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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成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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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說令儀在海龍府將息幾日,將軍府又送了補品過來,一路的勞乏便慢慢調養過來,面色紅潤不說,就連身量也比家裡時略長了些。

碧萱和雲旗日防夜防地小心看管她,再不許她出二門,日子過得也倒清靜。

轉眼已是吉日,長順那邊早又派了那積年的老嬤嬤來為令儀開臉理妝,碧萱又將那行禮的規矩悄向她說了。

正六品綉武補子的吉服加身,腳下是馬蹄底綉鸞描鳳的精緻旗鞋,令儀端正地坐在妝台前,竟真有些長孫婦的貴氣。因絞了臉,更顯面如鴨蛋,光潔剔透,眸子黑漆漆的,青黛描了長眉入鬢,朱紅的胭脂點了唇,雙頰微微紅暈,姿容秀麗卻不失活潑。

「天底下竟有這樣人物品格的美人兒,我今兒托姑娘的福,也算見識了。」老嬤嬤邊說邊為令儀盤了頭,「我家大爺也是人才風流,氣宇不凡,與姑娘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令儀只低頭不語,碧萱忙搭話:「您老人家倒會說,我們姑娘大老遠地來,將來夫妻和睦最好,只怕不知你家大爺的脾氣秉性,衝撞了他。」

老嬤嬤從小丫頭子手裡接過朝冠端端正正地戴在令儀頭上,往那銅鏡里瞧一瞧,笑道:「姑娘放寬心,我家大爺最是知書達理、言語和善,就是在奴才們面前也沒一句重話。」

妝罷,老嬤嬤領了賞銀往下房休息。碧萱收拾妝奩,又命小丫頭子捧過大紅的帳面。

令儀忽想起一事,忙道:「那金釵呢?」

碧萱會意,從首飾匣子里尋了出來,遞過去。令儀接過那鑲紅寶石的金釵,用力握了握,忙袖進懷裡。

「大喜的日子,姑娘尋它出來做什麼?」碧萱有些憤憤。

令儀看了看銅鏡中的自己,許久方有一聲嘆息……

也不容令儀多想,宅門之外已是嗩吶高奏,鼓樂喧天,四個喜婆引得一乘朱金漆木雕花八抬大轎行至門前。碧萱與嬤嬤們一起將大紅的帳面蓋在令儀頭上,攙的攙,扶的扶,把她送上了轎子,眾人退下,方有小廝將轎抬至宅門之外。

令儀從未坐過這樣大的轎,只聽得轎外吹打之聲不絕於耳,兩隻手不知怎地抖得厲害,欲要喚碧萱或是雲旗來,料他們也聽不見。今日她便要嫁為人婦,此後相伴於她的是一個不相識的男人和她無法左右的漫長歲月。

紅紗帳面,卻一顆珠淚滾落,直落在令儀交疊而放的手背上,一顆,兩顆,三顆……

將軍府內外一派紅綢花燈,喜慶異常,博洛已久候於正門之外,因是無職白丁,只穿了絳紅色滾邊燙金的吉服。那迎親的隊伍走的是大麴大繞的路線,恨不能把全城都走上一遍,所以博洛站得兩腿僵直,方遠遠看見執事儀仗緩緩行來,心內竟有些雀喜,想著茉兒今日必是要一同來的,只不知道那丫頭是不是隨著儀仗一起來。

