委屈,可你放眼看看這府里,哪一個是好纏的?留些銀子錢傍身總是好的。」
碧萱點頭,服侍了令儀梳頭,便帶著小丫頭們準備行裝不提。
轉眼已是啟程的吉日,令儀頭戴珠冠,身穿大紅蟒袍霞帔,先往上房與駿德和柔惠磕了頭,喜婆端出紅綾與她帳面,由碧萱扶著上了輦車。
四個小廝將車拉出大門,方套上牲口。成了年的車夫走來拉住馬。門外早有齊齊一隊人馬,穿著鑲藍旗的裝束,領頭一個面若冠玉、身穿甲袍的少年走至車前,躬身一禮,聲音略帶了一絲少年才有的沙啞:「請姑娘安!」
車上令儀聽見面外的聲音,慌忙掀起帳面看向碧萱。
碧萱不敢出聲,只朝她做了口形,令儀會意,忙道:「二爺好!」
少年仍是躬身行禮的姿勢:「我叫博洛,奉太爺命來接姑娘,路途遙遠,舟車勞頓,多有委屈,還望姑娘擔待,有不周之處只管告訴我,不要見外才好。」
令儀在車內輕聲道:「多謝二爺!」
博洛起身走至隊伍前面,翻身上馬,喚了一聲:「魯頌!」一個身材魁梧,滿臉虯髯的壯漢應聲上馬,大喊一聲:「起!」
一時間旌旗招展,博洛與魯頌的馬走在最前面,十來騎兵丁緊緊跟在後,後面便是令儀與碧萱同乘的雙青騾八寶攢珠華蓋車,雲旗騎馬隨護左右,後面幾個小丫頭一輛大車,迎親的婆子們又一輛車,又有拉嫁妝的兩輛車,拉行裝的一輛車,最後是幾十個騎軍士隨行。大隊人馬浩浩蕩蕩,在小小的縣城裡顯得頗為壯觀。
令儀輕挑轎簾,回頭望向家宅,門斗不大的章佳府漸行漸遠。此去山高水長,如無意外,這府里的所有人此生再難見面。
心下正愁苦,忽見街邊一店鋪匾額,黑漆金粉,上書大大的三個字:天增順。往日在鋪子里,與小夥計們玩鬧,學手藝的情景竟一幀一幀重回眼前,令儀不覺滴下淚來。
「姑娘,別看了!」碧萱推一推令儀,「出閣不望娘家門,不吉利!」
令儀沒動身,只沉默片刻,忽然開口:「碧萱,你說,我們還會回來嗎?」
碧萱咬咬牙,似下了狠心,一把拉下令儀的手:「姑娘別看了!從今以後,咱們的家在海龍府!」
令儀並沒有因為帘子被放下而回頭,卻一直保持剛才的姿勢,似仍能看見家門一樣。
「姑娘?」碧萱喚了兩聲,見令儀仍不動,伸手扳過她的肩膀,才看見她已是滿面淚痕。
這離娘淚勸不得,碧萱只得道:「這大熱的天,珠冠霞帔怪沉的,先去了吧。」說著替令儀卸了珠冠,輕輕收進箱子里,才一回身,就見令儀雙臂墊膝,頭深深地埋進去,嗚嗚咽咽地哭泣出聲。方想起,過些日子才是令儀十四歲的生辰,她還是個孩子,一個可憐的孩子。於是忍不住也陪著哭起來。
博洛在馬上皺了皺眉,回頭望向身後的車隊。「二爺,這馬也奔走多日,只怕會犯性子,手上抓緊些。」魯頌忙提醒。
「哪裡來的哭聲?」博洛復坐正了身子,目不斜視,年紀雖小,儼然已有些武將的威嚴。
「哪兒有哭聲?爺說笑呢。」魯頌笑呵呵地道,「你那新嫂子就真在車裡哭,離得這樣遠,哪裡就聽到了?」
博洛低頭想想,便不太在意,又轉頭吩咐:「早些著人去探查營地,穩妥為上,把她的帳子圍在中心,夜裡多多派人把守。」
「那爺的營帳……」
「我不打緊,萬一她有閃失,額林布自然不能把我怎麼樣,太爺那邊難交待。」一絲不快在博洛臉上一閃而過,魯頌便不再問話。
原來自太祖入關以來,沿柳條邊往北「永行禁止」,關外除了圍場,竟少有人煙。而寧古塔極邊苦寒,官山官地也多是流犯開墾,更是地廣人稀,十分荒蕪。
雖然文宗皇帝在位時解了禁令,也廣有山東、河南的流民湧進,可前後還不到三十年,流民基業有限,難成規模。是以從寧古塔到海龍府之間,一無官道驛站,二來山高林密,道路難行,一村不連一村,一城遠隔一城。博洛來時也多為安營而宿,幾天見不到一處人煙。
好在有鑲藍旗的旌旗一路招搖,山中胡匪不犯,倒也算平安。可回程不僅女眷多出幾個,還有令儀的兩大車嫁妝。
眼下山河動蕩,百姓貧疾,那匪盜見了真金白銀,難說不眼紅心動。
