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儀只覺得渾身冰冷,手腳疼痛。昏昏沉沉中,卻像是見了兒時的自己,那小小的個子尚未留髮,跪在陰冷的院子里。傭人僕婦從她身邊經過,並不會多看她一眼。
可最讓她疼的並不是跪著的膝蓋,而是不遠處,兩個婆子按著碧萱,另有一個婆子手持木板一下一下打在碧萱的小腿上。
令儀想叫住那些婆子,卻無論如何說不出話來。她的姐姐就躲在廊柱後面,趁人不在意,跑到她面前,哀求道:「茉蓉,額娘的那塊玉墜子原是我拿了,你不要吵給別人知道好不好?」
茉蓉?令儀如遭雷擊一般,她是茉蓉,駿德不知第幾房小妾養的,親額娘自來就保護不了她,她原也習慣了不被保護,卻連身邊的人都不能周全,她又算哪門子的主子小姐?
思前想後,令儀只覺萬念俱灰,身子一軟便倒下去。整個人似落進無底深淵,她沒再掙扎,心中卻是絕望到心涼。
忽然聽見黑暗中有人在喚她的名字:「茉兒,茉兒……」
令儀緩緩睜開眼睛,眼前仍舊一片暗黑。她轉轉眼睛,才看清黑暗中喚醒她的人竟然是博洛。
他們身處一間破敗的屋子裡,淡淡的月光透過窗欞,給了他們一點光亮。「二爺?」令儀強撐著身子想坐起來,卻不想頭重身軟,一頭栽進博洛懷裡。
「茉兒別怕,有我在。」博洛扶起她。
「我們這是……」令儀仍舊感到一陣眩暈,她勉強揉著額角。
博洛也十分支撐不住,跌坐在令儀身旁:「你別亂動,等藥性消散就好了。」
博洛也只比令儀早醒一時片刻,四下查看過,關押他們的地方應該是間柴房,門上有鎖,窗被封死,真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
「既然綁了我們,怎麼不見捆上?」令儀疑惑。
博洛一聲冷笑,一手從地上拾起被割斷的草繩。另一隻手攤開,掌上一把不足三寸的小匕首,略帶得意:「一直藏在靴筒里的。」
令儀借著月光四下打量,半日方道:「眼下可怎麼處?」
「你別怕。」博洛聲音低低,卻十分沉穩,一點也看不出慌張,「到底也進了行府的地界,普通匪盜若有歹心早該動手才是。怕是遇見拍花子,拐了我們去賣,趕天亮他們來人,我說與他們知道,將軍府的人也有膽子拐去,太爺的府兵不會放過他們。」
「碧萱必定急瘋了。」令儀此刻才有些後悔,她不該這麼任性,如今不僅連累身邊這位小爺不說,碧萱和雲旗還不知怎樣呢。
「你不怕你姑娘,反怕她?」博洛嘲笑道,想想又自顧地點頭,「是了,你們姑娘身份尊貴,想來管教小丫頭的事自然要交給陪房婆子來做。」
「婆子?你說碧萱是婆子?」令儀失笑兩聲,博洛心裡一松,也跟著笑起來,眼下的境遇似也變得不那麼要緊了。
博洛尋些柴草鋪成一榻,讓令儀躺上去,好歹委屈一夜,一切等天亮再說。令儀卻十分不肯:「你是爺,你睡那裡吧。我們這些奴才,怎麼都好將就。」
「知道我是爺,還不聽爺的話?」博洛冷著臉,呵斥道,「嘴裡塞了蟈蟈?哪來那麼多話來?」
令儀無法,只得躺上去,雖也是硌得渾身難受,卻不似地上那樣冷。博洛倚著牆,坐在離她不遠的地方,閉目養神。
「可是二爺……」
「閉嘴。」博洛輕喝一聲,屋子裡瞬間安靜,過了有一盞茶的工夫,才聽他悄聲道,「當年跟著太爺出兵放馬,睡露天地兒的時候還有呢,眼下這情形還難不倒爺。」
「你打過仗?」令儀悄聲問。
「我還殺過人呢。爺乏了,再吵,仔細割了你那舌頭!」
博洛不再說話,令儀只得暗自思量。思來想去總覺得哪裡不對,若說是拐子,拐她一個就好,以博洛的年紀,不該對他下手才是。
可博洛說的也不假,胡匪動手必是奔著那些嫁妝銀子去的,大可以在他們進城之前動手,這樣沒來由的綁他們倆,難道怕人不知道是他們做的嗎?