身邊一個近身小廝名喚得安的,最靈透不過,會猜主子心思。此刻他手裡捧著弓弦箭桶,笑嘻嘻地道:「二爺,快看,大奶奶的花轎來了。」

「那些服侍她的人呢?」博洛假作隨意地問。

「已經有人領著他們從後門進去,先往大爺的院子里放東西,準備侍候。」得安笑回道。

博洛微微嘆氣,眼見儀仗由遠及近,忽止了鼓樂,執事分列兩邊。那雕花大轎便停在與正門一射之地。轎夫撤下,侍立一旁。

博洛接過得安遞過來的弓弦和羽箭。那箭是去了鐵尖的,只有紅布包成個箭頭。博洛搭一滿弓,瞄準了轎頂,連中三箭,眾人喝彩。

八個小廝走上來,將轎杠高抬上肩,穩穩地穿過正門。那正門的門檻前原放著一個炭盆,轎子經過時,一個婆子端了一小碗燒酒潑進盆里,火苗「呼」的一聲竄起來。

令儀只覺腳底一暖,也心知過了火盆。只是轎子仍行了一炷香的工夫未停,心下有些吃驚,比起寧古塔的章佳府,這一品將軍的府地不知大了多少倍。

一時行至額布林的院子,轎子停下,有喜婆掀起轎簾,「給奶奶道喜。」

令儀搭著她的手下了轎,另有人捧了五穀寶瓶塞進她的懷裡。又有兩個如花似玉的丫頭一邊一個,攙著令儀向前走。

紅紗帳面,方向不辨,令儀只能跟著人走。卻聽一個銀鈴似的聲音道:「請奶奶高抬貴腳,從此平平安安。」令儀抬起腳邁過門檻上的馬鞍,便有一股百合香氣撲面而來,心中不由一墜,大約這就是她此後居住終生的屋子了。

丫頭們將她引向床榻坐穩了,眾人皆侍立一旁,屋子裡一時安靜下來。忽有一雙手上來脫她的旗鞋。令儀一把抓住那雙手:「碧萱!」

碧萱笑著拉開令儀的手,笑道:「請姑娘安心坐帳,新姑爺馬上就來。」

令儀盤了腿坐穩,卻仍伸出手去摸找,碧萱忙握住她的手:「姑娘做什麼?」

「這床……硌得慌。」令儀小聲說。

碧萱笑伏在她耳邊道:「才灑了帳,姑娘忍耐些,行了禮就好了。」忽覺身前一黑,一個身形瘦高,穿著正六品武補子吉服的男人已站在主僕倆前面。

碧萱忙鬆開令儀的手,朝男人一福到底:「奴婢碧萱給姑爺請安,姑爺納福!」

來人正是額林布,他臉色仍舊蒼白,眉宇間卻有一絲笑意,讓人望之而生親切:「起來吧。」說著也向床上坐了,也不等人來侍候,自己脫了鞋,盤坐在令儀身邊。才要說話,忽發覺令儀的身子在微微發抖。

額林布猶豫片刻,伸出手去握令儀的手,那隻冰冷的小手猝不及防地向回縮,額林布用力拉住,柔聲道:「珠妹妹,你別怕,是我。」

令儀頓時一驚,她早知額林布曾到過寧古塔,還在章佳府上住過幾天,卻不知原來他與姐姐竟是這樣親密。雖說時過五六年,女兒家的容貌易變,可只要稍微親近的人,是無論如何也不可能把令儀和茉蓉看成同一個人。

忽然想起出閣那天,茉蓉來送金釵,也曾說是額林布親手做的。令儀暗自咬牙,她早該猜到兩人早有情義才對,一時間,心裡揣度百個來回,卻是再無法可解,不由地暗暗痛罵茉蓉,一家子性命攸關,她怎麼能隱瞞這樣的事。

身邊的碧萱聽了額布林的話,又見他行為如此親昵,也是一身冷汗,待要怎樣又不好怎樣。

忽聽令儀低聲道:「額林布哥哥,讓他們下去吧,我想單獨與你說話。」

額林布點點頭,朝喜婆和丫頭們揮揮手。「回大爺的話,這合巹酒和生餑餑……」喜婆的話沒能說完,忽見額林布目光一冷,眾人忙悄聲退了出去。

「碧萱也出去。」令儀的聲音里竟有些歡喜,像是迫不及待要與額林布獨處。

「姑娘?」

「出去!」令儀的語氣不容反駁。碧萱猶猶豫豫,不得不朝額林布福了一福出去了。

「他們都去了。」額林布雙手籠住令儀的十指,呵氣搓了搓,「是不是冷了?手怎麼這樣涼?對了,倒把這勞什子忘了。」說著額林布就去掀令儀的蓋頭。卻不料令儀早已雙腳著地,騰地起身,幾步行至床前,返身朝額林布直直跪下去。