路長話短,轉眼夕陽西下,營帳便扎在一處開闊地方,令儀與碧萱的營帳被安排在最中央的位置,緊挨著的是婆子們和小丫頭的營帳,另一側雲旗與魯頌的營帳緊貼著博洛的帳子。
雖是七月里,白天還熱,夜裡不覺就涼了起來,野外更是風冷。碧萱叫來雲旗,往行李車上翻出厚鋪蓋與令儀用。
博洛在馬上拘了一天,用過晚飯,就走出帳子舒散筋骨,遠遠見他二人翻箱倒櫃,便隨意地走過去:「什麼事?」
雲旗聞聲忙上前請安,並指著碧萱說道:「這是姑娘身邊服侍的,名喚『碧萱』。」
碧萱機警地一蹲到底,口內道:「二爺萬福!」
博洛不在意地抬抬手,讓她起來,見她一身佣婦打扮,並不梳辮子,忽然朝雲旗狡黠一笑:「你媳婦兒?」
雲旗忙點頭,碧萱更羞得抬不起頭。博洛眯起眼睛口瞧著他倆,越發要調笑:「要不要打發人給你們另設一帳?」
「二爺說笑了。」雲旗低聲回道,「碧萱來給我們姑娘拿氈毯,怕夜裡涼下來沒得用。」
見雲旗中規中矩,碧萱臉上訕訕的,博洛也失了興緻,正色道:「難為你們細心,都去吧,回頭我打發人把那大狼皮褥子給你們姑娘送去。」說完轉身要走,忽又站下,把雲旗招至近前,小聲道:「這一帶胡匪不多,走獸不少,夜裡要警醒些。」
碧萱眼看著博洛走遠,方鬆了口氣,忽又有些疑惑:「這位小爺真的只有十五歲么?怎麼行事這樣大?」
雲旗朝博洛的方向凝視半晌,方道:「想來他在將軍府過得也不順遂吧,如咱們姑娘一般,哪管什麼年紀?都是逼出來的。」說著回神看碧萱,「別理這些,這快拿了去吧,姑娘那邊沒有你,我總不放心。」
碧萱抱了鋪蓋交給一個跟來的小丫頭,兩個人一同回去。
彼時,令儀已卸去釵環,一頭烏雲長發垂肩而下。碧萱重又鋪了軟榻,博洛果命人送來了大狼皮褥子。碧萱方說起遇見將軍府的那位小爺,卻是個好清俊模樣:「到底是武蔭之家,難為他生得乾淨。」
「武將就一定獰眉猙目嗎?」令儀笑她道,「你看那戲裡演的張飛能嚇死人,怎麼趙子龍就那樣好看。」
主僕倆說笑兩句,便早早安置。雖然營帳比不得家裡舒坦,但白日里車馬勞頓,令儀又年少貪睡,不過翻了兩個身,便沉沉睡著了。
碧萱與她同榻而眠,替她掖嚴了被子,翻身才要睡去,忽聽見帳外隱隱傳來怪聲,細細分辨方覺竟是狼叫聲。且一聲接一聲延綿不斷,絕非一兩隻。
這一帶多是山野叢林,原不過是供今上同皇親貴胄打獵的圍場。因著國事漸衰,已是許久不曾有行圍之舉,那官山官地的管事漸漸疏懶,少有人來打理,百獸卻著實興旺起來。
狼嚎之聲一聲近似一聲,碧萱不覺抓緊被子,推了推令儀:「姑娘,快醒醒!」
「什麼事?」令儀迷迷糊糊地翻身向里,「找碧萱說去,不要吵我。」
「姑娘,快醒醒。」碧萱說著已披衣起身,點了燭火。
令儀揉了揉眼睛,才要說什麼,又幾聲狼嚎傳來:「有狼群?」
「姑娘別怕,鑲藍旗的軍士也不是吃素的。」碧萱邊說邊拿了衣裳為令儀穿上,「姑娘不要出帳,我尋了雲旗來。」
「傻子,這聲音連咱們都驚動了,雲旗哥哥那裡想必早聽見了。」令儀自系了扣子,拉著碧萱的手,「我猜他必會往咱們這裡來的。」
「姑娘睡下了嗎?」帳外忽傳來聲音,還夾雜在許多腳步聲和人聲。
令儀與碧萱對看一眼,那聲音竟不雲旗:「營地周圍出現狼群,是博洛思慮不周,但請姑娘不要害怕。」
令儀站在門口,才要回話,便聽見雲旗的聲音由遠及近:「多謝二爺特特地走來,這裡有我,必護著我們姑娘周全。」
「也罷,有你在,你姑娘也能安心,我已命人於營地周圍多多燃了篝火,已派軍士用火銃驅散狼群。今晚,魯頌會親自帶人守夜,你們大可放心。」博洛聲音沉穩,一點也聽不出焦急。
碧萱從帳中走出,衣裳雖整齊,只是披散著頭髮,不好意思地笑回道:「我們姑娘說了,謝謝二爺關心,既安排得這樣周全,也請二爺早歇著,明兒還要趕路,二爺著實辛苦。」