幾下里對不上,令儀越發憂心,只怕事有不好。可到底是什麼不好,她又想不出來。黑暗中,她摸摸自己的腕子,眼前只能求長生天垂憐,讓雲旗和碧萱尋到她留下的記號才好。
窗外放亮時,門鎖響了幾下。令儀本就一夜無眠,聽到聲動警覺地爬起來,尚未站穩,卻被博洛一把拉至門邊。
門開了,兩個身著白衣、頭戴圍布的大漢走進來,博洛眼疾手快,抬起一腳踢向一個大漢的腿窩。那人吃痛,單膝跪下去,不等他反應,博洛的小匕首已貼上他的脖頸。
「哪裡來的毛賤?也不打聽清楚,小爺你們也敢綁?」博洛得意地盯著另一個壯漢。
「果然是將門無犬子,長順將軍教養的好子弟。」另一個壯漢毫不吃驚,微笑道,「二爺,您也真是好身手。」
博洛大吃一驚,他全想錯了,綁他的人不是拍花子,原就是奔著將軍府來的。
見博洛吃驚不小,壯漢略有得意之色:「實告訴你說吧,我們是義和拳紅燈照積香堂的人,之前被你們鑲藍旗神虎營抓去的羅魁武就是我們的堂主,今兒請二爺來不為別的,想以二爺換回羅堂主,不情之請,還請二爺成全。」
「羅魁武」這個名字博洛知道,之前長順奉命圍剿拳匪,這個義和拳的小頭目沒少讓官兵吃苦頭。此刻,博洛早亂了主意,表面上卻強裝鎮定,冷笑道:「你們費盡心思綁了爺來,不會連羅魁武已經判了斬監候都不知道吧?此刻他是朝廷欽犯,人押在藩台衙門的大牢,我家太爺現下閉門思過,自然救不出他來。可惜你們這一番心思算是白費了。」
博洛只管說話,卻不曾想被他押住的壯漢突然發了狠,竟要撞到他的匕首上抹脖子。令儀忙上前搬開博洛的手,那人原求一死,竟不想沒死成,先是一驚,轉而撞開博洛和令儀,就地打滾,逃到他同伴一處。
博洛腳下不穩,連帶令儀齊齊摔倒在地,匕首也脫了手。博洛急忙去撿,卻被令儀搶先一步。
只見令儀抓起匕首,直直地頂在自己的咽喉,這下別說博洛,連紅燈照的兩個男人也驚住了。
「你們想要這樣的一個人物,卻只抓了將軍府的二爺,真是沒一點子用。」令儀微微發抖,可她咬緊牙關,不讓人察覺。
「茉兒別鬧,快把刀給我,這不是玩的。」博洛有些急切,偏瞧見令儀暗向他使眼色,可情形緊急,那眼色是什麼意思,他並沒能馬上領會。
「你們把二爺放了。」令儀道,「留下我就能換你們的堂主。我是長順將軍的長孫婦,在太爺心裡,可遠比二爺有分量。」令儀說話間抬手摘下小帽,一頭烏髮顯露人前。
博洛頓時明白令儀的用意,可她還那樣小,倘若謊話說得不圓,只怕兩個人的下場更加不堪。
令儀也來不及細想,積香堂的人自報家門,應驗了她昨夜的懷疑,此刻已指望不上他們會懼怕將軍府的威嚴而放人,那最好的法子就是她與博洛之間逃脫一人,兩個人才都有生還的可能。
她強自鎮定地道:「將軍府興師動眾,跑去寧古塔接了我來。遠近親友必定都知道,這會子人被綁了,成不得親,老長將軍的顏面何在?依我的主意,你們先放了二爺,他必是要回去告訴太爺的,太爺不念我,也必念著將軍府的臉面。你們只管把我們拘了來,太爺那裡不知道也是白搭。再磨蹭一會子,只怕你家堂主已驗明正身,身首異處了。」