額林布忙要去扶,只見新娘自己掀了帳面。一張美到精巧的臉正迎向他,滿面驚慌,全無半點喜悅。

「你……」額林布端詳半日,似難以置信,「你不是令儀!」

「我是令儀。」令儀說著摘下朝冠,向額林布磕了個頭道,「我有額林布哥哥信物。」說著她從懷中掏出紅寶石金釵,雙手奉上。

額林布接過金釵,他的手微微發抖,這正是那年他往章佳府里住著,好容易往街上尋了熔金的鋪子,為打這隻釵,手上不知燙出多少個血泡。令儀那年也不過十三四歲,低眉順目,由著額林布為她戴上金釵,羞得滿面紅霞,嬌俏動人。

額林布原打算回來就求太爺使人去寧古塔接了她來,可二人年歲尚小,又不好開口。轉年額林布的父親病逝,他又要守孝,真拖到如今。這五六年在額林布心裡久得只如一百年,可原來這樣快,無論世事,或是人心,都這樣快的變了。

「她……」額林布緊握那釵,又從懷中掏出一塊玉墜子,那墜子水頭極好,剔透流光,是有年頭的老物件。

令儀也認得此物,她當年被太太冤枉偷了玉,在園子里罰跪,碧萱還挨了一頓板子,可不就為了眼前這勞什子。難怪當年大姑娘苦求她認下來,原來不是為了這玉,閨閣女兒私相授受,成何體統?令儀忍不住苦笑出聲。

額林布望著那玉墜子出神,聽見笑聲方抬頭去看地上的小人兒。

令儀亦抬頭,目光迎向額林布,完全沒方才的懼色:「我是駿德的長女令儀,明媒正娶,八抬大轎從將軍府正門抬進來,是大爺的妻子,我家裡還有個妹妹,名喚茉蓉,若無變故,下個月便要起程進京待選。」

額林布心中瞭然,失望地閉上眼睛:「怎會沒有變故?以今上眼下的處境,這選秀怕是遙遙無期了。都是我自作聰明,反害了她。」說著狠狠錘向床欞。

「大爺仔細手疼,你是一番好意,想來太爺受謫,大爺身子又一向沒大好,原怕她來了受委屈,才使了這個裝病的法子。我阿瑪但凡為女兒著想,必捨不得她嫁來。」令儀苦笑,「得著她要來的信兒,想必大爺也白喜歡了一回,卻怎麼也想不到我阿瑪會使這李代桃僵的法子。現下我們一家的命全在大爺一人身上,且不論那欺君的大罪,若是府上太爺稍動肝火,駿德一家也是死無葬身之地。」

令儀說著,又深深一拜,以額觸地,道:「求大爺不看我阿瑪年老昏聵,一家老小命懸一線,且念在……她的情分上,認下我這個令儀,我也不敢高攀,關上門作丫頭,當奴才都是我的福氣,只求大爺超生。」

額林布閉目苦思,待要發作,又不怕真鬧起來。心中暗思,雖她是這樣無情,可也是自己一心所求,原指望駿德退了婚,卻不想是眼下這個情景。呆愣了半晌,方道:「她幾歲了?」

令儀未解其意,抬頭看向額布林。「你下個月進京待選的妹子,她幾歲了?」額布林的聲音低沉,且氣息不足。

「十三……哦,不對,這個月已經十四了。」令儀忙回道。

「還這樣小,駿德……岳丈大人的心當真是狠的。」額林布說著,起身至令儀面前,微微彎腰,朝她伸出一隻手。

令儀愣愣地看看那隻手,又抬頭看看額林布。

「你是想讓外面的婆子丫頭看見新奶奶跪著與我成禮嗎?」額林布冷冷地道,「你是我新婚的妻子,這個禮還是不能錯的。」

令儀剛才還能侃侃而談,是報著一絲求生的心,竭力狡辯,可現下忽見不用死了,心下一松,剛才的勇氣似也全瀉了勁兒,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額林布終究不忍,眼前不過是個剛滿十四歲的孩子,雖然不是他心心念念的那個人,可眼下這種情形也講不起是誰的錯,一切變故無非是造化弄人罷了。