博洛低點不語,轉身離開。方走兩步,身後便傳來一把清亮的聲音:「二爺請留步,我還有一句話說。」
那聲音不是碧萱,想來必是令儀,新婦尚未成禮,博洛只得原地站了,並不敢回頭。
令儀立於碧萱身後,長發遮了她半張臉:「火銃之威足以驚散狼群,求二爺命軍士們朝天放槍,不要傷害它們。眼下正是雌狼孕子的月份,它們為育後代才冒險往這裡獵食,念上天好生之德,死傷不及子孫。」
博洛原以為這姑娘是害怕,才啰嗦幾句,再不想竟是為那些畜牲求情,倒是個心思別樣的人。於是也不回頭,只笑道:「姑娘放心,我自會處理,夜裡風冷,姑娘著涼事大,快回帳吧。」說罷拔腿就走。
沒行兩步,博洛到底忍不住,回頭望去,卻只見他主僕三人的背影,那中間小小一個身影,長發及腰,想來便是他的新嫂,只猜不出是個怎樣的人……
所幸這一夜有驚無險,也並未有人畜受傷。早起拔營登程,周而復始,竟再未受到野獸或是胡匪滋擾,人人心中稱願。十來日光景之後,總算到了東平縣城。
這東平縣不大,因有圍場、官山、官地,尚有各個管事及家眷僕從在這裡久居。近幾年來又多有流民到此生息,總算是人煙密集,有街有市。
魯頌早著人包下城中最大的客棧,打掃乾淨。大隊人馬行至客棧門口,早有軍士拉起圍幔,令儀的騾車先入了圍幔,車夫退下,單留雲旗拉住牲口,兩三個婆子打起轎簾,碧萱扶著令儀下了車。
為著行路方便,令儀早換下了珠冠吉服,現下只穿半新家常衣服,簡單的一字頭,看上去越發顯出真實的年紀。
「姑娘慢些!」婆子們前後簇擁著令儀進了最乾淨一間上房。
待令儀進房,圍幔方撤下,軍士們忙著卸車喂馬,輪流守衛,余者休息不提。
且說令儀才卸了妝,就有一個婆子走來傳博洛的話:「二爺說了,姑娘連日辛苦,且在東平縣休整一日再走,晚膳已預備下,姑娘不嫌棄,好歹吃些,早些安置吧。」
「知道了,你去吧。」令儀正色打發了婆子,只是人才一走,她卻「噗嗤」一聲笑出來。
「姑娘笑什麼?」碧萱不解其意。
令儀也不答,抓著梳子有一下沒一下地梳著發梢,眼眸轉動間,已是笑意滿面。碧萱一見她這個樣子心裡就慌,猜不出她又在打什麼鬼主意。
果然,令儀朝隨身的包袱里尋出一套小廝的衣裳,也不等碧萱動手,自己就脫去袍裙,換上衣褲。
嚇得碧萱臉都白了,雙手合十地道:「姑娘多早晚把這東西放進來的?阿彌陀佛,幸好沒人看見,不然這身家清白還要不要?姑娘這是要做什麼?」
令儀自小沒離開過寧古塔,平日里能出得府,也只是往商號里去。眼下離家千里,這東平縣雖不繁華,卻也是個縣城,巴不得馬上去逛逛才好。
碧萱被嚇得不輕:「姑娘別胡鬧,萬一有個散失不是玩的。就算沒有散失,讓將軍府的人撞見什麼意思?他們該怎麼想姑娘?」
「我行動就有那帳幔子擋著,他們又沒有孫行者的火眼金睛,哪裡就知道我是我呢?」令儀不在意地戴上小帽,在碧萱眼前晃了晃,看上去像極了一個未成年的小幺,「我悄悄出去,趕著天黑前回來,神不知鬼不覺地,可好不好?」
「不好!」碧萱拉緊令儀,生怕她會甩開自己一樣。
「好姐姐,你就讓我出去吧。」令儀神情忽然黯淡,完全沒了剛才的興高采烈,「不趁現在玩一會子,趕明兒到了海龍,他家大爺好了還罷,若不好時,只怕我這一輩子再不能走出那將軍府了。」
碧萱心頭一緊,難過得想哭又不好意思,揣度半日方道:「既是這樣,我隨姑娘去。」
「這可不行。」令儀忙攔道,「你不留在房中替我遮掩,怎麼能不被發現?那些小丫頭子推門就知道我們不在,非把事兒鬧大了不可。」
碧萱點點頭,又道:「那我叫雲旗陪你去。」
令儀笑道:「這還罷了,你須得親自走去告訴他,這話可傳不得。」
「這個不用姑娘吩咐,我再蠢也蠢不至此。」碧萱說著出門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