兩個男人對了個眼色,滿是猶豫,令儀冷笑:「你們不依也罷了,我今日血濺當場。到時別說什麼堂主,將軍府只為給我娘家一個交待,也必定剿殺紅燈照,雞犬不留。」說著,令儀手上微一用力,鋒利的刀尖微微陷進她細白的皮肉里,立刻就見了紅。
慌得兩個人忙制止,博洛也驚出一身冷汗,大聲呵斥二人:「還不給爺備馬?她要死了,太爺能饒過你們誰?」
剛才被踢的壯漢忙去推另一個:「快去找二堂主,我去牽馬。」
眼看兩個人跑出屋子,令儀腿上一軟,整個人癱坐在地,匕首「哐」的一聲掉落在地。博洛撲上去察看傷勢,卻被令儀擋開手。
「我還不想死。」令儀強忍淚水,臉色煞白,「一會子二爺去了,只管打發人來救我,自己千萬別再回來了。」
令儀並沒有捨己救人的心,她是真的不想死。只是她心下明白,眼下就算是給她一匹馬,她也逃不出深山密林,就算逃得出去,也調動不了鑲藍旗的軍士,更記不得回來道路。若兩人中必得一人脫逃才能獲救,那必是博洛才行。
「我去了,他們為難你怎麼辦?」博洛急切地問。
令儀苦笑:「我雖是個奴才丫頭,到底有你們將軍府的名號在,他們若不在意,剛才必不會猶疑不定。眼下還要防著他們使詐,你一個人走必得多加小心。」
博洛心中忽有異樣,看著令儀慘白得一張臉,頸上的傷口血紅得格外刺目,他狠狠咬牙,拾起匕首塞進令儀手裡:「這是薩滿法師用血祭過的,能擋一切邪祟,若你有個散失,我也要率神虎營掃平紅燈照……」
看著博洛眼中的狠絕,令儀不由心下一震,可眼前也不便多說,能逃出去最要緊。幸而一切如她所願,一眾教徒將她押至門外,同看博洛馳馬而去。令儀仍舊害怕,卻已放心一半。不用說別人,雲旗若見到博洛,必定能想法子救她出去。
環視周遭,原來他們是在一個隱密的山谷里,四下里叢林茂密,若不是知情人,必尋不見入口,到不了這裡。令儀心中更加篤定,救博洛出去是對的。
「這位小大奶奶是真不怕嗎?」一個領頭的人盯著令儀看了半天,忽陰沉沉一笑,道:「你是他大嫂子,又不是他婆娘,他若一去不復返又當如何?」
令儀已沒有剛才的驚慌,見對方這樣問,便低眉而立,款款地道:「我原不指望他。只聽人說義和拳殺洋人匡社稷,都是好漢。我一非洋人,二不信洋教,你們拿我換堂主,原是你們兄弟的情義,若殺一個無辜之人,那義和拳的義又當何解?」
領頭人倍感驚訝,定定地看了令儀半日,忽向旁邊人道:「不必押著,量她也跑不出去。去收拾間乾淨屋子。」
眾人散去,只留令儀在原地站著。那領頭人走過來,立於她面前,雙手抱胸,低頭看她:「明人不做暗事,在下孫德勝,今兒綁了小大奶奶實屬無奈之舉,大哥危在旦夕,我不得不出此下策,不料大奶奶小小年紀竟有如此肝膽,若一切能如你所說,我孫德勝以身家性命保你周全。」
話音未落,身後忽傳來一聲馬嘶長嘯,驚得眾人回頭看去,卻見博洛騎的那馬竟發了性一般狂奔而回,那馬上的少年面露凶光,縱馬直撲向孫德勝。