「這是怎麼了?」額林布扶住令儀,才發覺她肩膀單薄,手臂細軟,真真實實是個小女孩子。

「腿……腿麻了。」令儀話音未落,只覺眼前一暗,一雙手臂將她輕輕托起,疾步放在床上,也不等她道謝,額林布返身拾起紅紗,抬手一揚,從頭至肩,穩穩地垂在令儀眼前。

額林布又重新盤坐在令儀身旁,方揚聲道:「來人!」

喜婆並大小丫頭魚貫而入,額林布向一個大紅漆盤上拿起紅布包了頭的羽箭挑起令儀的帳面。又有小丫頭把那合巹酒、生餑餑、紅棗桂圓蓮子湯……一樣一樣進了來。早有福壽雙全的老嬤嬤上前來給新人系了衣角。

直折騰兩三頓飯的工夫,總算全了坐帳之禮。額林布牽著令儀的手向院中燒喜紙,又拜過天地祖宗,二人方以夫妻之禮交拜。

床早已重新鋪過,有嬤嬤將那鋪床用的各色乾果分與那些稚子小童吃去。窗外又有兩個婦人唱著喜歌。

貼身的丫頭們上來服侍寬衣就寢,額林布只覺勞乏,渾身酸軟,頭暈目眩,嗓子眼兒發甜,原想掙扎著挨到床上,卻十分支持不住,忽然一口鮮血吐在地上,人也跟著軟了下去。

令儀見了那口鮮血,只當是被自己氣的,心裡慌起來,忙使出全身的力氣扶住額林布:「這可怎麼好?快……快來人!哪裡找個郎中來!」

彼時,天已黑透,早過了二更鼓,令儀又忙叫道:「碧萱,快去叫雲旗來!」

元冬也顧不得規矩,就要上來扶,又要去回太爺。只見額林布朝她擺擺手,強撐精神,撐著令儀的手:「別慌,我自知道,不過是血不歸經,無甚大礙,天也晚了,別鬧出動靜,驚動了太爺和前院的賓客,且歇一晚,明早若還不好,再請大夫不遲。」說著強直起身子,由著丫頭們扶進去,又漱口,灌了水,一陣忙亂後,方才服侍他躺穩。

「大爺身子不適,也不宜……」令儀忽朝元冬道,「你們無論哪裡搬張榻來我用。」

「不必了。」不等元冬回話,額林布微弱的聲音吩咐道,「你們都下去吧,鬧騰這半日,我和大奶奶也要安置了。」

丫頭們領命,才要退出去,又聽額林佈道:「不許你們混使喚奶奶的陪房,元冬,外頭上夜的人你自然知道,讓雲旗家的早歇著去吧。」額林布說罷,再無力氣,只閉目養神。

元冬領著大小丫頭退了出去,關嚴了房門。令儀方慢慢行至床前,蹲在床頭:「大爺這會子可覺得怎麼樣?」

等了許久,才見額林布唇角微翹,悄悄地道:「不妨事,你明兒還要早起,快休息吧。」

令儀環視房內,便想往那羅漢床上將就一夜。「大奶奶,」額林布有氣無力地道,「新婚之喜,你往哪裡去?」

令儀會意,滿臉漲紅,原地不動。額林布撐起半個身子向里挪了挪,騰出外面半張床。令儀咬了咬牙,似下了極大的狠心,方穿著中衣向床邊躺了,整個人竟蜷成一團,戰戰兢兢並不敢就睡去。

一刻鐘的工夫,方聽見身後的額林布翻身向里,嘆息一聲,道:「這種日子口,不便分床,你且將就一夜,我明兒回了太爺,說怕過了病氣給你,挪你往外頭那炕上睡去。」

令儀並不作答,又靜了一陣子,方有抽泣聲嚶嚶從被子里傳來。額林布迴轉身看向令儀,只見她整個人縮進那錦被裡,此刻整床被子都顫顫巍巍,好不可憐。

額林布抬起手欲安慰她,猶豫片刻又緩緩放下,復轉向里,這是他幾個月以來最勞累的一日,只閉目片刻,便昏昏沉沉得只要睡去。

隱隱地抽泣聲不絕於耳,恍惚間似又回到那年桃紅柳綠的時節,小小的可人兒拉著他手淚眼汪汪,兩個人捨不得分開。他抬手撫過她頭上的金釵,見物思人,此後只願早聚不相思。她從袖中捻出一塊上等美玉:何以結恩情?美玉綴羅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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