孫德勝也非等閑之輩,縱身一躍,躲開了馬蹄。待他起身站穩,面前早已沒了令儀。
令儀一時竟不知發生何事,眼見博洛的馬撲到她面前,突然她整個人便凌空而騰起,原來博洛竟單手扯著她的前襟,將她整個人提起,打橫摔在馬上。
「茉兒別怕,我帶你一起走。」博洛撥馬就跑,身後馬蹄聲疾,回頭一看,孫德勝帶著一眾教徒緊追在他後面。
「你放下我,不然我們兩個都跑不了。」令儀回過神來,大聲叫嚷,心中無限懊惱。
「跑不了爺也不能丟下你。」博洛說話間已接近山谷出口,誰知那馬忽然撕心裂肺一聲長嘯,揚起前蹄,將身背上的兩個人齊齊摔了出去。
博洛猝不及防,只得伸手護住令儀的頭頸,任自己結結實實地摔在地上。直摔得眼前發黑,周身一陣劇痛。不等博洛緩過勁兒來,孫德勝的一票人馬就趕了上來,六七匹馬將兩個人團團圍住。而他們兩人共騎的那匹馬卻倒在地上,口吐白沫,屁股上深深插進一支翎羽箭。
「兩個娃娃真當我積香堂都是些酒囊飯袋?」孫德勝滿臉是笑,那笑卻冷得刺骨,「這點子雕蟲小技也想騙過我們?洛二爺既然不想走,那就留下,我們寨子里有的是空屋子,想住多久就住多久——來人,把洛二爺同這位小大奶奶請回去。」早有兩個大漢跳下馬,從腰間抽了繩索就要去綁人。
忽然一聲鳴鏑箭響,一哨身著鑲藍旗甲胄的人馬圍了過來,為首的正是魯頌和雲旗。
孫德勝大驚,拔馬就逃,口內疾呼:「有暗青子,撤!」
魯頌打馬要追,卻被雲旗攔住:「他們久居山野,現下不戰而退,山谷里必有巧簧機關,先救你主子要緊。」
兩人跳下馬,幾步迎上來,魯頌打千兒扣首地請罪。早有兩個兵丁上來扶博洛,卻被他一手甩開。伸手去拉令儀,才發現人已暈厥,忙要察看情況,雲旗趕緊走上來,將令儀攔腰抱起:「小丫頭不懂事,二爺別見怪。」
博洛收回手,搖搖晃晃地直起身,反手從兵丁腰間抽出配刀,咬牙切齒地道:「雲旗,帶這丫頭先走。魯頌,帶齊人馬隨我進谷,他們不是要見堂主嗎?爺成全他們,都到藩台衙門裡扎堆兒倒省些事。」說著竟命人牽馬來。
「二爺息怒。」魯頌忙攔住,「山野毛賊不足掛齒,咱們眼下要快馬加鞭趕回去復太爺的命要緊。」
博洛察覺他話裡有話,環望四周,來營救的軍士竟比他原來帶的人馬還多:「什麼事?」
魯頌忙一千兒到底,口內道:「給二爺道喜。」
博洛沒好氣地踢他起來:「爺都落魄成為樣,哪兒來的喜?你敢打趣爺?」
魯頌起身,難掩喜色:「前兒有上諭到府,復老太爺為正二品吉林將軍,攜三省事。就連咱們家大爺也封了正六品驍騎校,叫養好病即刻入營習學。因此,老太爺特特地派百名軍士前來迎接大奶奶和二爺。」
博洛先是一喜,既而聽見額布林也封了官職,反倒冷笑一聲,才要說什麼,卻一眼瞥見雲旗懷中的茉兒仍舊昏迷不醒,再無心計較其他:「知道了,快回去找大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